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國夫人府。


    薛白將手中的文稿往案上一放,楊玉瑤眼睛一亮,問道:“新的故事?”


    “算是吧。”


    “笨,你每日獻一點給聖人,他方記得你。這般一股腦地遞上全稿,隻有一次的功勞。”


    “那是尋常故事,這戲文卻不同。”薛白道:“文稿隻是開始,往後還得選角,排演,待能唱出讓聖人歡喜振奮的戲曲來,至少要到開春。”


    “姐姐雖不懂戲曲文稿,卻懂你,想必到時你已金榜題名,正是選官之際?”


    “正是這道理。”


    楊玉瑤先是得意地笑了笑,其後卻柳眉一豎,道:“可惜,要哄聖人的卻不止你一個,我方才得到的消息,今日雜胡也想演一出大戲。”


    “雜胡到聖人麵前賣慘,自稱身體有病,該是因從小就是孤兒,出生時沒洗三。貴妃聽了可憐他,今日喚我們進宮,一道給他辦個洗三禮,洗滌汙穢,消災免難,圖個吉利。”


    “給他洗三?”


    薛白想到王忠嗣與顏呆卿談論北方形勢時的憂心忡忡,忽然有股強烈的割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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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大唐種種積弊與醞釀在暗處的危機並非沒有人看出來,隻是始終被抑中。當權者都在賣力哄著李隆基開心。


    當然,他也沒資格說這些,畢竟他也是其中一個。還是哄得最好,被大家嫉妒的一個。


    “洗就洗吧。”薛白收起文稿,淡淡道:“能有這一出,可見他也著急了。”


    楊釗正在宅中督促他聘請來的書生們寫故事。


    “薛白那猴子的故事已經寫完了,聖人眼下正缺故事看,你們還不盡力?每日多寫一些,再寫本新的故事。還有,不要盡寫些短短的,得長的,爾等不見西遊記恢宏四十萬字?聖人看得越久,越是每日都能想到我等。”


    “楊郎中,鄙人有個想法,寫一本漢武帝故事,頌揚聖人恩德……”


    “不要寫漢武帝!”


    楊釗當即打斷,他不知道麵前這頭發稀疏的老者到底因何想到的漢武帝,卻知道自己這些人未必把握得住。


    “我們就寫些情情愛愛的。”


    他之所以讓人寫《綠衣使者續傳》,就是因為宰相張說曾寫過《綠衣使者傳》被聖人讚賞過。因此他對這方麵的事已是很懂了,說話間拿出一本彩冊來。


    “來,都開開眼。”


    眾人圍上前,隻見那彩冊很新,乃是用上好的風流紙印的,圖文並茂。


    竹紙問世時間雖短,長安城已出現了一些新的書籍,乃是最敏銳的好利者所為首先就是這種了。


    《遊仙窟》新刊的圖文版,我要你們照著這個給我寫。


    這是開元年間的傳奇故事,主要是張蔫自述的豔遇故事,寫得生動活潑,文辭華豔淺俗。


    “這……楊郎中,這故事未免太猥褻淫靡了,有損文雅,聖人能喜歡嗎?”


    有人隻看了書名,當即這般問道。


    “故而我讓你們參考,不要寫這種‘神女’,得寫女冠。”楊釗道:“讓你們看,是看張的詞藻。聖人不喜歡太粗俗的詞句,懂嗎?”


    “懂的,張蔫才情是極佳的,以四六駢文,寫出了無比香豔。”


    “正是如此,都給我好好寫,隻要聖人滿意,少不得你們的獎賞。”


    楊釗提高了音量,又道:“過去我們跟在薛白後麵,學他,學得還不如他,這次不同了。”


    這邊還在安排,裴氏捧著大肚子趕來,道:“阿郎,宮中來召,喚你到興慶宮赴宴。”


    楊釗大笑著出來,摸了摸妻子的臉,得意道:“我如今愈發體貼聖心,待看我早晚代了哥奴的相位,哈哈。”


    帶著這樣的憧憬,楊釗一路趕到興慶宮,遠遠看到楊家兄妹們在宮門前,連去行禮。


    幾人敘了話,聽得今日要給安祿山洗三,他臉色一沉,來之前的喜悅之情便煙消雲散了。


    “不要臉。”


    想到自己雖然也哄聖人開心,畢竟是舞文弄墨,獻些風雅之物,豈能如安祿山這般有辱斯文?


