“你怎麽看?”


    “看起來……普普通通?”


    “我也這樣覺得。”


    這片寬大樹葉上的東西,讓周清躊躇了,想了想,他喚出傀儡刑,讓他去嚐試接觸樹葉。


    剛才試探符文之河是太陰法身做的,現在也該輪到刑了,人人都有份。


    刑直接伸手抓向樹葉,可樹葉卻紋絲不動,上麵的黃泥和水也沒有動靜,根本無法收取。


    以刑的力量都做不到此事,讓歲帝和周清動用蠻力,也不會有第二個結果。


    不過所幸並無危險。


    歲帝說道:“看來還是要你動手。”


    “擁有原始圖錄者,方能得此機緣……”


    周清目不轉睛的盯著樹葉,他當然沒有忘記這一點,但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不妨礙他先讓傀儡去試試水。


    現在確定沒有危險後,那他也不再猶豫。


    周清抓向寬大的樹葉,存在於其心間的“仙”字符大放光明,似在唿應著什麽。


    周清碰到了那片樹葉,但別的變化也同時發生了。


    樹葉旁邊,湖中倒映出的周清形影變得清晰,正平靜的注視著他本人。


    這一幕看起來正常,但卻直接讓周清和歲帝戒備到了極致。


    周清一直在看著那片樹葉,他的身子也有部分被樹葉遮擋,怎麽可能在湖中倒映出清晰的,且還在直視他的形影!


    最關鍵的是,本來剛才還存在的歲帝倒影,現在已經消失了,湖中隻有“周清”一個人!


    “你是誰?”


    湖中的形影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冷淡,聽聲音竟和周清一樣。


    周清瞳孔微縮,這一幕著實詭異,且那塊樹葉,他現在也收不起來,像是和這片湖泊一體的東西。


    念頭電轉,周清未答反問。


    “你又是誰?”


    “你是誰?”


    湖中形影沒有迴答周清的問題,再次出聲詢問。


    周清看了一眼歲帝,她搖頭,示意不要莽撞。


    接下來,湖中形影則是以固定的頻率,不斷詢問“你是誰”這個問題。


    漸漸地,周清看出了一些什麽,在湖中形影又一次詢問後,他給出了答案。


    “我是周清。”


    “你是什麽?”


    又一個問題出現,周清相當無語。


    我是人!我還能是什麽!


    等等……


    周清心中一動,看向樹葉上的黃泥和水,以及這樁造化的作用。


    他沉聲迴答道:“我是人。”


    湖中形影得到了答案,他點了點頭。


    “你是人,你是周清。”


    說出這句話之後,湖中形影收縮,化為一點流光,依附在樹葉上。


    周清維持著觸碰樹葉的舉動,不是他不想放開,而是根本放不開,樹葉和他粘在一起了。


    被形影流光依附後,就見樹葉上有了新的變化。


    在樹葉一邊的清水忽然流向了另外一邊的黃泥,兩者合一,然後那堆黃泥忽然開始蠕動起來,似乎想要塑型。


    觀望了一會兒之後,歲帝有些遲疑的說道:


    “它這是……要形成一個泥人?”


    那不停蠕動的黃泥,赫然有了一個比較……草率的人形,且還在進一步自塑。


    周清自然也看見這一幕了,他心中一震。


    這是,捏土造人?!


    前世作為一個博覽群書的網絡“博士”,看見這一幕的時候他立馬聯想到了一些東西。


    倘若這裏的造化,真的和他前世認知的那個捏土造人沾上半分關係,那麽它能夠有助於修行者晉升造物主的說法,周清就真的沒有半分懷疑了。


    就在這時,周清隻覺眼睛一黑,然後就再也對外界沒有任何感知了,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不過在歲帝看來,他依然好好的蹲在湖邊,目不轉睛的看著樹葉,沒有任何異常。


