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園中的進士們也準備到紫雲樓觀戲。


    楊譽才起身,忽然有一個鞠球砸到他臉上。


    “哎喲!


    抬頭一看,卻見幾個小娘子正怒氣衝衝,破口大罵。


    “狗屁狀元,有眼無珠的官奴!我與你誓不兩立!”


    “不錯,從今日起,薛白便是我死敵!


    見了這情形,楊譽忽然釋然了些,心中自我安慰道,便是中了狀元當了探花使也未必好。比如薛白難道娶了二十三娘就是幸事嗎?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另一邊,李季蘭眼見她們詆毀薛白,好生羞惱,她今日被曲江宴的氣氛帶著,有些失去理智,不由分說便要過去教訓她們。


    “我揍她們。


    皎奴眼睛一亮,有些訝異這個才女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連忙轉頭去看李騰空,隻等十七娘點頭,她便要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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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不及了。”李騰空卻忽然想到還有正事要做,連忙拉著李季蘭走,“快,莫耽誤“哎呀。”


    對夫婦在宮門處等著。


    兩人連忙往芙蓉園跑去,皎奴還在掏牌符,前方遠遠便見到李十一娘與楊齊宣這“你跑到哪去了?”李十一娘開口便教訓道:“這般大的事,如何一點也不上心?


    李騰空不解,問道:“阿姐知我在做何事嗎?


    “豈能不知?你孝心可嘉,替阿爺排戲曲獻於聖人。且隨我來,馬上便要開始了。”


    李十一娘說著,轉頭瞪了楊齊宣一眼,讓他去向守衛亮符通行。


    李十一娘興致很高,又道:“天下皆知阿爺擅音律,你既辦得這樁大事,不可不使阿爺揚名,此事你不擅長,一會我到禦前分說即可,我嘴甜。”


    “好。”


    “季蘭子,你阿爺是獻巨石孢有功而升遷的李禦史對吧?放心,忘不了你的功勞,到時我替你們說。


    “好。


    “還有你啊十七,可知今日曲江宴上許多小娘子爭破了頭?阿爺慧眼,早便看上這狀元郎,偏是你不成器,非得出家為女冠.….”


    李季蘭跟在後麵聽著這些絮叨,同情地看了李騰空一眼,牽過她的手,心裏可算是明白她為何寧願出家為道士了。


    到了戲台附近,那對夫妻走了,她們才終於清靜下來,但也隻清靜了片刻。


    薛白正被伶人們圍在中間,滿耳聽的都是“薛郎,怎麽辦?”顯然大家都恨係公。


    難得的是,薛白分明不通音律,被問到各種問題竟也不慌,從容安排,從唱腔、走位、動作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至少安撫住了眾人的情緒。


    此時眼見李騰空到了,大家紛紛轉過來。


    範女道:“騰空子,可算來了,今日各唱三折,輪流上場,要讓我們先唱第一折呢!


    薛白也笑道:“你們隻不在一會,我不知如何才好,可知你們才是主心骨。”


    李季蘭聽得歡喜,忙道:“能幫上先生,三生有幸呢。”


    李騰空則是斂眉頷首,連忙去安排樂師。


    “呂嫗,一會開場了,你先來段羯鼓,一小段即可...


    安排妥當,薛白再次登上了紫雲樓,默默落座,等待戲曲開場。


    他目光看向楊玉環,發現她也在看著他這邊,目光中帶著些調皮的笑意。


    這笑容讓他有些不安,擔心她不肯幫忙,也許是那衣服不喜歡。


    該做的都已做了,此時隻等見分曉便是。


    “朕酷愛音律,設梨園,親傳弟子三百。”李隆基興致高昂,“狀元薛白擅詞句律卻差勁,與朕本是絕配。偏是少年心氣,敢與朕比試,哈哈哈,天子豈可欺一少年?


    依太真所言,得朕勝他很多,多到你等都心服口服,才算朕贏。”


    “聖人好氣魄,臣願押一瑪瑙杯,賭聖人必定贏。”當先湊趣的是楊銛。


    今日宴請的都是皇親國戚,沒有了重臣,也不見幾個皇子。可見李隆基對此事頗為重視,不會讓那些人打攪他的興致。


    張珀才是更懂李隆基心意的妙人,押了一把古琴賭薛白贏,畢竟勢均力敵才有趣。


    楊釗更是擅長這種場合,三言兩語便帶動了氣氛。


    “臣看了一下,李龜年、公孫大娘等人都不在殿上,想必聖人是不留情麵了,臣押


    聖人…....