    簡直是......


    “舅舅!”


    忽然聽得這一聲唿喊,楊釗轉過頭去,正見到那癡肥的安祿山在往這邊趕來。


    “尻。”


    “都顯得高興些。”楊銛沉著臉吩咐道:“莫掃了聖人雅興。”


    說罷,他揉了揉臉,笑了起來。


    楊釗十分鬱悶,但也隻好跟著笑,先是皮笑肉不笑,但等到進入興慶宮,他已是笑意盎然。


    眾人一路被領到南薰殿。


    此處臨興慶池,聖人經常在此與侍臣、翰林們臨池觀景,宴飲遊樂。


    池邊已有數十美貌宮娥在布置,參與這場洗兒宴的除了楊家兄妹們,還有幾個天子近臣,如李龜年、賈昌等人亦在。


    稍等了一會兒,李隆基攜楊玉環從南薰殿中出來,人未到笑聲已至,似覺得這場麵十分有趣。


    此時,旁人都站在兩側觀禮,唯有安祿山傻愣愣站在中間,眼見禦駕到了,圓滾滾的身子往前一撲,拜倒在地,竟是對楊玉環先行了個大禮。


    “孩兒拜見阿娘!”


    高力士見狀,不由叱道:“不知禮數,如何不先拜見聖人?!”


    安祿山有些驚慌,抬起頭答道:“胡兒是胡人,胡人都是把阿娘放在前頭,而把阿爺放在後頭的。”


    高力士故意板著臉叱道:“誰是你阿爺?”


    李隆基卻是大笑,很是大度地擺擺手,道:“無妨,胡兒沒有心機,莫與他計較這些小事。


    楊玉環不由掩唇而笑,斜睨了李隆基一眼,嬌嗔道:“可難得我比三郎排在前麵,豈能計較?


    “哈哈,朕不敢,太真就該排在朕前麵,請。”


    李隆基抬手一引,楊玉環便上前兩步,道:“胡兒起來,既受了你一拜,為娘今日為你做個洗兒宴,保你百病盡除,長命百歲。”


    安祿山大喜,忙結結實實磕了個頭,高聲大唿道:“孩兒好生歡喜!”


    “開宴,賓客入座。”


    聖人、貴妃轉到上首坐下。


    薛白依著楊家兄弟們的排行,得了個不錯的位置,坐在楊銛下首。


    他目光看去,沒見安祿山真在這殿上洗澡,而是安排在興慶池邊的小閣內,內侍官婢們忙忙碌碌,正在燒爐子。


    忽聽得一聲胡笳起,一隊舞女流風迴雪般地步入殿中起舞,她們以足踏地,踏出喜慶的節拍來。


    楊銛見了,當即拍掌大笑,眾人附和,殿中氣氛大為歡快。


    許合子翩翩而來,隨口高歌道:“祿兒誕兮金玉堂,三日洗兮喜氣洋,阿娘賀兮賜衣裳,兒出浴兮穿新裝。”


    這般亂唱的歌詞更加顯得氣氛輕鬆歡趣。


    楊玉環如在過家家一般,道:“好吧,那我這個當娘的便賜下新衣,你們且抬胡兒去洗。”


    李隆基打趣道:“胡兒這般重,幾個人可抬不動,多來幾個人。”


    幾個壯實的內侍們便抬了一頂彩輿過來,要將安祿山抬過去洗。


    忽然,隻聽得安祿山問道:“可否請小舅舅領胡兒洗三?”


    薛白正端著酒杯,聞言倒有些詫異,轉頭看去,對上了安祿山那雙頗真誠的眼。


    他看向上首,正好與楊玉環對視了一眼。


    楊玉環正在驚詫,之後似覺得滑稽,笑了笑,美目間流盼生輝,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薛白不會輕易掃了李隆基的興,幹脆起身,以舅舅的身份走在彩輿邊,領著安祿山去洗,身後的南薰殿中,歌舞更盛了一層。


    進了小閣,一隊宮娥上前,侍候著安祿山脫衣。


    “小舅舅好像討厭胡兒?”


