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蘭忽然轉過頭,低聲道:“騰空子,我可以喚薛郎‘先生’嗎?”


    李騰空愣了愣。


    她意識到自己誤會這個同門師姐妹了,季蘭子原來真的隻仰慕薛白的才情吧?


    “為何問我?你要如何喚他……與我何幹?”


    李季蘭卻沒再說話。


    她覺得薛白才華真是太高了,不僅詩詞寫得好,還故意唱得不好,讓聖人承諾給他封官,愈發崇拜。


    至於為何問騰空子那個問題?她其實隻是想讚歎一下而已,分享、表達一下對先生的景仰。


    帶著這種情緒,她目光緊緊盯著薛白,也不知先生那顆腦袋裏還有多少了不得的詞作。


    因看得認真,她甚至沒留意到有宦官領著人進了堂,從薛白身後走過。


    ……


    李俶走到堂中,在薛白身邊站定,向聖人、貴妃行了一禮。


    抬頭間,他忽留意到了什麽,轉頭一看,恰見玉真公主身後有個小道姑正在看他。


    這小道姑生得十分美豔,尤其是一雙眼,含情脈脈,似春風吹過的一泓春水,似盛開的桃花。


    李俶雖然還很年輕,但英姿勃發,早已習慣了被女子愛慕。此時見這小女子確實動人,有些起意將她納為宮人。


    宴上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辦正事要緊。


    “你們來有何事啊?”


    “迴聖人,三妹聽聞貴妃宴上有新樂曲,頗感興趣,也想要聽一聽。”


    李俶說著,側過身,引出身後的妹妹李月菟。


    李月菟時年十五歲,不久前才行了及笄禮,暫封為和政縣主。她長得漂亮高挑,身穿襴袍,英姿颯爽。


    她今日莫名地被兄長帶過來,此時還被當成借口,卻也不生氣,落落大方地向聖人行了一禮,道:“孫女其實是想見見聖人。”


    李隆基大樂。


    他聽得出來,這孫女此言是真心的,並非假意哄他高興。


    當年,宮人吳氏就是他賜給李亨的,吳氏雖早逝,生的這一雙兒女卻很讓人滿意……比李亨讓人滿意多了。


    “賜坐,在朕的宴上不必拘禮。”李隆基打趣道:“阿菟嚐嚐貢桃,待你何時要成親了,朕給伱封郡主。”


    “不成親才好,我隨姑祖修長生道。”


    李月菟說著,在玉真公主一旁坐下,又聊了幾句,待旁人不注意,轉頭向身後兩個小女冠道:“你們好漂亮,與我交友可好?”


    語氣坦誠、直率。


    ……


    李俶在玉真公主另一邊坐下,待許合子開始唱歌了,低聲笑道:“姑祖可不能偏心。”


    “我一個化外之人,偏心誰了?”玉真公主不由莞爾,“你們這些小的,也個個是鬼機靈。”


    “那有樁小事,姑祖幫幫侄孫兒可好?”


    玉真公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見到已入座的薛白。


    她當即明白了李俶的心意,反問道:“欣賞他?”


    “他有大才。”


    玉真公主沒說話,飲著茶,聽著身後三個小丫頭那小小聲的嘀咕,搖了搖頭,道:“此事我幫不了你。”


    李俶有些訝異,道:“為何?”


    “我既收了十七娘為徒,怎好壞她的姻緣?”


    李俶略略沉吟,心知不能讓薛白與索鬥雞聯姻,此時卻對玉真公主無可奈何。


    他轉頭看了李騰空一眼,無意中又見到了李季蘭那含情脈脈的眼。


    ~~


    李俶年紀不大,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且長子李適今年都五歲了。


    他年少時看上了宮人沈珍珠,生下了庶長子,此事其實是有些麻煩的。


    好在聖人喜愛他,為他選了王妃崔氏,崔氏身份不凡,父親是博陵崔氏、母親是韓國夫人。


    換言之,李俶與楊家有聯姻,這也是他認為自己能拉攏薛白的原因之一。


    是日,迴到別館,他便與崔氏談起了他的想法。


    “你覺得讓三妹嫁給薛白如何?”


    “噗呲。”崔彩屏不由好笑,拍了拍李俶的肩,道:“郎君總不會不知吧?薛白那可是我三姨的麵首。”


    她原本長得極美,但去年為李俶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又接著生了一個,身材走形得厲害,脾氣也差了許多,此時雖在笑,語氣卻帶著些頤指氣使。


    “郎君有這想法,可得罪了我三姨。”


    李俶知道崔氏娘家勢大,因此也願忍著這妻子,道:“不可與三姨商量?不論如何,薛白總該會有個正式妻子。”


    “反正我不會去說。”


    “此人是個人才,於我們有大用,偏李靜忠為人陰狠,結了怨,總得化解。”


    “人才誰願娶公主啊?”崔彩屏實話實說,“何況,我聽說薛白狡猾,雖有才,人品卻不好。”


    “非常時期,用人首重才幹。人品如何,可待往後再說。”李俶試探著問道:“你大舅總不能真與薛白支持慶王吧?”