    他的精神依然旺盛,生命元氣滿滿,沒有任何損耗。


    最多就是因為看的太過專注而沒有同自己說話罷了。


    僅這一點,歲帝並不覺得奇怪。


    這是隻有擁有原始圖錄的人才能得到的造化,周清現在觸動了什麽,他有所感悟而無暇顧及其他,很合理。


    自己沒有原始圖錄,沒有任何發現,也很正常。


    ……


    揉捏、拉伸、修理、平整、雕琢……


    一連套流程下來,“我”卻沒有任何感覺,因為“我”還不是我。


    當一切流程結束,“我”的身軀屹立在這個世界,“我”的眼睛前麵一切都是黃色的,沒有任何東西。


    “我”一動不動,言語、行動、思考等行為,都不是“我”會擁有的。


    “我”隻是一個泥人,一個沒有生命的泥人。


    “我”能做什麽呢?


    “我”什麽都做不了,也不該做,泥人不是人,隻是泥。


    讓一團泥巴去思考,這簡直令人發笑。


    但是,在這具泥軀中卻蘊含著一些奇特的,尋常手段難以察覺的神秘物質,或者說神秘能量,亦或者是其他的東西?


    這些神秘之物從隱藏轉至明麵,開始變得活躍,它們給泥軀帶來了全新的,翻天覆地的,可以說是違逆法則的變化。


    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泥軀,漸漸有了靈性,是非常非常微弱,微弱到無法察覺的靈性。


    但這終究是從無到有的變化,是質的飛躍。


    在那微弱的靈性出現後,“我”好像增添了一些暗淡的光彩。


    泥軀中藏有的神秘之物不斷顯化,讓靈性持續增強,“我”也越來越亮了。


    漸漸的,“我”有了感覺。


    聽見了風的聲音,嗅到了花的香氣,觸碰到了清涼的事物。


    “我”的眼前依然是黃色的,可卻不再是什麽也沒有,多了一些模糊的形影。


    兩個如山嶽一般高大的東西站在“我”前麵,“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隻知道如果不看大小差距的話,“我”和他們長的好像有些像?


    到最後,“我”已經很亮很亮了,能夠思考不少事情,也能控製“我”的身體。


    “我”跳了起來,順著一條懸空的山脈奔跑,越跑越快,各種感覺撲麵而來,讓“我”很高興。


    “我”跑到了山脈的盡頭,遠處出現了一片長著黑黃色藤蔓的懸崖,“我”想爬上去……


    ……


    歲帝眼中驚訝之意十足,她一直在觀察著樹葉上的黃泥,它最後果然塑成了一個人形。


    雖然因為泥土粗糙的原因,泥人的軀體也不夠細膩,但泥人的五官,她卻覺得和周清有幾分相似。


    歲帝若有所思,這就是那樁造化?


    她仔細觀察著泥人,泥人成型後,在樹葉上呆呆的站了一段時間,一動不動。


    值得一提的是,成功塑造這具泥人後,樹葉上的黃泥還沒有用完,依然剩下了一小部分。


    不過那部分黃泥卻是安安靜靜的堆在樹葉上,沒有什麽動靜了。


    看了許久之後,歲帝發現泥人中誕生了一股靈性,這讓她愣了一下。


    這是通靈了?不過未免有些太快了吧?


    無情眾生的確可以轉化有情眾生,但那需要的時間何其漫長,足以讓海枯石爛。


    現在這泥人的通靈速度,讓歲帝都吃了一驚。


    當然,通靈,不意味著代表成為了真正的,被修行界認可的獨立生命個體。


    如仙器層次的器靈,智慧也不低,可以進行思考,有自己的喜好與厭惡。


    但並沒有人會將它們視為真正的生命個體。


    器物通靈,金石通靈等情況,離成為受認可的生命體,還很遙遠。


    最簡單直觀的差距就是,人死了或者獸死了,可以去輪迴轉世。


    但器物通靈、金石通靈後,靈性一旦被打散,那終究還是會淪為物品,那靈性就是永遠的消失了,沒有輪迴轉世的說法。


    這是根本上的差距。


    歲帝看著泥人蹦起,在周清的手臂上狂奔,最後站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的頭顱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泥人就順著耳朵和頭發爬上了周清的頭頂。


