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遇到王維,薛白猜想是玉真公主迴長安城了,她在洛陽、王屋山等地都有宮觀。


    想必啟玄真人也是與她一起雲遊歸來。


    離開酒肆,再行到玉真觀前,景象果然與平時不同,門前的車馬、護衛多了許多。


    薛白依舊到側門叩門,來知客的是個從未見過的女冠。


    “見過真人,我拜會騰空子。”


    “好你個小郎子,敢到玉真觀來勾搭。”


    “真人誤會了,我與騰空子是好友。”


    女冠招手讓他進來,親自領他往客院,莞爾笑道:“欺我不懂,哪個不是‘好友’?還當騰空子是個專心修道的,卻有你這般好友?”


    一路說話,她語態自然親切,微有取笑之意,到了客院,飄然而去。


    薛白等了一會,李騰空來了。


    多日未見,她清減了些,顯得有些消瘦。


    “你來尋師父為顏小娘子診病吧?師父並不居於此,才歸長安,昨日又去終南山了。留了一個補心室氣血的方子可先服用,伱隨我來。”


    說罷,李騰空轉身,帶薛白往練丹房去,有些公事公辦的態度。


    “我可否到終南山拜會啟玄真人?”


    “你要去嗎?”李騰空抬眸間似有些驚喜,須臾淡淡道:“若要去,尋個時日,我帶你前往。”


    “如此,多謝了。”


    “聽聞你又入獄了一遭?”


    薛白道:“今日來,也是想向你道謝,多謝你為……”


    “沒有。”


    李騰空有些慌亂,暗惱皎奴又亂說話。


    她背過身,推開練丹房的門,道:“我不過是因有些家事迴去,得知你的事,遂問了兩句,一點忙也沒能幫上。”


    說話間,她走到藥爐前,連忙換了話題。


    “這次的方子可製成藥丸,我已快製好了,你等一會吧?”


    “好。”薛白道:“不論是否幫上忙,你替我求人,反遭奚落,我總該謝你。”


    “你還說。”


    李騰空終究是少女心事,近來先是天天被十一娘數落,又羨慕十四娘,迴了道觀還被人取笑與男子交往……總之就是亂了道心。


    這些全是因為薛白,她不免有些惱他,此時終於是嗔了一句。不是怪罪他,反而顯得像是男女間打情罵俏。


    可反應過來之後,覺得不妥的還是她,連忙穩固道心。


    “咳咳,我是修行之人,不因閑言而擾。”


    薛白笑了笑。


    李騰空偷眼一瞥,沒忍住,問道:“你聽說了嗎?我十四姐之事。”


    “聽說了,我與杜位有幾個共同朋友。”


    “是嗎?那你如何看?”


    “人各有誌吧。”


    在薛白看來,杜位大好前途必會被李家連累,這麽傻的事他肯定不會做。


    李騰空不滿地扁了扁嘴,在心裏罵了一句。


    “上進鬼。”


    “你說什麽?”


    “啊?我沒說話啊……”


    ~~


    拿了丹藥,走到廊下,恰聽到有悠揚的琴音傳來。


    儀門那邊的桃樹下,一個女冠正在撫琴,身姿窈窕。


    “我也得學音律。”薛白低聲自語。


    如今這個皇帝好音律,有這技藝傍身,對他的前程會有極大的助力,比如哥奴就擅音律。


    李騰空正要說話,卻有個五六歲的稚童從小廊那邊跑來,身後跟著四名婢女。


    “師姐,我到練丹房玩,可以嗎?”


    “去吧。”


    稚童笑嗬嗬地爬過門檻,仰著頭,努力嗅著藥材的氣味。


    他長得粉雕玉琢,想必父母雙方都是極好的相貌。


    傳聞玉真公主雖未嫁人卻有個兒子,薛白遂很小聲問道:“是玉真公主的兒子?”


    李騰空被附耳問了一句,有些緊張,點了點頭。


    此時,撫琴的女冠聽到動靜,抱琴起身,向這邊走來。


    薛白原本以為是玉真公主,此時才發現這女冠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儀容妍美,豔若桃李。


    “騰空子。”


    “季蘭子。”


    李季蘭應了,有些好奇兩人的關係,不由問道:“這位是?”


    “薛白。”


    “原來是薛郎當麵。”


    李季蘭眼睛一亮,大大方方行了一禮,道:“我亦愛讀薛郎詩詞,郎君以‘青玉案’為詞牌,可有‘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之意?”


    說話間,她上前兩步,眼角含情盯著薛白,像是對他有意思,但其實她純粹喜愛詩詞罷了,偏是生了一雙桃花眼,一顰一笑都讓人覺得美豔。


    雖還是個懵懂的單純少女,卻天生紅顏禍水的相貌。


    薛白不知她說的詩,應道:“隻是隨意起名罷了。”


    “真是大家風範,薛郎隨意起名便有那般意境。今日有幸得見,郎君能否指點小女子詩詞?”