    “瞧郎君說的,誰不是為了自己的前途在做事。大舅想拜相罷了,他有他自己的主意,還能隻顧著我這個親戚的想法不成?”


    忽然,孩子的啼哭響起,吵鬧不堪,崔彩屏連忙讓宮人將小兒子抱過來。


    李俶本還想再說些什麽,微微苦笑,起身出了屋門。


    內侍程元振趨步趕了上來,低聲問道:“王上,可到沈氏處歇息?”


    “不了。”


    李俶擺了擺手,走過長廊。


    程元振亦步亦趨地跟上,小聲問道:“王上有何思慮?奴婢可否為王上分憂?”


    “不要緊。”李俶擺了擺手,自嘲道:“想到兩樁姻緣。”


    “兩樁?”程元振疑惑道:“縣主的婚事,畢竟還是要迴了長安,問過殿下,若殿下肯,直接請聖人賜婚即可……卻不知另一樁是?”


    李俶不答,隻喃喃道:“阿爺不會不肯,他身邊的老奴出的差錯,我是在化解此事。”


    “是啊,幸而有王上。”


    “對了,今日見到姑祖身邊有一女弟子,頗有才情。”李俶似不經意地問道:“你可知她叫何名字?”


    程元振當即了然,應道:“奴婢明白,奴婢去問一問。”


    ~~


    次日,竹圃邊。


    李季蘭有些緊張地盯著薛白的臉色。


    好不容易,待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卷軸,她不由問道:“先生覺得如何?”


    “好。”


    《西廂記》的故事簡單,卻難在詞藻。李季蘭改來改去,如今才算完成了三折。


    薛白確實看到了她的改變,原本更多的是工整的對偶、駢文,如今則是隨性了許多。


    隻說這第三折,寫到崔鶯鶯與張生的幽會,李季蘭遣詞用字也是相當大膽。


    “且看月色橫空,玉宇無塵,花陰滿庭,羅襪生寒,躡著腳步兒行,芳心自警。”


    再往後看,看到一句“恨不得教他在我眼底眠”,連薛白都覺微微慌張,連忙合上卷軸,交迴到李季蘭手裏。


    他想到王維當時所說,一時也不知道教小姑娘寫這種豔文,到底是催生了藝術的發展,還是拉低了她的境界。


    “季蘭子大才,依如此寫法,接下來便順了。”


    “是先生教導有方。”李季蘭得了誇讚,臉泛紅暈,又道:“騰空子也幫了許多忙。”


    李騰空嚇了一跳,連忙否認,道:“我沒有……”


    “許多詞句都是騰空子想的。”李季蘭不肯貪功,已飛快地說了出來。


    “不是。”


    李騰空來不及狡辯,眼看薛白目光看來,連忙扭過頭去,道:“我不過是……指點一二罷了。”


    “對了。”薛白道:“之後的故事,我還是想略作修改。”


    “啊?”


    “且說張生入京趕考,崔母逼鶯鶯出嫁旁人,她寧死不從,遂出家為道,崔家隻好尋一婢女冒充她嫁於一庸人,待張生高中歸來,從道觀接出崔鶯鶯……你們覺得如何?”


    薛白覺得如此一改,李隆基定然會喜歡這故事,都用婢女代嫁來表明壽王妃與楊太真不是同一個人了。


    可他麵前的兩個小女道卻是呆愣住了。


    “小女子無才……哪知道這些……”


    “師妹,等等我。”


    她們匆匆跑掉了。


    薛白無奈地籲了一口氣,迴過頭來,顏嫣正坐在秋千上,一臉看戲的表情。


    “阿兄把人嚇跑了。”


    “沒有。”


    “季蘭子叫你先生呢。”顏嫣又道:“我又是阿兄的先生,那豈非是她的祖師?”


    “別胡說了。”


    顏嫣真就不再胡說了,起身,乖巧地行了萬福,道:“阿兄,啟玄真人說我已學會了他的吐納之法,往後該向阿兄學太極拳法,請阿兄多多指教。”