    這一通行動下來,周清身上沒有沾到半點黃泥,顯然這泥人不掉渣。


    泥人仰頭,和歲帝對視,麵無表情,眼中也沒有什麽情緒。


    廢話,泥人的眼睛就是一團黃泥,能看得出情緒才是見鬼。


    不過歲帝卻知道,這個小泥人在看著自己,且他還在不斷屈膝,似乎想要跳到自己這裏來。


    歲帝微微搖頭,退遠了一些,敬謝不敏。


    泥人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停止了自己的動作。


    他順著周清的鼻梁爬了下來,身手矯健,小手撫摸著周清的五官,還時不時的砰一砰自己的五官。


    最後,泥人站在了周清彎曲的膝蓋上,仰頭看著周清的臉,一動不動,若非是還能感受到他體內的靈性,歲帝都要以為這東西是不是真的又變迴單純的泥人去了。


    泥人一直在看著周清的臉,歲帝疑惑,她到現在也看出幾分不對勁來了。


    周清……應該是陷入了某種感悟中,對於外界的情況已經沒了反應。


    這泥人,恐怕就是和此有關。


    不過,泥人那不斷增強的靈性,也到此為止了,似乎來到極限,沒有再出現什麽變化。


    ……


    這是什麽呢?


    “我”在思考這個問題。


    靈性增強到極限的“我”,可以自由的活動,可以隨意的思考,擁有著感受這片天地自然的感官,“我”真正的活了過來!


    不過“我”還是本能的覺得有些不對,“我”還差了一些什麽!


    那是什麽?


    眼前的這個大怪物又是什麽?


    怎麽感覺他和“我”長的有些像?


    “我”是誰?他又是誰?


    “我”從哪裏來的?“我”……


    越來越多的問題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越思考,問題就越多,越想弄清楚這些問題的答案,腦海中就越混亂。


    最後“我”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頭痛欲裂。


    ……


    歲帝微驚,她不清楚泥人到底怎麽了,腦袋上竟然開始冒煙,並且五官都皺巴在了一起。


    泥人不再觀看周清,他雙手抱頭,蜷縮在一起,不斷翻滾,哪怕是一團泥,也能看得出來他是一團痛苦的泥。


    歲帝想要做什麽,她嚐試和泥人溝通,但卻意外的發現,哪怕泥人的靈性如今已經強烈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她卻依然無法和他建立聯係,無法進行交流。


    最後,泥人在翻滾間從周清的膝蓋上墜落,掉進了湖裏。


    幸好此泥人不溶於水,他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而是漂在湖上,仰朝天空,靜躺著不動。


    過了一會兒,泥人翻了一個麵,手腳撲騰著往岸邊遊來。


    歲帝瞧著這一幕,隻覺得喜感十足,像是看見周清在湖裏遊一樣。


    她伸出手,帶起一捧湖水,將泥人帶到了岸上,泥人看向她,然後又轉身看向湖泊。


    湖中倒映出了泥人的形影,前麵無法倒映出的歲帝,此時也出現在了湖中。


    泥人看著三道湖中形影,再次呆住了。


    ……


    這個黑紅黑紅的大怪物幫了“我”,不過她好香啊,比花兒還要香,是“我”聞過最好聞的味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我”看向湖泊,咦,這是“我”?


    那是香香的大怪物,另外一個是和“我”長的有些像的大怪物。


    “我”指了指湖中的自己,看向香香的大怪物,又指了指自己,她看懂了我的意思,在點頭,是在告訴“我”,這就是“我”?


    “我”又指了指她與倒影,也得到了這個答案。


    可是……


    “我”看湖中的自己,卻覺得有些陌生,這好像……不是“我”?


    對,這根本就不是“我”!


    耳邊好像有什麽動靜,但仔細一聽,卻又什麽也沒有,隻有風的聲音,無比安靜。


    ……


    歲帝到如今,已經差不多明白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造物主之境,從這個名字也能揣測幾分究竟具備何等威能,以及此境本質究竟為何。


    此處能有助於晉升造物主的機緣,歸根結底想必也是在“造物”二字上麵下功夫。


    湖中“周清”與周清的問答,黃泥塑型,泥人通靈,周清失神等一係列事情出現後,歲帝若是再不明白,那她也就不可能修行到現在了。


    “你現在就在泥人中,被困住了麽?”


