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迎薛白,楊玉瑤早前在閨中準備了一些物件。


    香爐裏是添了依蘭花粉的麝香,燭台上插著的是紅色的喜燭……但其實都沒用到。


    唯有鵝梨帳中那柔軟光滑的絹絲被褥被壓得一片狼藉,被汗水洇濕。


    薛白體貼地安慰了楊玉瑤一場,她大哭著在他懷中睡著,次日醒來,終是體諒了他的晚歸,怨氣消下去了一些。


    “我的少年郎長成男兒大丈夫了。”


    薛白才醒來,還有些迷糊,聞言有所感念,摸著她的頭發,道:“往後我保護你。”


    楊玉瑤哪要他的保護,笑了笑,將他的心意記著便是,嗔道:“迴了長安舒服嗎?偏你要待在小縣城不迴來。”


    身下的床榻如同雲朵,懷中美人如玉,薛白當然是舒服的,奈何心中藏著思慮,終究還是不能安心享受。


    “阿兄的喪禮都辦完了嗎?”


    “送了殯,靈牌都寄在大慈恩寺了。”楊玉瑤歎息一聲,“家中丁口寥寥,喪禮也簡單。”


    啟了這個話題,她便說起楊國忠常常在她們姐妹麵前提及“若薛白早歸,阿兄就不會死”之類的。


    “堂兄大概是對你有所埋怨,伱空了可與他解釋清楚,消了芥蒂,他如今很受聖人信賴。”


    薛白其實已打探到楊國忠近來的一些小動作,卻沒在楊玉瑤麵前出言中傷,應道:“應該的……”


    說話間,明珠敲了敲門,推門進來。


    “昨夜沒敢來打攪,但貴妃遞了口諭來,邀瑤娘與薛郎到花萼樓赴宴,說是家宴,不必太拘束。”


    “看來,聖人與玉環還是念著你的,你可有給他們帶了禮物?”


    薛白是混官場的人,本該是八麵玲瓏才是,這次從地方上迴來,卻對禦宴不感興趣,禮物亦是沒有準備,行李中隻有偃師鄉民送的一些小土產。


    ~~


    “錚——”


    那是一把螺鈿紫檀五弦琵琶,李隆基接過以後,隨手一撥,發出了玉珠走盤般清脆圓潤的聲響。


    他不由讚了一聲好,轉頭看向楊國忠,笑道:“愛卿從何處得來的寶物?”


    “是臣特意命工匠製作的,費時整整兩年,終於是造出了這把琵琶。所謂‘渾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聲入雲’,故而臣以通體紫檀為材料;民間琵琶多用四弦,然聖人乃九五至尊,技藝高超,故而臣特製五弦;這十三朵六瓣小團花,花瓣由玳瑁鑲嵌,花蕊則用琥珀填充……”


    楊國忠起身,侃侃而談介紹起他的禮物來,句句都彰顯出他的忠誠與細心,說得李隆基龍顏大悅。


    他不免有些得意,斜睨了薛白一眼,觀察其反應。


    薛白正端坐在小桌案的後麵,麵露肅容,也不知在想什麽,像是根本沒在聽楊國忠說話。


    直到有個小宦官喊他了,他才迴過神來。


    “薛郎?薛郎?到你了。”


    薛白連忙迴過神來,看向上首的李隆基。至於旁邊的楊玉環,他今日還不敢正眼相看過。


    “你這小子,外放了一趟迴來累了不成?一點精神也無。”李隆基端著酒杯,笑道:“楊卿給朕送了琵琶,你來作歌,便當是你給朕帶的禮了。”


    薛白起身,應道:“迴聖人,臣並非累了,隻是感到愧對阿兄,心情沉慟,實無心情作歌,請聖人恕罪。”


    待到他迴來,楊銛之死都過了大半個月了,李隆基早從哀慟中走了出來,恢複到歌舞升平,偏薛白這情緒不同步,頗為掃興。


    “聖人厚愛,讓臣等結拜,臣惶恐感激,視國舅為嫡親兄長、視貴妃為嫡親阿姐。”薛白又道,“今兄長亡故,而臣連最後一麵都未見到……”


    李隆基歎息了一聲,側目看去,隻見楊玉環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終於有些唏噓。活到這年歲,他其實對生老病死之事頗為忌憚。


    他原以為楊家與薛白的結拜是開玩笑,畢竟背地裏說什麽的都有,三姨子與薛白打著姐弟的名義廝混,據說是玩得很過火,沒想到今日還真見了他們之間手足情深。


    “坐吧,太真好不容易好些了,你又惹她哭。”