    李隆基心情更好,朗笑著一揮手,戲便開始了。


    第一折先由薛白這邊的班子先唱,要唱到張生與崔鶯鶯相見。


    戲台就搭在紫雲樓外,帷幕早已合上。此時不見帷幕拉開,卻先聽到了鼓聲。


    “咚咚咚。”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高亢的女聲響起,帷幕才緩緩拉開。


    隻這片刻,李隆基已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以銳利的目光尋找著那鼓聲的來源,須臾,鼓卻停了,管弦聲更盛。


    他遂指著薛白道:“好你個豎子,寫好的戲文,重新往裏添詞。”


    罵過,他迅速看向戲台。


    “琴、胡笳,亦不差。”


    當先出場的是老旦打扮的龐三娘。


    誰也不知她掙紮了這些年,好不容易到天子麵前獻唱了,到底是何心情,此時那一張妝扮過的臉上卻隻有崔夫人的雍容貴氣。


    她的戲詞極長,竟是能唱得抑揚頓挫,讓李隆基讚歎不已。


    敘過了身世,龐三娘抬起手走步,又唱道:“暮春天氣,好生乏困,不免喚紅娘出來吩咐她。紅娘何在?


    曲樂一變,範女扮作紅娘登場。


    殿內,楊釗等人登時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往前一傾。


    李嬿娘腰一扭,當即狠狠在楊洄腿上捏了一把,警告地瞪了楊洄一眼。


    “帶小娘子散心耍一迴去來嗬。”


    “謹依嚴命。


    一看紅娘要去請小娘子,眾人愈發期待,心想紅娘已是這般漂亮,卻不知崔鶯鶯是何等絕色?


    然而,帷幕一合一拉之間,先出場的卻是張生,人未出,聲先至。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


    這唱腔一出,李隆基當即咧嘴笑了一笑,抬手又一指薛白,叱道:“狡猾若狐。”


    旁人不知這是何意,一直等到那風流瀟灑的張生唱了半折戲,才有人驚覺出來。


    “竟是和政縣主?!”


    “真是?縣主音律之技藝,得聖人真傳啊。”


    再一想,也隻有李月菟,敢在聖人麵前扮風流才子,換作任何一個男子,此時隻怕都要拘束。


    須臾,幕布再合上拉開,眾人知是崔鶯鶯要登場了,屏息以待。


    一聲嬌唿傳來,楊釗聽得一激靈,骨頭都酥了大半,眯著眼看去,好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


    這次,卻是連李嬿娘都看呆了,忘了警告她的駙馬。


    隻見台上,崔鶯鶯蓮步輕移,正要到戲台中間來,恰撞見張生,含羞而走,唱道:“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


    唯一句唱詞,已是驚為天人。


    更叫人驚奇的是,張生接著讚歎崔鶯鶯美貌的唱詞。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我死也!


    竟是用了聖人親自填詞的《好時光》。


    薛白鎮定地飲了一小口酒,心想一折戲唱到這裏李隆基應該已經非常滿意了。


    那麽即使輸了,李隆基賜婚,自己不受,想必也是不會死的,最多可能被流放。


    可見還是得有更高的官位,犯了錯還能外貶為長史、司馬。


    “豎子,有些本事。”


