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蟬鳴鳥叫的清晨。


    薛白出了暫住的小木屋,身上依舊帶著青嵐摟著他睡覺時留下的少女氣息。


    這已是他在灃穀監住的第五日,隻覺山居的日子太過簡單枯燥。


    唯有王維最是適應,天不亮就會去采些露水煎茶。


    這種事很繁瑣,兼山中不便,一整天也就煎一壺茶。


    薛白也嚐過,不好喝,根本就是難喝。


    “摩詰先生不會被蚊子咬嗎?”


    “心靜,則蚊蟲避之。”


    “先生怕是被檀香熏入味了,因此蚊子不咬。”


    王維不說話了,盤膝坐在那閉目養神,轉動著手裏的佛珠。


    薛白想了想,道:“山居何事?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好意境,亦有韻律。”王維問道:“新詞牌?”


    薛白隻知一句,此時亦不說話了,坐在那看著遠處造砲的進展。安帛伯正在重新造一座更大的巨石砲,大得像是一座塔。


    王維談興一起,不由問道:“對詩嗎?”


    “不對了,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這卻是好詩句,可有後文?”


    “沒有,摩詰先生叫我‘殘句詩人’罷了。”


    山路那邊忽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薛白站起身來,迎了過去。


    他們來時,最後一段路所有人都是下馬而行的,因為山道崎嶇陡峭。


    而今日來的人卻能策馬疾馳,如此馬術,薛白已猜到是誰了。


    “噅!”


    一聲馬嘶,駿馬颯遝而至,揚起前蹄,停在了一座巨石砲下。


    馬上的男子四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壯闊,滿是風塵之態。


    他沒有披甲,戴的是襆頭,披的是襴袍,卻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大將,因為渾身都有殺伐之氣。


    可若仔細一看,其實是看不懂他這殺伐之氣具體由何處而來,他的眼神、表情一點都不兇,甚至十分溫和。


    這是王忠嗣。


    他跨坐在馬上,抬著頭,默默看著高高的巨石砲,陷入了沉思,像是一座雕像。


    “見過王將軍。”


    “你便是薛白?”


    “正是。”


    “可否讓我一觀這巨石砲的威力?”


    “好,更具突破的還未造好,將軍可先看看這座。”


    “請。”


    王忠嗣話不多,翻身下馬,順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大步走向巨石砲。


    周圍的工匠、勞役不知他是誰,卻不由自主地老實站到一邊,連安帛伯也是,停下手裏的大錘,沒說話。


    像是山羊遇到猛獸,自然能感受到那種氣場。


    “如何拋石?”王忠嗣道:“可讓我來操作?”


    “需一起搬,那有塊兩百多斤重的巨石,需放在網兜裏。”


    王忠嗣招了招手,自有一個親衛上前,與他一起搬了巨石。


    薛白繼續指點,道:“先用鉤繩將這端固定住,再往配重籃裏配重……”


    王忠嗣話不多,悶頭做事,不一會兒便利落地將配重籃裝滿。


    “解掉卡鉤。”


    “嘭!”


    聲震天地。


    兩百多斤重的巨石被高高拋起,從視線中消失。


    “去看看多遠。”


    “喏。”


    當即有士卒翻身上馬,奔進樹林。


    王忠嗣從懷中拿出一張輿圖,直接在沙土地上鋪開,蹲下身,道:“來,看看。”


    這張輿圖已經很破了,有著不同人在上麵寫寫畫畫的筆跡。


    “石堡城被稱為‘鐵仞城’,城建於東山之上,山雖隻高九十丈,然東、西、南三麵為懸崖絕壁,唯北麵一條小徑可通頂部。”


    “頂部有兩個城台,北為小城台,長寬各二十餘步;南為大城台,長三十餘步寬十餘步。兩城台之間僅一條狹窄的山脊相連,為烽火台,可觀測到我軍動向……”


    王忠嗣對這個地形了如指掌,隨口道來。


    他說了一會兒,那派出去的士卒策馬趕迴,稟道:“將軍,巨石被拋出二百五十步,入地七尺!”