    “臣有罪。”


    李林甫冷靜旁觀,打量著楊國忠、薛白,認為這送禮與不送禮之間,高下立判。


    薛白雖沒有把聖人哄高興,卻打動了楊貴妃,那一臉的悲哀嚴肅更是表示了其人之顧念舊情。相比而言,楊國忠就有些浮了,真遇到事時,誰更可靠,眾人心中自然清楚。


    另外,薛白似乎真的隱隱有與楊貴妃避嫌之意,此事毫無痕跡,唯在對此有所猜測之後,才能有一絲察覺。


    李林甫側目看向高力士身後的宦官們,隻見吳懷實的目光正在薛白與楊貴妃之間打量著。於是他又想到,是否因為薛白得罪了吳懷實才被這般陷害,否則薛白豈敢自尋死路?


    他陷害了無數政敵,還從來沒敢往誰身上栽這種罪名。


    之後,李林甫又想到一件事,陳希烈擅自把薛白調迴長安,這背後若不是貴妃授意,怎麽敢的?


    ……


    與此同時,薛白亦感受到了李林甫、楊國忠略有些敵意的目光,他卻沒放在心上。


    李林甫正焦頭爛額,在對付過王鉷之前,想必不至於再樹敵。


    至於楊國忠,顯然是懷著較勁的心思。


    楊國忠升官是快,得聖人倚重,身兼多職,幾乎要掌控楊黨;但薛白走的根本就不是這路子,他是狀元出身,校書郎起家,在縣尉任上攢政績一步一個腳印,長安縣尉官職雖小,卻是天下士人矚目。


    這是最堂堂正正的官途,積蓄的聲望遠比官階重要。官階這種東西,說貶就能貶,可誰能貶掉一個名臣的聲望?


    薛白今已走到這一步,有何必要與一個幸臣較勁?與一個佞臣比送禮?沒來由跌了身份……


    ~~


    興慶宮外。


    刁丙抬起頭,望向那座燈火通明的花萼相輝樓,猶覺恍在夢中。


    他平生是第一次來長安,見什麽都覺得驚歎,巍峨雄偉的城牆、筆直廣闊的街道、琳琅滿目的集市……還未從震憾中迴過神來,他竟還被帶到了皇宮外。


    “阿庚,你再掐我一下。”


    “從昨天,都掐了十多下了,阿兄就不怕我給你掐腫了。”


    刁丙無法正常對話,他時而看看那些披著全甲來迴巡視的北衙禁軍,時而看看更遠處身穿錦繡的行人,感受到他們過的是與他完全不同的生活。


    一個小例子,長安城的街道全鋪著石板,即使下雨也不會輕易讓泥濘髒了鞋子,刁丙此前從沒想過還有這種便利。他是在下雨天還要把草鞋脫下來塞進懷裏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受上蒼眷顧才能生在長安。


    薛白把他從山溝裏帶到長安,帶給他的感觸無以言表,這輩子大概不會有任何人能再次激蕩他的心。


    難得的是,刁丙今日穿的是一身嶄新的武袍,踩著一雙靴子,他不能給郎君丟臉。


    “小人要求見聖人!”


    前方,忽然有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直衝通陽門。


    守宮門的禁軍當即便執戟上前,將這幾人擋下,喝道:“退!何人敢擅闖宮門?!”


    “將軍,小人要向聖人喊冤!我家郎君是聖人外甥,無故被長安縣衙捉拿……”


    “退!退!退!”


    禁軍士卒叱喝,喊到第三遍,用力一推,直接將這幾個家仆推倒在地,摔得滿地打滾,其中一人正滾到了刁氏兄弟的腳邊。


    刁丙連忙退後兩步,免得被對方扯到衣襟。


    同時,他擰起眉頭,心想這事與長安縣衙有關,可莫牽扯到自家郎君這個剛上任的長安縣尉。


    他腳下那個家仆倒在地上不敢起來,卻高聲喊道:“我家郎君是聖人外甥,無故被長安縣拿了啊……”


    須臾,有車馬過來。


    “永穆公主與駙馬到,求見聖人!”


    此時其實已驚動了不少宦官,紛紛趕到了宮門外,事情似乎被鬧大了。


    刁氏兄弟隻不過是隨薛白來赴宴的護衛,很快被擠到了一邊。刁庚好奇,仗著身量高,踮著腳在那看著。


    “讓一讓,讓我也看看。”


    一個威風凜凜的龍武軍將軍從後麵擠進來,恰在他們身邊站定,問道:“發生了何事?”