    第一折戲落幕,第二折便輪到了梨園這邊,李隆基臉色鄭重了些,卻還頗有自信,道:“看好了。


    相比於薛白排的戲,李隆基排的顯然樂曲更完整,唱腔更舒服,樂師與優伶也是當世名家。


    李龜年彈琴,公孫大娘扮崔夫人,謝阿蠻扮紅娘,許合子扮崔鶯鶯,張生則是由酷似李隆基的嗣岐王李珍扮。


    李珍是李隆基的侄子,年紀都有三旬了,長得非常像李隆基年輕的時候,比很多親生兒子都要像得多,而且極擅音律,因此得了這個機會。


    總之,這些人都是最為專業的,每一位的唱功都可謂是直上雲宵那麽高。


    他們還把戲詞中一些不太順的地方修改過,愈發順滑…….但就是,沒有薛園戲班那種唱得熱鬧且花樣百出的勁。


    單個看,公孫大娘颯,謝阿蠻俏,許合子美,李珍威嚴又瀟灑,個個歌聲繞梁,三日不絕。可合在一起看,許合子與李珍之間並沒有那種感覺。


    那種感覺如何說呢?薛白雖不太懂音律,卻能查覺到李月菟是真心喜歡念奴,每次對著念奴唱詞,就像是想把她抱著貼一貼。


    相比而言,他認為李隆基排的這戲,過於高雅了,少了些舞台感。


    但他不知道殿上的眾人是什麽感受,他們歡唿聲很大,比先前熱烈得多。


    楊釗果然是仰慕許合子,她每唱一句他都振奮不已;楊洄與李珍私交極好,一個勁地撫掌……似乎這些人都很能欣賞音律。


    這一折戲唱罷,薛白看向楊玉環,隻見她正在與李隆基小聲議論著什麽,神態顯得十分專業,對待音律、戲曲,他們是認真的。


    李隆基臉色凝重,也許是很敏銳地察覺出來群臣的反應有些虛假,也許是對戲曲有了新的領悟。


    “咚咚咚咚!


    第三折戲開始,呂元真的鼓技才算完全釋放出來。


    戲台上,崔夫人在發怒,鼓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伴隨著董庭蘭的琴聲,仿佛要直衝雲宵。


    對此,李隆基坐不住了,站在那看著,眼中興奮之意愈濃,待第三折戲唱完,忽高喊了一聲。


    “鼓來!


    殿中眾人吃了一驚,高力士連忙去安排人將聖人的羯鼓拿來。


    李隆基卻搖了搖手,道:“朕到台上去打。”


    “這……聖人九五至尊.…..’


    “快去安排。”


    李隆基興致高昂,根本不讓人勸阻。這一折正寫到有叛軍殺到,正好該他擊鼓,與方才那鼓師一較高下。


    “咚!


    隨著這鼓聲起,殿中眾人已沒人敢坐著看了,紛紛起身觀賞。


    如此一來,整個梨園戲班的所有人也都亢奮起來,李珍的歌聲愈發嘹亮。


    “故知虎體食天祿,瞻天表,大德勝常!


    “房房房房咚咚咚...


    “薛郎必要輸了。”


    李十一娘忍湊到了薛白身邊,低聲道:“不僅眾人都覺得聖人的戲更好,聖人已做到這地步了,你豈還能贏?


    此時眾人都是站著,楊齊宣在就他們前麵不遠,替他們擋著旁人的視線。


    “十一娘有何指教?


    “簡單,一會聖人若要給你賜婚,你便直接求娶十七娘即可。”


    薛白搖了搖頭。


    李十一娘自準備了一番說辭,低聲道:“除了右相,沒人敢與宗室爭。你莫以為楊黨靠得住,一旦你得罪的人多了,你看他們保你嗎?這次若非我阿爺保你,楊釗已要將


    你賣了。而且你要授官,繞不開吏部,當了右相的女婿,好處遠比你預想的多呢。”


    前方,楊齊宣側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嘻。


    李十一娘抿著紅唇微微一笑,有意無意地貼了貼薛白,又道:“你考慮,比娶宗室好。”


    一娘抵看紅唇微微一關,


    有息無息地貼了貼辟白,又道,你專慮,比安示至好。”


    “一會,由你向聖人請功嗎?”薛白問道。


    “你我一起,如何?


    薛白道:“我不過是寫了戲詞,排戲都是騰空子的功勞,由十一娘向聖人請功就“怎麽?想逃?逃得掉嗎?


    無妨,隻要右相得了這好處即可。”


    既然李隆基到了戲台上,薛白便向殿中的大宦官告了罪,也離開殿內,準備到戲台那邊去準備。


    臨走前,他看了楊玉瑤一眼,使了個眼色。


    出了大殿,繞過後方沒人走動的樓梯,薛白下了半段,選了一個侍衛看不到的暗處站定,等著楊玉瑤。


    遠遠的還能聽到鼓聲越來越激烈,那是李隆基與呂元真難得遇到對手,較上勁了。


    等了好一會,燭光照出了幾道身影,其中那穿著裙子的窈窕身影抬了抬手,止住身後的侍女,提著裙擺獨自往樓梯這邊過來。


    人未至,香風先至。


    走了幾步,因下麵有些昏暗,她輕輕哼了一聲。


    “玉瑤。”


    “誰是你的玉瑤?


