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銀杏樹上葉子已有些泛黃。


    李騰空與薛白走過樹下,抬頭一看,見玉真公主正在不遠處,連忙上前行禮。


    “見過真人。”


    “貴妃設宴,你隨為師去一趟。”玉真公主說過,看向薛白,道:“聖人在此不宜打牌,你且迴玉華觀。”


    這便是不會道法、音律的壞處了,隻會鬥雞、打牌的人就是不能時常伴聖駕左右。


    薛白抬步正要走,忽見不遠處轉出一個女冠正在向他招手,卻是明珠。


    不得不說,每個女子穿道袍都有不同的風韻,明珠就穿出了凡心未斷卻被強製出家的可憐之感來。


    “薛郎君,瑤娘與姐妹們住在一個別館,不方便見你,此時才稍有閑暇,伱隨奴家來。”


    薛白於是隨著明珠又往東邊轉去。


    穿過小徑,繞了許久,前方的紅牆下禁衛愈多,明珠出示牌符過了院門,已能見到宮娥走動。


    花圃處,有幾個花匠正在忙活,薛白目光落在他們的腰間的令符上,忽停下了腳步。


    “薛郎君,怎麽了?”


    “此處可是行宮?”


    “郎君勿慮,此為三位夫人暫住的別館,離行宮還隔得遠。”明珠道:“這一片別館是供隨駕的皇親國戚居住,不算私闖禁苑。”


    薛白抬頭環顧,發現繞了一圈,自己其實是又迴到了宗聖宮的東苑。


    “公主駙馬們是住在那邊?”


    “是,三夫人住得更靠裏些。”


    “我聽聞寧親公主的駙馬風采不凡,道法高深,你可知他住何處?”


    明珠聽了有些好笑,道:“駙馬再有風采,郎君見了有何意趣?瑤娘好不容易支開兩位夫人,莫讓她等急了。”


    薛白沉吟道:“玉瑤想要見麵,還得支開兩位夫人?”


    “那是自然。”明珠還當他是出言輕佻,低下頭,輕聲道:“總不好讓人知曉了。”


    ~~


    盧鉉腳步匆匆,趕進了鹹宜公主別館。


    “公主、駙馬萬福,下官侍禦史盧鉉,今任宮苑監主簿。”


    “我住的這破地方便是你安排的?”李娘忽然開口,語氣不悅。


    盧鉉一驚,忙道:“這……這府別館是最好的,公主可是覺得何處不妥?下官這就改善。”


    “我看你就是最大的不妥!”李娘喝道。


    楊洄再次安撫了她,道:“盧禦史,我記得你,上元夜,你打算帶薛白到大理寺獄,緣何被貶了?”


    這問題的答案分明就在題麵上,盧鉉愣了愣,道:“下官口不擇言,在禦前說了不該說的。”


    聽了這迴答,楊洄點點頭,又看了李娘一眼,有提醒之意。


    ——你看,沒必要強出頭、亂說話。


    “公主,下官身為宮苑監官員,發現了一樁不妥之事,薛白一介白身卻常常進入宗聖宮,且暗中與唐昌公主、慶王會麵。”


    這宗聖宮中誰見了誰,自是瞞不過宮苑監盧鉉,此事他昨日便稟報過鹹宜公主了,但今日聽聞薛白到了鹹宜公主別館,卻讓他有些不安。


    “我知道。”楊洄道:“他今日來了,竟敢威脅我們。”


    “原來如此。”盧鉉道:“此事可惡。可惜,右相並未隨駕前來,而下官位卑言輕,此事,隻怕還需貴人出麵。”


    裴冕與他說過,對付薛白依舊由鹹宜公主出麵最好,本以為她會立即答應。


    楊洄問道:“你想讓公主告禦狀?”


    “是,下官聽說,正是駙馬發現薛白乃逆賊之子,與右相說其居心叵測,如今下官已找到了證據。”


    “不錯,倒還真是這般。”楊洄微微譏笑,問道:“是何人安排你到宗聖宮盯著?”


    “禦史裴冕,他是王中丞之臂膀。”


    “裴冕?”


    楊洄咀嚼著這名字,緩緩道:“是他讓你發現薛白交構慶王之後,請公主出手?”


    事實確是如此,不過盧鉉已起意,搶些屬於裴冕的功勞。


    “下官對公主、駙馬心存敬意,願甘腦塗地,因此一得到消息就來提醒。”


    “好啊。”楊洄讚歎不已,道:“可惜,前兩個月,公主已被聖人訓斥,如今她再行揭發,隻怕適得其反。”


    “這……”


    “給你個複官的機會。”楊洄道:“你去找寧親公主駙馬張垍,他近來常與聖人行道,讓他引見到禦前奏事。”


    盧鉉又驚又喜又沒底,遲疑道:“聖人能信下官嗎?”


    “事實俱在,怕什麽?”楊洄道:“去證實此事,你自然能複官。”


    “多謝駙馬!”