    “遠超我所預想。”


    王忠嗣先是點點頭,又盛讚了薛白一句。


    他軍中投石車,拋三十斤重的石彈不過達八十步;七梢砲以兩百人拉索,發百斤石彈隻達五十步……這確實是極大的差距。


    但緊接著,他拾起一根樹枝,在沙土上畫了畫,道:“石堡城山高九十丈……即兩百餘步,而北麵攻山之小徑,無處可安置砲車。若置巨石砲於山腳……”


    “拋不了這麽高。”薛白道。


    拋兩百五十步的距離,與拋兩百步的高度,這完全是兩個概念。


    他方才聽王忠嗣講解地勢,就已經明白以石堡城地勢之險,即使有了巨石砲,攻這種險關依舊要付出巨大的傷亡。


    “除非……”


    王忠嗣也是眉頭一挑,看向薛白,與他異口同聲地道了一句。


    “不拋巨石?”


    “不錯。”


    “試試看。”薛白道:“不該往大了造。而該調整梢杆角度,看能否斜拋高處;或往小了造,置於攀山小道。”


    “時日已不多,敢問可否盡快?”


    “我估且一試。”


    “好!”


    王忠嗣極爽快,說完正事便站起身來,懷往裏一摸,發現無旁物,幹脆將佩刀解下遞給薛白。


    “薛郎贈河隴如此重器,我唯此佩刀迴贈,以示不忘今日。”


    “多謝。”


    薛白也不推辭,雙手接過。


    王忠嗣又向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翻身上馬而去。


    ~~


    次日,右相府。


    議事廳的屏風後,李林甫負著雙手,來迴踱著步。


    一眾官吏正在向他稟報。


    “右相,都打探清楚了,虢國夫人近來一直沒進過宮,聖人已有數日未看薛白的故事。”


    “下官確定,工部並未收到任何監造軍器的文書,此事乃李華僭越行事。”


    “兵部亦是如此。”


    “……”


    “右相,此事很明朗了。隻要證明薛白是李瑛餘黨,私造軍器、交構邊將的罪名他躲不掉。”


    李林甫卻是擺了擺手。


    薛白要獻軍器,此事不難查。


    王忠嗣的舉動也一直有人盯著。


    正是因此,李林甫反而疑惑,薛白為何會犯這樣的錯誤?


    獻軍器本很簡單,卻不報聖人,不經有司,反而通過王蘊秀結交王忠嗣,真以為瞞得住?還是膽大包天了?


    亦或是故伎重施。


    上次,薛白正是一邊以骨牌、故事哄得聖人開懷,一邊以“韓愈”引他攻訐,結果反而使他失去聖人的信任。


    吃過一次大虧,此番李林甫預感到此事不簡單,已不敢輕易出手。


    隻是思來想去,若坐視不管,任那小子獻軍器、立功,暗助王忠嗣,亦是不妥。


    正在猶豫之際。


    “阿郎,十郎到了,有急事。”


    “讓他進……”


    “阿爺!”李岫已匆匆進了堂,道:“可是阿爺命將作監主薄蕭邡之狀告薛白私造軍器、交構邊將?此事孩兒事前不知,如今諸公相詢,如何應對?”


    “你說什麽?”


    “孩兒不知如何應對。”


    “我問你誰狀告了薛白?!”


    “蕭邡之,乃京兆尹蕭炅族弟。”


    李林甫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眼神十分疑惑。


    他迅速召集黨羽打聽。


    ……


    “怎麽迴事?!”


    “迴右相,蕭邡之告狀之後,不少禦史以為是右相出手,當即便彈劾王忠嗣……奏折都是早就準備好的。”


    “全都彈劾王忠嗣了?”李林甫有些驚訝,“這種時候?”


    “是,鹹宜公主與駙馬也進宮了。”


    “他們還敢?”


    李林甫眼珠轉動,思忖著局勢為何突然到這一步。


    蕭邡之確實是他的人,但他隻讓蕭邡之與薛家聯姻,並未安排其檢舉此事。


    是巧合嗎?蕭邡之立功心切,發現了除掉王忠嗣、薛白的機會,擅自動手?


    或是有人推動,比如,王鉷沒能沉住氣?