    “好像是聖人外甥被拿了。”


    “是嗎?我看看。”


    刁丙初到長安,其實還什麽都不知道,沒想到身邊這個龍武軍將軍竟是很自來熟地講起來。


    “原來是這樣,那位是駙馬王繇,就是站在最前麵那個穿紅袍的,他娶的是皇長女永穆公主。王繇的身世可不一般,乃是東晉宰相之後,琅琊王氏,他們家從晉、陳,到現在一直都是駙馬。他母親是定安公主,你可知定安公主是誰?”


    “不知。”刁丙搖頭,他一個泥腿子,聽到這裏已經糊塗了。


    “定安公主乃是中宗皇帝之女,一生嫁過三個丈夫。”


    這個龍武軍將軍卻很喜歡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說得起勁,眼睛發亮。


    “定安公主先嫁了王同皎,生下王繇,但王同皎在神龍二年計劃趁為武後送葬時,埋伏弓箭手射殺武三思,以謀反罪被斬首了。”


    “謀反?”


    “是。定安公主於是又嫁給了韋後的一個兄弟韋濯,生下韋會。後來,聖人與太平公主誅殺韋後,韋濯也被定為謀反罪,被殺掉了。”


    刁丙很驚訝,覺得長安城的人說起謀反簡直就與吃飯一樣簡單。


    “然後,定安公主嫁了她最後一個駙馬崔銑。嘿嘿,有趣的來了……前些年,定安公主先於崔銑過世了,王繇希望能把父母合葬,就是要把定安公主與王同皎葬在一起,崔銑當然不同意啊,雙方就大鬧了起來。然後長安有個官就說‘公主都和王家義絕了,恩成於崔家,就算她肯和你阿爺合葬,隻怕你阿爺還不願意哩!’王繇氣壞了,跑去向聖人告狀。聖人判定安定公主當與崔銑合葬,但認為那官員說話刻薄,貶到瀘州去了。”


    “可這話說得沒錯哩。”刁丙撓撓頭,道:“便是在我們鄉下,也得和最後一個丈夫合葬,怎就貶官了?”


    “各打五十大板嘛,聖人也得給王家麵子,所以遭殃的都是旁人。”


    說著,那龍武軍將軍看了會那邊的爭吵,又道:“我可看明白了,原來是韋會被長安縣衙拿了,他同母異父的兄弟王繇來出頭了。”


    刁丙問道:“可為何被拿了?”


    “肯定是又跑到教坊去調戲樂伎了,我與你說,韋會是個浪蕩子,這在長安城是出了名的,大概一年多以前吧,此事還鬧了樁案子……”


    說話間,王繇與永穆公主終於是得到了聖人的召見,進入了興慶宮。之後,有個大將軍向他們所在的這邊看了一眼,喝了一句。


    “郭千裏!站在那嘀咕什麽?”


    “來了。”


    郭千裏這才想起向刁氏兄弟做了個“噓”的動作,小聲道:“雖然這些事長安城人盡皆知,但你們可別說是我講的。”


    說罷,他提了提腰帶,大步走進興慶宮,登上花萼樓,繼續看熱鬧……


    ~~


    開元十年,永穆公主出嫁王繇,李隆基曾下旨讓禮院依太平公主出嫁的規格準備,是臣子諫言,稱太平公主驕奢僭越而獲罪,這才作罷。


    之後這些年,父女二人見麵的機會反而少了,不想,今夜永穆公主會忽然闖到禦宴上來。


    “朕的長女來了。”李隆基溫言道:“可是受了甚委屈?”


    “迴父皇,女兒無事。是長安縣衙不知為何捉拿了韋會,他妻子到女兒府中求情……”


    聽到韋會的名字,李隆基稍稍有些不喜。


    韋會是他的堂外甥不假,可當年唐隆政變之時,韋會的父親韋濯因率禁軍保護韋後,正是被他親手殺掉的。


    “長安縣衙既然拿人,必是韋會犯了事。你雖是朕的女兒,豈可徇私啊?”李隆基笑道:“既來了,賜座,飲杯酒。”


    為人父、為人君,他這個態度,其實是稍有些耽於享樂了,隻是在這盛世的光華中,並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稟聖人。”王繇連忙上前拜倒,道:“並非是我等徇私,而是韋會之妻稱,長安縣差役欲置韋會於死地,若不救他,他有性命之憂。”


    李隆基不悅,看了李林甫一眼。


    李林甫遂從容不迫地道:“駙馬言重了,官府辦案豈能有性命之憂?還請靜候至明日,長安縣衙自有公斷。”


    “可……”


    王繇猶豫了會,最後還是拜倒在地,道:“請聖人救韋會一命!”