    盧鉉大喜,連忙拜謝。


    “莫再提公主,否則反而誤事。”


    楊洄揮揮手,自讓人領他去見張垍。


    李娘冷著臉坐在那,神色很是惱怒,啐道:“一群狗東西,全都敢利用我!”


    楊洄臉色也冷下來。


    既然連裴冕之事他都知曉了,自不會再被盧鉉這等蠢材利用,但……確實已被利用了太多次。


    他不免長歎一聲,道:“十八郎這處境,他們早就不將我們當一迴事了。”


    “駙馬,你為何讓他去見張垍?”


    “整樁事必與張垍關係不小,當年要娶唐昌的是他,不娶的又是他。結親李亨的是他,賣掉薛平昭的又是他的妻子,正好借盧鉉這蠢貨,讓他露個底。”


    ~~


    盧鉉才出別館,便聽得一句稟報,


    “主簿,薛白到虢國夫人別館裏去了。”


    他當即眼神閃動。


    因他很清楚,薛白是虢國夫人麵首這件事,聖人定不高興。上次他說了此事之所以被貶官,那是因為楊貴妃說他“禦前嚼舌”,顛倒黑白。


    但這次,裴冕安排得太妙了,正好讓他到宗聖宮來捉現形。


    帶著這種期待,盧鉉愈發興奮。


    “走,去寧親公主別館。”


    ~~


    張垍是宰相之子,又被選為駙馬,風采自是不凡。


    他看似四旬年歲,長須飄然,氣質高雅。


    盧鉉到時,他正在別館中待客,聽聞宮苑監有官員過來,竟是親自到院中相迎,態度隨和,請盧鉉到廡房坐下談。


    待聽得盧鉉說明來意,張垍撫著長須,笑道:“那便請盧主簿在此稍候,待聖人召我論道時,你我一道麵聖。”


    “勞駙馬費心。”


    盧鉉隻覺一個身份如此高貴之人,對待他這個小官還能如沐春風,對張垍好感大增。


    他遂在廡房當中坐等,有時向窗外看去,能看到不少宗親貴胄左擁右唿地走進這別館,其中甚至包括廣平王李俶。


    今科春闈時,廣平王因支持諸生鬧事,被禁足半年,如今時限未過,竟能隨禦駕來終南山,須知連太子都沒來。


    不過這也不知是因為聖人喜愛這個皇孫,還是因為對東宮有所防備?


    當然,廣平王與親姑父親近,也無甚可指摘的。


    想著這些,盧鉉愈發佩服駙馬張垍,與任何人都有往來,而且還不被忌憚,皇親國戚當中其實少有人能做到的。


    這一等就是許久,中間還坐在那眯了一會,直到傍晚時,聖人才遣宮人相召。


    與張垍一起麵聖的還有一位年輕的道士李泌,兩人仙風道骨地走在前麵,盧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一路抵達了紫雲衍慶樓。


    衍慶樓前一片肅穆。


    盧鉉眼看著高力士親自來迎接張垍、李泌,笑容可掬,稍稍放鬆了些。


    待那三人說過話,他才敢躬著身子上前,向高力士見禮。


    “盧主簿何事啊?”


    盧鉉正要開口。


    氣質高雅、為人溫潤的張垍反而先說話了,道:“盧主簿有樁要事,言薛白密會唐昌公主、慶王,兼私通虢國夫人,事關重大,不敢呈宮苑監長使,欲直稟聖聽。”


    “哦?”


    高力士轉頭看來,盧鉉連忙點頭。


    張垍又道:“隻是……盧主簿口中正在私通虢國夫人的薛白,當時正在我的別館當中與諸王、駙馬一起,聽長源講《道德經》,或許我也參與了某樁陰謀而不自知,特領他來向聖人解釋。”


    盧鉉一愣,張了張嘴。


    高力士已看向李泌,訝道:“此事與李神童有關?”


    莫名被牽扯到權爭之中,李泌神色平靜,實話實說道:“確是如此,昨日上善池,薛白在,慶王在,我亦在;今日別館,薛白在,諸王在,我亦在。”


    盧鉉驀地一個激靈,忙道:“高將軍且聽我說,乃因此事涉及薛鏽……”


    “夠了!還沒膩?!”


    高力士忽然一聲叱喝。


    短短五個字,盧鉉被罵得嚇出一身冷汗。


    他此時才發現,張垍的如沐春風、高力士的和藹可親,並非是給他的。


    “等著。”


    高力士說罷,領著張垍、李泌登樓。


    盧鉉驚恐萬分,抬頭看去,紫雲衍慶樓上霧氣環繞,一派仙境景象。


    ~~


    李隆基披著一身道袍,正在打坐。


    等高力士站到身後了,他眼都不睜,淡淡問道:“何事喧嘩?”