    “說不上,隻是不熟而已。”


    當著這些宮娥,安祿山依舊憨笑,示好道:“胡兒想和小舅舅友善,讓聖人開心,往後大可多多來往。”


    “可惜你很快就要迴任上了。”


    “能結下善緣就好,若還需要人參藥材,隻管與胡兒說。”


    薛白聽得微微皺眉,轉頭看去,隻見安祿山已在宮娥們的攙扶下進了那偌大的浴桶,一個大肚腩正浮在水麵上,頗為誇張。


    安祿山見他目光看來,與人為善地笑道:“小舅舅為我洗三,我若能百病全消,也是托小舅舅的福。”


    在這宮中說了這般話,反倒顯得薛白不近人情,氣量狹小了。


    薛白遂笑了笑,倒也放下成見,隨他們胡鬧,指著安祿山那包藏禍心的大肚,道:“既然你自認我的外甥,往後可莫要忤逆。”


    “胡兒不敢,也請小舅舅待胡兒好些。”


    隻說這些也就夠了,安祿山已表達了他的示好與威脅,且點出他已看穿了薛白的伎倆。


    此時,一隊內侍進來,笑道:“貴妃給祿兒賜的新衣。”


    那卻是虎頭帽,虎麵肚兜等物,喻義消除邪魔,始虎一般康健長大,安祿山穿上,愈顯滑稽,又坐在彩輿中,真如一個小兒一般,任內侍們帶迴南薰殿。


    楊釗心情沉鬱地喝了一杯酒,忽聽得殿中哄堂大笑,抬頭看去,安祿山的虎頭帽戴得歪歪扭扭,刻意擺出那呆傻的表情,與那肥得出油的臉形成巨大的反差。


    偏是這樣,安祿山還刻意伸出一隻手,想要薛白牽他。


    “小舅舅。”


    楊釗看到薛白臉上有慍色浮過,似想給安祿山一巴掌,竟是沒忍住,咧嘴笑了一下。


    “哈。”


    笑都笑了,他幹脆哈哈大笑,湊趣道:“請貴妃撒洗兒錢!”


    一聽說要撒錢,李隆基豪爽地一揮手,自有內侍們抬了幾口大箱子上來,打開來,裏麵全是用彩帶係好的糖果與金錢。


    “撒吧撒吧。”


    楊玉環起身,捧起一把彩帶金錢,往安祿山坐著的彩輿裏撒去,嘴裏笑道:“三日洗兒金滿堂,令兒終身無疥瘡。”


    也不知她是否真覺得有趣,總之她是個愛鬧的,眼睛彎彎的,帶著小女孩玩遊戲時的鮮活表情。


    但她一轉身,見薛白站在那,隱隱察覺到他不太高興,遂塞了一枚糖果到他手裏。


    “吃糖。”


    薛白聞到一陣香風飄過,轉頭看去,楊玉環已提著長裙而去,隻留下一個綽約多姿的背影。


    “你們快去撒。”


    “是,娘娘。”


    眾宮娥們得了吩咐,紛紛捧著糖果、金錢往彩輿裏灑,幾乎將安祿山埋在裏麵,激起少女們的歡笑聲,殿中氣氛愈發歡鬧.…..


    薛白覺得這種扮醜引發笑料的行為沒多大意思,可目光看去,李隆基正十分開說是為安祿山百病全消而洗兒,其實胡兒隻不過是一個玩物。這位風流天子此時暢意的笑,也許笑的是再沒有人能對他構成威脅。


    一切都如他所願了,李亨被囚,李林甫衰老,安祿山肥病,王忠嗣解權……在權力頂峰之上,已沒有人能靠近他。


    他要當神仙,就這般年年歡笑,歲歲今朝。


    洗兒宴鬧到了中午,終於是換了別的歌舞,殿中仙樂齊作,君臣開懷暢飲。


    薛白坐那吃著禦廚們研製的新菜,忽想到了王忠嗣,對比起來,那沉鬱得如鐵一般的臭臉著實是不好看,說話直來直去亦是不好聽,更兼愛兵如子,威望過甚,怎麽能不死?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