    他與韋會雖然不是同一個父親,卻是經曆相同,父親都是早早身亡,他們有一樣腥風血雨的童年,跟著母親定安公主一起長大,比親兄弟的感情還要深些。


    李林甫道:“駙馬不妨說說,韋會是犯了何事被長安縣衙拿下的?”


    “他並未犯事。”


    “那是長安縣衙迫害他不成?”李林甫語氣一肅,已帶了警告之意。


    王繇應道:“是。”


    場麵一靜,宴上的氣氛由此就被完全破壞掉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隆基不太高興,但事不關己,沒人願意摻和。


    “聖人。”


    短暫的沉默之後,薛白開口了。


    他考慮過了,自己剛迴長安便出了這等事,避肯定是避不開的,倒不如在皇帝麵前徑直擔當起來。


    “臣既任長安縣尉,此為份內之事,臣願連夜為聖人查清此事。”


    好不容易設了宴席,歌舞未觀,戲曲也無,新奇事物尚未看到,已被攪成這樣,李隆基興致盡失,淡淡允了,自迴興慶宮,召後妃打牌。


    吳懷實躬著身子送了聖人,故意落後幾步,看向薛白。


    薛白會意,起身過去,道:“見過吳將軍。”


    “提醒薛郎一句。”吳懷實臉上帶著親熱的笑容,道:“薛郎未入仕前還知給聖人獻些有趣的事物,近來愈發懈怠了,今夜聖人有些失望。”


    “多謝吳將軍提醒。”薛白道,“在偃師時,我與呂縣令有些……”


    “薛郎小瞧我了,我豈有那般小氣?”吳懷實愈發顯得與薛白親厚,拍了拍他的腰,低聲道:“放心,貴妃交待了,定會照顧著薛郎。”


    薛白連忙道謝,吳懷實已小步走開。


    退出花萼樓,楊玉瑤正由明珠扶著緩步登上鈿車,同時向薛白這邊望來,他正想過去,忽瞥見郭千裏站在一旁。


    “郭將軍,許久未見了。”


    “薛郎可算迴來了,長安城少了你,便像是少了顏色一般無趣。”


    薛白問道:“郭將軍今夜一直在看熱鬧?”


    “我是北衙禁軍,守衛宮城乃是職責所在,怎能說是看熱鬧呢?”郭千裏拍著胸脯道:“但你若是不了解這些人,盡管問我,我是宮城的老人了,懂的多。”


    薛白擺手道:“怕影響郭將軍前程,暫時不必了。”


    若真是難打聽的事,郭千裏就不會是這渾人的表情了。


    “那你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盡管說。”


    “好,若真有,定不與郭將軍客氣……”


    這一番交談,楊玉瑤知薛白還有公務,自先迴去了,薛白遂騎馬往長安縣衙而去。


    那是在長壽坊的西南隅,他非常熟悉。


    ~~


    遙想當年,薛白連在宵禁行走都難,這次再迴來,卻已經能夠舉著火把、帶著皇親國戚穿梭於夜色中的長安了。


    “多謝薛縣尉。”


    王繇策馬上前,與薛白並轡而行,道:“薛縣尉仗義出手,我必不忘此恩德。”


    薛白轉頭看了一眼,發現王繇與他一樣,不喜歡戴襆頭,而是束發佩冠。他是嫌襆頭髒,王繇則是因為身份高貴、注重儀表,畢竟琅琊王氏曾經是門閥世族之冠,與陳郡謝氏合稱“王謝”。


    王繇也確實有名門風範,雖年過四旬,氣質溫潤如玉,舉手投足可見魏晉風流之態。可惜代代為駙馬,權力一代比一代弱。


    “駙馬不必客氣,職責所在罷了。”薛白道:“但不知為何說韋會有性命之憂?”


    “他昨夜便十分失態,與妻子說‘大禍臨頭,我必死矣’,轉眼,今日就被長安縣衙拿了,怎不叫人憂慮?”


    “是落了甚把柄,還是得罪了誰?”