    歲帝也蹲下身子,看著丁點大小的泥人。


    泥人對於她的話並沒有反應,似乎沒有聽到。


    造物之事,歲帝也是陌生的,那個領域對於如今的玄黃界而言,已經完全斷代了。


    因為無法和泥人進行精神交流,也無法用言語交流的原因,她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


    總不可能把泥人的頭給擰下來,看看能不能結束這一切吧?


    但歲帝並沒有放棄,她想盡一份力,於是她一直留在周清身旁,自顧自的說著話。


    “你叫周清,是人,我叫……洛妙妙,是鳳凰,我們來自……”


    歲帝不嫌麻煩,不斷的和泥人說著各種事情,聲若仙音。


    她運用了一種鳳凰一族的天賦神通,鳳凰,百鳥之王,何其尊貴?


    虎嘯山林,百獸尚且驚懼,更何況鳳凰,所以在音之一道,鳳凰也是有天賦的。


    歲帝說了很多很多,包括以往她的一些經曆,在這個時候也情不自禁的說了出來,讓本看起來有些冷冽的她,竟變得有些柔和了。


    她漸漸地沉浸進去,變得空靈。


    “你是誰?你是周清。”


    “你是什麽?你是人。”


    “……”


    歲帝重複著,強調著,一遍又一遍。


    強烈的情感迸發,堅定的信念閃耀,連這片山穀都被影響了。


    仙人喜怒,可令天地變色,此刻歲帝進入了某種特殊的狀態裏,所有情緒都迸發了,對天地的影響更大。


    ……


    是什麽在響?


    好吵!好吵!


    “我”很煩躁,本就因為發現“我”不是“我”而心煩意亂,現在卻又有源源不斷的聒噪聲在耳邊響起。


    偏偏還聽不清那到底是什麽聲音!


    時間流逝,本來煩躁至極,恨不得跳進水裏麵把自己的皮給搓下來的“我”,忽然寧靜了下來。


    “我”感受到了……喜悅?


    這應該是名叫喜悅的情緒,是那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除此之外,還有得償所願的滿足,害怕得而複失的惶恐,矢誌不渝的守護之心……


    “我”的心裏麵也跟著出現了這些情感,“我”好像看見了一個人的一生。


    那些本來聽不清的噪音,忽然變得清晰了一些。


    “你是誰?”


    “你是什麽?”


    兩個問題,不斷盤旋於“我”的腦海之中,是在質問“我”,還是在質問其他人?


    突然,“我”隻覺得自己的頭頂一濕,有水珠墜落,熱熱的。


    “我”抬頭,香香的大怪物扭過了頭,“我”怔怔出神。


    一幅幅畫麵走馬觀花般的閃過,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畫麵中,有幸福的父女,有淒慘的童年,有走出窩棚的小獸,有一路的顛沛流離,有血與火,有一幅畫……


    最終,有另外一個人的樣子出現。


    你是誰?


    “我,是,周,清。”


    泥人一字一頓,說話無比艱難,黃泥做的嘴巴被撕裂。


    你是什麽?


    “我,是人!”


    到第二句話,泥人的話就順暢了很多,黃泥做的眼睛也變得明亮。


    “我就是我!”


    一刹那,一股大滿足、大愉悅、大感動的情緒從心中升騰而起,這是比得道飛升更暢快的事情。


    在這一刻,通靈泥人,瞬間就完成了最匪夷所思,最劇烈的蛻變,變成了真正的泥人生命!


    這一步的所有變化,所有過程,由通靈泥人到泥人生命的所有奧妙,都烙印在了在泥人中蘇醒的意誌上麵。


    造物?


    是造化!


    泥人看了一眼歲帝,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明亮的眼睛暗淡,泥人直接歪倒在地。


    但另外一邊,周清的眸子陡然閉合,待其再次睜開後,返璞歸真。


    “泥胎本無情,菩提入渾濁。”


    “凰音顯赤心,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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