    薛白不敢逗她,但兩人對視了一眼,卻是因默契而同時笑了出來。


    因為想到了他們常說的那句話。


    “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


    中元節過後,在終南山居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迴程時,薛白隨著聖人的車隊而行。


    他驅馬走在顏嫣的馬車旁,一路都老老實實的。


    此行雖沒能根治顏嫣的病,好在得名醫調理,還是穩固住了她的病情;他還教會了李季蘭寫戲文。


    從唐昌公主口中了解到宮闈舊事,確立了誌向;與慶王結成了暫時的同盟;與鹹宜公主夫婦化敵為友;以幾首詞作增進了聖人、貴妃的好感。


    與寧親公主駙馬、廣平王也有了初步的接觸。


    從局勢上來說,把鹹宜公主這個最愛出頭的拉攏過來,右相府、東宮暫時都不能借刀殺人,又不願親自出手對付他,想必能得到暫時的安穩。


    而且禍水東引,有的是讓東宮與右相府煩惱的地方。


    當然,之所以這般順遂,主要是他得了終南山的地利,李亨、李林甫在長安城忙於正經事,沒工夫搭理他。


    但終究還是要迴長安的,往後便不會次次這般順遂了……


    想著這些,薛白抬頭看去,恢宏的明德門漸漸展現在了眼前,心情莫名地澎湃起來。


    長安城雖更險,卻沒有讓他感到畏懼。


    ~~


    七月已到下旬,歲考將至,安祿山將至。


    而樓台觀發生的諸事,也開始在長安城產生著影響。


    ~~


    寧親公主掀開車簾,向後方望了一眼,恰好能看到薛白跟在玉真公主的馬車後麵。


    目光落迴車內,她那雖然老了但還很英俊的丈夫張垍正在閉目養神,好整以暇。


    “你做的好事,哪天那姓薛的小子惹出大禍來,看牽不牽連你。”


    “那便實話實說罷了。”張垍道:“故人托付,我拒絕不掉。”


    “你永遠就是這般軟弱性子!”寧親公主不滿,道:“誰托付你了?還不是你忘不掉那個逆女。”


    “與你說過了,賀秘監致仕歸鄉時囑托,以他與我阿爺的交情,我斷不可能拒絕他的請求。”張垍道:“即便聖人得知此事,看在賀秘監的麵子上,也不會怪罪於我。”


    “滿口鬼話,我能信你?賀知章是太子老師,此事豈能瞞著太子?”


    “此事已說得夠多次了。”張垍閉上眼,淡淡道:“公主若不信我,便當是我對四娘舊情未了罷了。”


    “張四郎,你太放肆了!”


    張垍苦笑,也不知自己是太軟弱還是太放肆。


    想來,若不軟弱,如何會活成今日這般?


    “駙馬。”寧親公主叱喝了一句之後卻又放柔了聲音,道:“夫妻間不該有所隱瞞,你實話說,他背後的勢力你知道多少?”


    “有何勢力?”張垍歎道:“就那麽一個小宅子,每月花費幾錢,公主已查得清清楚楚。我再多言何益?”


    一個話題爭來吵去無數次,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像是成了夫妻二人之間的一根刺。


    壓抑的氣氛一直持續,直到抵達寧親公主府,有仆從上前通報。


    “駙馬,有客至,自稱替範陽節度使送禮的。”


    說話間,一份長長的禮單被遞了過來。


    寧親公主看了就不悅,道:“你別收這狗胡的禮!”


    “他得聖人恩寵,君子之交該有的。”張垍神態淡定。


    寧親公主無奈,自轉迴後院。


    張垍總是這樣,能與所有人都交好,比如,李白亦是他好友,且多次勸他莫與安祿山來往,他偏是能兩邊都安撫住。


    他下了馬車,整理了袍袖,踱步前去迎客,在外人眼裏依舊是一副逍遙的神仙模樣。


    唯他自己心知這輩子因尚公主而付出了多少。


    ~~


    “薛白為何拒絕了?”


    太子別院,李俶一迴長安已迫不及待向李亨說了他的想法,李亨對此是認同的。


    “他若娶了三娘,盡釋前嫌,亦可保日後前程,竟是不願嗎?”


    李俶道:“他說,是有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


    李亨忽然想到了一個隱秘的傳聞,眼神一變,臉色當即有些難看起來……薛白是因為杜二娘?


    他背過身,沒讓人發現他的不悅。


    “看來是李琮許諾了他更大的好處?”李俶問道。


    “有可能。”


    “孩兒以為,還是當拉攏薛白,他很懂得討好聖人、貴妃、高將軍。”李俶道:“且我們與楊家、大伯是可以相處好的。楊家與孩兒有姻親,大伯那邊則隻要答應平反三庶人案、許諾封賞。薛白正是拉攏他們的關鍵。”


    “這豎子不願,奈何?”


    “請阿爺直接向聖人請求賜婚,如何?”


    李亨有些不情願,理智卻知如此做是最好的。


    安祿山又要進京了,其人與裴寬這兩任範陽節度使之間利益衝突極深,到時李林甫、安祿山勢必要除掉裴寬。


    這正是收服薛白背後勢力的時機。


    “我這太子,在聖人麵前未必說得上話啊。”李亨歎道。


    李俶道:“阿爺隻要與聖人言,三娘看上薛白了,此事自然玉成。”


    李亨徑直點點頭,喃喃道:“三娘是我最寵愛的女兒,便宜他了……”


    他們父子並不能談論太久,很快,有內侍來催促。


    李俶告退,離開了太子別院,轉迴百孫院。


    他深吸了兩口氣,正要去見崔氏,忽想起一事,招過程元振。


    “問過了?她可願意?”


    “王上。”程元振有些為難,遲疑道:“她自稱是女冠……恕不能入百孫院伺候。”


    “何意?”


    李俶很驚訝。


    程元振猶豫片刻,道:“依奴婢看,季蘭子許是愛慕了薛白。”


    “哈。”


    李俶自嘲一笑,豁達地擺了擺手,道:“不妨的。”


    不妨的,這兩樁姻緣,他已安排得很完滿了,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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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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