    楊釗目光落在宮娥們雪白的胸口上,心想宮中歌舞日複一日都是這些花樣,無怪乎聖人喜歡看故事。


    今日安祿山一場洗兒宴確是不要臉到沒有對手了,不可正麵與之相爭,正好緩上幾日,待聖人忘了安祿山的有趣,便可獻上文稿。


    “聖人。”薛白忽然道:“看到宮中歌舞,我想起有一物要獻於聖人。”


    “哦?”李隆基笑道:“是何物啊?”


    “是戲。”


    “哈哈哈。”


    李隆基酒到半醉,大笑不已。


    “諸卿看看,薛白小子,也不看在誰人麵前,竟要獻戲?”


    薛白當即就減輕了幾分音量,道:“也不是戲,而是戲文。”


    “唔,你倒是自知斤兩,呈上來。”


    《西廂記》的戲文被送到禦前。


    李隆基初時有些不以為然,不過是在看膩了歌舞,隨意一觀罷了。


    但漸漸地,他坐直了身體,仔細端詳起來。


    偶爾還微微張口低聲喃喃著,之後,他皺起了眉。


    “薛白,你唱給朕聽聽。”


    “迴聖人,我不太會唱,各個唱法我還在研究,隻會一兩句。”


    “那便唱這一兩句。”


    “遵旨。”


    薛白也不推諉,清了清嗓,突然間就開口唱了起來。


    “雖然眼底人千裏,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楊釗愣了一下,隻覺好生難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瞥去,卻見李隆基神情很凝重。


    “繼續。”


    “不會了,隻會唱這一點。”


    李隆基抬手擺了擺,示意眾人安靜,他則踱了幾步,模仿著薛白的唱腔哼了一他竟是在最短的時間內領悟到了這戲要怎麽唱,隻問了三個字。


    “排得出?”


    薛白應道:“還不知道,正在試.…...”


    “你住到梨園,排出這戲給朕看看。”


    在殿中的許合子、謝阿蠻、薛瓊瓊等人都是眼睛一亮,有些驚喜。


    薛白感受到這些目光,卻背脊一涼,行禮應道:“迴聖人,這有何意趣,不如我在宮外排一出,聖人也排一出,到時看誰排得更好,如何?”


    旁人驚訝於他的大膽,李隆基卻是來了興致,笑道:“打個賭?”


    “我不敢。”


    “有何不敢?朕也不為難你,你若輸了,朕為你賜婚;你若贏了,再提一個要求。”


    薛白一聽賜婚,不由頭皮發麻,因這個比試他本想著輸也可、贏也可,如此一來卻是輸不得了,難免為難。


    抬頭一瞥,卻見楊玉環正在拿過他的戲本。


    “可是由義姐來斷輸贏?否則我豈可能贏得過聖人。”


    “好,就由太真來斷。”李隆基興致高昂,道:“說你的要求。”


    “我好打發。”薛白道:“聖人既許了我狀頭,順便再賜個大官就好。”


    “好你個薛白,果然是一心隻知上進……”


    在他們笑談之時,楊玉環始終捧著那戲文看,眼睛亮亮的,像是發現了巨大的寶藏而有無盡的欣喜。


    至於洗兒宴帶來的新奇感?已經完全被她拋諸腦後了…...


    歇宴時,楊釗好奇地問道:“阿白,你今日送的是個什麽故事?”


    “哦,故事很平常,就是些情情愛愛,詞藻華豔一些罷了。


    “嗯?”楊釗一皺眉,問道:“可有女冠?”


    “有的。”


    薛白隨口應了一句,擺了擺手,心知楊釗是與自己想到一塊去了,沒辦法,他早了一步。


    他自己的路已經鋪好了,恰好可以帶著王忠嗣風花雪月、酒色財氣一番,隻希望這方麵王忠嗣不要做得太差。


    今日安祿山說的那些話他聽懂了,可他說的那句話安祿山未必放在心上。


    “可惜你很快就要迴任上了。”


    ——想在離開長安前染指河東?沒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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