    禦史台早準備好攻訐王忠嗣,如同箭在弦上,此時突發變故,像是號角意外吹響,隻能萬箭齊發了。


    趁王忠嗣不在軍中,直接貶了,再尋機弄死。


    ~~


    京兆府獄。


    擁擠的牢房中,正有人在侃侃而談。


    “刑部獄沒去過,京兆府獄我卻是第二次來,不過,上次我待的是重犯牢房,伱懂吧?那種謀逆大案……”


    “哪個是杜疼?出來吧。”


    杜五郎有些詫異,站起身來,問道:“案子還沒結呢,這就放我出去了?”


    卻是個小吏帶著獄卒來開釋他,道:“蕭家悔婚了,此案不必審了。”


    “真的?!”


    杜五郎大喜,待出了京兆府,隻見一眾人正在門外等他。


    他第一眼便見到了薛三娘,她眼神羞澀閃躲,卻又偷偷瞧他,使得他也不好意思起來。


    心裏正悸動,卻見一人穿著綠袍,擋住了他的薛三娘。


    抬頭一看,竟是板著一張臭臉的杜有鄰。


    “啊!阿爺?”


    “……”


    迴去的路上,杜五郎不由向杜有鄰問道:“阿爺,你是如何讓蕭家退婚的?”


    “不知。”


    杜有鄰眼中也泛起些疑惑之意,似有些想不明白。


    他知道一些薛白的計劃。


    薛白與王忠嗣這種風口浪尖上的人來往,難免要遭到右相府的構陷。原本打算在被構陷時,退了與蕭家婚事。


    奇怪的是,蕭家反而先退婚了。


    “為何呢?”


    ~~


    “將作監主簿蕭邡之,見過寺卿、大夫、尚書。”


    “蕭邡之,你所告何事?”


    “下官發現一樁大案,七日前,有人從將作監調走了正在為聖人造清涼殿的十餘名大匠師,但下官核對文書,發現文書隻允他們出監一日。仔細查訪,遂發現有人私自使他們在灃穀監造軍器,其軍器巨大,發則聲動如雷,威力不同凡響。”


    坐在上首的是大理寺卿李道邃、禦史大夫裴寬、刑部尚書蕭隱之,三人神色各異。


    蕭邡之繼續道:“下官又去工部、兵部打聽,得知並無監造軍器之事,此事甚為可疑。於是,下官使人盯著前往灃穀監的道路,終於發現是……王忠嗣所為。”


    上首的三位高官,不時有人走開,但也不會太久,便重新坐迴來。


    終於,裴寬道:“王忠嗣乃四鎮節度使,督造新軍器,實屬正常,你為何稱是大案?”


    “下官聽聞,聖人禦旨命王忠嗣攻石堡城,王忠嗣按兵不動,反而迴京,心中不安。”


    說到這裏,蕭邡之心中竟真的隱隱有些不安,緩緩道:“鹹宜公主駙馬楊洄說,他懷疑薛白乃是逆賊薛鏽之子薛平昭。而這樣一個逆賊之子,與王忠嗣在一起私造軍器,著實可疑。”


    “原來如此?”裴寬喃喃道。


    李道邃、蕭隱之都沒說話。


    蕭邡之覺得這反應有些平淡,與商量好的不一樣,遂抬頭看向蕭隱之。


    蕭隱之卻是對上了他的目光,才反應過來,撫須道:“你可有證據?”


    “有。”蕭邡之道:“鹹宜公主手中有一封身契,另外,薛白身世必是假的,隻需尋到薛靈即可證明。他們這些人互相勾結,妄稱圖讖,皆有跡可循……”


    正在此時,有小吏走過,蕭隱之再次起身離開,附耳聽那小吏說了一句。


    “此事並非右相安排,問問蕭邡之為何這麽做,再順水推舟除王忠嗣……”


    ~~


    灃穀監。


    一大隊禁軍牽馬走上山路。


    “薛打牌!”


    “陳大將軍竟親自來了?”


    陳玄禮在這山林裏走得不太高興,低頭看了一眼鹿皮長靴上的泥,喝道:“你若肯少惹些事端,我能來嗎?!”