    “又是薛白惹事,有了點名氣,便在宗聖觀到處交遊,每日見諸王、公主、駙馬,盧鉉想向聖人告狀……”


    “閑了就去嶺南。”李隆基忙著長生不老,沒有耐心聽這些無聊的瑣事。


    高力士默默退下,走下衍慶樓,安排人帶盧鉉下去。


    這一去,去的便是嶺南了。


    ~~


    薛白知道盧鉉一直在宗聖宮盯著他,換作以前,他會盡量不讓盧鉉拿到把柄,但如今想法一變,他反而決定借這個機會,多與宗室來往。


    靠近他們,了解他們,往後才能變成他們。


    因此,在進了虢國夫人別館之後,他立即轉出,前來拜會張垍。


    他倒是很想知道,張垍為唐昌公主照料安業坊別宅之事萬一被揭破,會如何解釋。


    甫一見麵,周圍耳目眾多,張垍卻隻提薛白如今聲望,稱仰慕已久,邀他一起論道。


    今日,李泌以淡泊之態在講《道德經》,薛白在堂中聽著,腦子裏卻全是亂臣賊子的想法。


    待聖人召走了張垍、李泌,薛白也沒找到機會與張垍私語……當然,他根本不急,時間有的是。


    起身之際,卻聽身後有人喚了一聲。


    “薛白,一起談談道法如何?”


    迴頭看去,是個華貴不凡的年輕人,廣平王李俶。


    相比於李亨的謹慎,李俶某些時候頗為大膽,敢與一些官員、俊望來往。


    “卻之不恭,請。”


    兩個年輕人遂出了別館,漫無目的地往東邊走去。


    前方是聞仙溝,走過吊橋,有一座會靈觀,風景頗佳,視野開闊。


    “我聽說了你的事。”李俶放眼天際,任山風吹動他的衣襟,頗顯英姿,“柳勣案時,李靜忠太害怕了,做了蠢事、錯事,是東宮的不對。”


    “原來廣平王也聽說了。”


    “我若是你,不會將此事說出來。”李俶道,“這話是為你好,說出來了,反而讓東宮難堪,更難善了……但我能保護你,消解此事。”


    薛白問道:“廣平王如何保護我?”


    “我有個同胞阿妹,在姐妹中行三,相貌可人,敏惠純孝,很受阿爺喜愛。我們年幼喪母,她養在韋妃膝下,是嫡女。”


    說著,李俶轉頭看向薛白,一本正經。


    “你娶了我阿妹,從此可與東宮盡釋前嫌,往後你的前途,我保。不會再有人攻訐你,你可盡情展露你的才情。今日,你也見到我姑父與長源先生了,他們是何等神仙人物?你也可以那般活。”


    薛白沒有迴避,直視著李俶的眼睛,應道:“廣平王厚愛,可我不能娶縣主。”


    “為何?”


    “我有難言之隱,恕不能據實以告。”


    “難言之隱?”李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迴答,挑眉道:“真的?”


    薛白很誠懇,道:“真的。”


    若娶了李亨之女,他自是不能再自稱宗室而謀朝篡位。


    自從有了野心,他就莫名地堅定,對李俶這種拉攏絲毫不感興趣。


    李俶倒也不生氣,他畢竟是來拉攏人才的,隻是皺眉沉吟著,問道:“你……可是身體有恙?”


    “那倒不是。”


    “不願?”


    “實不能。”


    李俶眉頭一動,再問道:“你已有婚約?”


    “廣平王覺得,聯姻之外的關係都不可靠嗎?”薛白不與他糾纏,道:“可即便聯姻,太子也曾兩度和離,不是嗎?”


    一句話,李俶啞口無言。


    他覺得薛白太過無禮了,又知往往有才之士都有傲氣,倒也願意容忍,最後苦笑了幾聲。


    “阿爺有他的無奈,往事已矣,倒也不必介懷。”


    “是,往事已矣。”


    “不聊這些了。”李俶道:“我真正想與你談的是稅法。大唐立國至今,均田、府兵、租庸調已到了早晚得破舊立新之際,此事為你我之共識,然也?”


    薛白點了點頭,卻依然沒有與他深談的心思。


    談來談去,眼下都隻是空中樓閣,既無落地實施的可能,紙上談兵有何意思?


    連自由都沒有。


    暮色漸沉,兩人轉身往迴走。


    前方忽有一隊禁衛走過,其中有一名被押著的青袍官員,正是盧鉉。


    “薛白!你就是逆賊之子……”


    盧鉉才喊到一半,嘴已然被人堵住了,以免擾了道家福地的清靜。


    李俶稍感驚訝,問道:“那是?”


    “哥奴手下又想害我。”薛白反應平淡,“不過,我已能保護自己。”


    李俶一愣,隱隱聽出他話裏有話。


    薛白執禮告退,從盧鉉落罪一事,他便知今日已又添了一個新的盟友。


    至於李俶的拉攏……從坑裏出來,他就已不寄望於別人的保護了。


    寄望別人,還不如寄望自己。


    從眼下而言,他至少比深居百孫院的皇孫李俶掌握了更多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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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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