    王繇道:“這卻不知了。”


    路上暫時沒問出更多,眾人到了長安縣衙,薛白出示牌符,道:“新任長安尉薛白。”


    “薛郎迴來了,誰還不識得你啊?快快請。”


    於薛白而言,迴了長安縣衙就像迴了家一樣,以前顏真卿在的時候,他常過來請教問題,或幫忙打理些公務,有了這份資曆在,就任必然要比在偃師順利得多。


    天子腳下,凡事按規矩辦,至少沒人敢刺殺他。


    “今夜本是禦宴,聖人讓我來提審韋會。”


    看門的雜役連忙去詢問,得知縣衙並沒有下令批捕韋會,遂道:“想必是帥頭臨時拿的,薛縣尉稍待。”


    長安縣的捉不良帥名叫魏昶,在顏真卿任縣尉之時就在縣衙做事了,薛白也曾見過幾次,是個做事非常沉穩的四旬大漢。


    等了一會兒,魏昶是從外麵過來的,他就住在長壽坊,該是已經睡下了,臨時被喚起來。


    “見過薛郎薛縣尉,盼縣尉往後照拂著小人些。”魏昶一見薛白就麵露喜色,恭恭敬敬地執了一禮,“顏縣尉在時,我便佩服薛郎。”


    “是好久不見魏帥頭了。”薛白拍了拍魏昶的肩,問道:“怎把韋會拿了?”


    “他糾纏宮中樂工,拿了他,算是給他麵子。”


    “帶我去看看。”


    薛白並不提審,因未必要釋放韋會,幹脆親自到牢中看看。


    “縣尉請。”


    魏昶故意不問跟在薛白身邊的那對中年夫妻是誰。


    其實他眼光極毒辣,隻看衣著打扮就知道他們身份不凡,但在長安縣任職,各路牛鬼蛇神遇到得多了,若是每個都問,事反而做不成了。


    長安縣牢便是那座傳聞中的“虎牢”,乃是掘地而建,薛白曾經來過一次。


    打開牢門,一路沿著石階向下,兩邊昏暗的牢房中犯人都餓得躺在那哼哼唧唧,像一隻隻無力的蛆。


    “韋會就在前麵。”


    “你們好膽,敢將聖人外甥關在這種地方。”


    “縣牢就這般大,隻好讓韋大夫將就些……”


    火把往前一晃,牢中的一道人影落入了眾人的視線。


    他們都驚愣了一下。


    “這……”


    韋會正掛在那微微晃動。


    “阿會?”王繇不可置信,喃喃著喚道:“你下來啊!”


    薛白接過魏昶手中的火把,上前幾步,凝視著牢房。


    韋會是被腰帶吊死的,腰帶則是掛在牢頂的鐵環內,那鐵環大概是用來鉤鐵鏈以栓住要犯的。


    牢中還有個床榻,看起來像是韋會踩著床榻,掛好了腰帶,把自己吊死的。


    但以薛白坐牢的經曆而言,多數時候都是鋪了茅草睡,何時還有過床榻?


    不論如何,韋會死了,在薛白上任長安尉的第一天,就死在了長安縣牢裏。


    薛白沒有說話,耳畔卻是一片混亂的唿聲。


    “阿會!你們殺了阿會,是你們殺了他。”


    “拉住駙馬,快,把韋大夫放下來。”


    ~~


    殮屍房裏燈光通明。


    匆匆被喊起來的吏員鋪開筆墨,下筆記錄了死者的生平。


    “韋會,正議大夫、茂王府司馬,母定安公主。曾祖韋弘表,揚州大都督、魏國公;祖韋玄貞,太師、雍州牧、益州大都督、上洛郡王;父韋濯,衛尉少卿、駙馬都尉……”


    薛白端著燭火,俯身看向韋會的屍體。


    他見過韋會。


    那是在天寶六載,當時他與王忠嗣到教坊去選角,恰遇到王準在教坊尋歡,起了衝突,當時該是有個美貌張四娘讓王忠嗣帶走了,韋會因與張四娘有交情,與王準等人到禦前狀告他與王忠嗣。


    薛白的印象其實已經不深了,努力地迴憶著,最後想起來,那日從宮中出來,還看到了王準痛揍了韋會一頓。


    王準也是一個近來處在風口浪尖的人物,薛白提前調迴長安也與這場風浪有關。


    迴到眼前,韋會之死是因其人死性不改又招惹了樂工,自覺羞愧,上吊身亡嗎?


    薛白伸出手,用手指把韋會的眼皮掙開。


    他看到了一個渾濁、黯淡的眼球,但其中似乎隱隱透著驚恐、憤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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