    “見過貴妃,失禮了。”


    “怎的?我便不是你的義姐了。”


    “是,阿姐小心。


    薛白稍稍扶了楊玉環的手臂一下,輕紗下的肌膚滑膩。


    他轉頭一看,隱隱能看到楊玉瑤的影子在樓梯上方的長廊處,為他們說話打著掩護。


    “我來,是得當麵與你說聲,已不能判你贏了。”楊玉環道,“誰教你找的鼓師太過了得,激得聖人都親自下了場,我可沒辦法。”


    薛白雖有計較,此時卻不說,隻道:“還請阿姐救我。”


    昏暗中,隱隱見楊玉環掩嘴一笑,聲音清脆。


    “聖人給你賜婚,有何不好?用得上這救’字?”


    “我實不能娶宗室…….


    “那你說來,想娶誰?”楊玉環問道,“你得輸,不拂聖人麵子即可。賜婚則是說好的,說你想娶誰,我替你安排。”


    薛白愣了愣,竟是說不出來。


    “怎的?”楊玉環愈覺有趣,逗他道:“狀元郎沒有心上人不成?”


    她一靠近,薛白莫名有些局促。


    正此時,遠處的鼓聲忽然停了。


    楊玉環轉身要走,想起事情還未說完,催促道:“你快說。”


    薛白心裏其實有一個人選,被她一催,差點想要說出來,馬上又咽了迴去。畢竟


    沒有問過對方的心意,豈好直接要求天子賜婚的。


    “不輸不贏就好。


    “嗯?”楊玉環略略一想,笑應道:“懂了,之後我來安排。我還想問你白素貞,下次吧。


    說罷,她提著裙擺輕巧地小跑上了樓梯。


    “阿姐小心。


    楊玉環已到了燭光中,迴眸一笑,沒有說話,徑直走掉了,隻留下一陣香風還在薛白鼻尖。


    薛白則走下有些黑暗的樓梯,兀自輕聲念叨了一句。


    “迴眸一笑百媚生。


    入夜,李林甫還未睡,猶在議事廳中處理庶務,同時等待紫雲樓傳迴來的消息。


    一直到三更時分,蒼璧才匆匆趕到。


    “阿郎,十一娘連夜來了。


    話音未了,李十一娘已趕了過來,道:“阿爺,戲曲唱了。”


    “如何?


    “真是新鮮,女兒從未見過如此戲曲,比試之後,聖人還在紫雲樓,要徹夜觀戲。”


    “如此,十七娘大功一件?”


    “女兒說了,是阿爺親自到玉真觀叮囑十七為聖人排戲。


    父女兩人也是默契,先確定了此事帶來的收獲,李林甫方才問道:“勝負如何了?


    “貴妃端了一碗水擺在案頭,說雙方不勝不負,聖人既未給薛白賜婚,薛白也未求官。”李十一娘得意道:“最後竟隻有我一人向聖人報功,仔細說了阿爺對我們在音律上的教導。


    對此,李林甫是滿意的,撚須問道:“薛白如何說的。”


    “他說,阿爺知道他的心意即可。


    “這是為吏部試做準備啊。”李林甫嗤笑,“豎子…….老謀深算。”


    到最後,他卻是話鋒一轉,神色認真起來。


    “阿爺何意?薛白可什麽都沒得到。”


    “賭注是沒得到,可你莫忘了,獻上戲曲的功勞還沒賞。莫被一個賭局蒙了眼啊,賭局隻是玩鬧。以聖人的大方,隻要喜歡這戲,豈能不賞他?看似打成平手,實則是薛白贏了。”


    李十一娘一愣,喃喃道:“這……女兒竟沒想到。”


    “他先賣老夫一點好處,借此通過了吏部試,謀個官身。再待幾日聖人從戲曲中迴過神來,念起他的好來,隻怕不僅要賜官,還多得是賞賜,豎子打得一手好算盤。


    李林甫譏笑著隨手一撥,桌上竟還真有一個算盤。


    薛白送的那個他已轉贈給聖人了,這是他著人再製的一個,上麵依舊是刻著“雲在青天水在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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