    薛白不驚,反問道:“我又惹何事端了?”


    陳玄禮抬手一指,幾乎指到他的鼻尖,道:“休當我不知,你故意給右相下套,一而再,再而三,還不知悔改?!”


    “確實是。”薛白應道:“我就是與右相有私仇,沒事便想給他點顏色瞧瞧。”


    “哈。”


    陳玄禮被氣笑了。


    但知道薛白藏著這個心思是一迴事,卻不能以此治罪。


    “若非看在你真有本事的份上,就這些小心思,死八百迴。”


    “那是我本就沒向聖人隱瞞我陷害右相的心思。而且他真的想弄死我,這次又出手了?”


    陳玄禮重重“嗯”了一聲,確實也對李林甫有些不滿。


    明知道聖人喜歡薛打牌,還次次出手,這是壞;連薛白下套都看不出來,這是蠢。


    一國宰執,嫉賢妒能,到如此地步。


    “聖人命我來看看,那了不起的軍器是何模樣,真有助於攻石堡城嗎?”


    薛白道:“我隻管造,具體如何用,那是王將軍的事。”


    “走吧。”


    “將軍請。”


    陳玄禮揮了揮眼前的蚊蟲,卻見王維、李華正站在一邊行禮,他哈哈大笑,指著王維道:“摩詰先生,此番是開竅了。”


    ……


    “嘭!”


    巨響聲中,一塊巨石再次劃落天空,重重砸在山林中,引得草木震動。


    ~~


    彈劾王忠嗣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遞到了台省。


    李林甫卻一直覺得整件事有哪裏不對。


    他懷疑薛白故伎重施對他下套,但私造軍器就是犯了忌諱,此事無論如何都會觸怒聖人。


    忽然。


    “右相,兵部有人說,說是……”


    “說!”


    “軍器不是私造的,庫部員外郎王維,曾私下與玉真公主說過此事,是聖人禦旨讓他們造的……”


    “什麽?王維?”


    李林甫其實並不驚訝,而是憤怒。


    他就知道薛白不可能犯這種錯誤,更何況有顏真卿提點,怎麽可能造軍器不先與聖人提,反而與王忠嗣先結交?


    薛白是在保王忠嗣,故意帶王忠嗣犯錯,引他動手,再通過證明此事是假的,使聖人連其它對王忠嗣的指責都不相信了……


    蕭邡之是被人利用了。


    “快去,讓大理寺、刑部嚴審蕭邡之!是誰讓他告狀的!”


    “喏。”


    “右相,聖人詔右相覲見……”


    李林甫一時有些忙不過來。


    他知道此事背後絕不簡單,不止有一方勢力在保王忠嗣。


    說到底,薛白隻是在造軍器時順帶下了一個小小的魚鉤,是有人硬把右相這條魚掛上去了。


    “誰呢?”


    ~~


    陳玄禮走到一個大坑邊,低頭看去,隻見那兩三百斤的巨石已深深陷入了地裏。


    他不由皺了皺眉頭。


    並非是對這巨石砲的威力不滿意,而是想到有了此物,往後華清宮護衛聖人,壓力又要大增。


    無怪乎李林甫要以此事為借口彈劾王忠嗣。


    “走吧。”陳玄禮迴過頭,道:“迴長安,給你們請賞。”


    “多謝陳大將軍。”薛白應道。


    而他身後的匠師們雖然驚喜,卻被龍武軍大將軍的氣勢壓得不敢說話。


    “還有,猴子的故事寫了沒有?”陳玄禮忽然問道。


    “寫了一些。”


    “給我,一並帶迴去。”


    薛白點了點頭。


    他忽然想到,有心人從最近聖人都不找他討故事這件事,就可以看出聖人早知道他在造軍器。


    所以,哥奴一般都是不會上鉤的。


    他反正無所謂,獻軍器的功勞本來就穩穩的跑不掉,無非就是看能否順帶幫王忠嗣一把。


    若是裴冕這樣都不懂順水推舟,那就太廢物了。


    接下來的關鍵是,王忠嗣會把這份人情記在誰頭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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