    “咳咳。”李騰空忙道:“他還有事,這便要走了。”


    說話間,有些警惕地拉著薛白往外走。


    李季蘭跟了兩步,還想與他們說話,偏李騰空腳步匆匆,隻好作罷。


    ……


    李騰空送了客,轉迴煉丹房,玉真公主正抱著兒子玩耍,李季蘭站在一旁說話。


    “真是長安風流人物,難怪連聖人也賞識。”


    “怎麽?動了凡心?”


    “徒兒隻是敬佩他的才華。”


    說話間,李季蘭迴過身,見李騰空來了,道:“騰空子,我們正談論你那位好友,‘天上李太白,人間薛公子’。”


    聽得這話,李騰空一愣,目光看去,李季蘭雙頰微泛紅,杏眼含情,真似春心萌動了一般。


    她知她長相如此,卻還是擔心自己的薛白被搶走,一時忘了迴答。


    玉真公主目光看去,見這兩個徒弟一個如蓮花、一個如桃花,相映成趣,不由笑了笑。


    “季蘭,你去整理你的詩稿,待空了,我宴請薛白,為你點評。”


    “真的?多謝無上真人。”


    李季蘭麵露喜意,行禮退下。


    玉真公主放下懷裏調皮的稚童,讓他自己去玩,招李騰空上前說話。


    “莫與季蘭計較,她沒有心計,隻是看著妖冶。”


    也是近日玉真公主才帶著李季蘭從王屋山歸來,知徒弟們彼此還不熟悉,歎息了一聲,說起李季蘭的身世。


    “她是工部司主事李華之女,李華官雖不高,而文章名重天下,為人剛正嚴肅。季蘭六歲那年在院中玩耍,賦詩詠薔薇曰‘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李華認為女兒小小年紀便知‘嫁卻’心緒,恐她敗壞門風,遂將她送到這道觀裏來。”


    李騰空聽了,歎道:“季蘭子是可憐人。”


    “還有你,防著師門姐妹,自己又縮手縮腳,無非讓那般小郎子被外人搶去。”


    “弟子沒有……”


    “隻問你,可真想嫁他?若肯,你便點個頭,我替你作主,若再扭扭捏捏,往後也莫怪旁人。”


    李騰空抬頭看去,玉真公主已雙手按在她肩上,神情灑脫,眼神中帶著鼓勵之意。


    她卻是慌了,不知所措,暗問自己,如今這修的到底是什麽道。


    ~~


    薛白離開玉真觀,想了想,沒去顏宅,而是到了長安縣衙找顏真卿。


    “老師,這是啟玄真人給的藥丸,讓三娘先補心府氣血。”


    顏真卿接過瓷瓶,沉默了一會,返身翻出一疊舊文稿,遞給薛白。


    “老夫年輕時的行卷,你看看。”


    “多謝老師。”


    “歲考準備得如何了?”


    “學生自覺文章書法都有進益。”


    “錯覺。”顏真卿毫不留情地評價了一句。


    他撫須沉吟著,道:“明日申哺,國子監課業結束後,隨老夫去見一個人。”


    “是。”


    薛白有些好奇,等了一會,顏真卿卻不說,反而問道:“近來未招惹是非?”


    “沒有。”薛白道:“若有事,定會提前與老師說的。”


    “如此便好。”


    顏真卿還在點頭,卻聽這豎子接著又問了一句。


    “老師可知,四鎮節度使王忠嗣迴朝了?”


    “你又想多事?”


    “必不惹事,此事本與我與無關。”薛白再次強調,方才繼續問道:“可是為了石堡城?”


    顏真卿反問道:“你何處得的消息?”


    “茶樓酒肆間都在談論,據說聖人已決意拿下石堡城,下詔征詢戰略。”


    此事確實已不是秘密,隻是與長安城許多人無關,因此隻有少數關注時政之人在討論。


    顏真卿一眼便看出薛白相詢此事不是無的放矢,冷哼道:“你待如何?”


    “敢問老師,石堡城一戰有無可能避免?”


    “隻怕王忠嗣此番迴朝,亦阻止不了此事。”


    “既一定要打,學生或有一軍器欲贈於王忠嗣,老師以為如何?”


    “好膽。”顏真卿當即叱罵。


    他一聽就明白,倘若這軍器有用,薛白不說獻於聖人,那就相當於把原本能得的聖眷分了一部分給王忠嗣。


    這是為何?結交邊將。


    薛白亦在試探,見老師如此反應,便知此舉太過冒險了,應道:“學生說錯了,是獻於聖人。”


    “是何軍器?”


    顏真卿出自關心,才問出口,須臾意識到不能與學生爭功,擺了擺手,“你每多奇怪想法,倒不必給老夫看……”


    “老師請看。”


    薛白已將一個卷軸展開在他麵前,讓他猝不及防看到了。


    “這是……投石車?”


    “學生猜想,如今的投石車尚可改進,這種配重式的重型投石車,射程、威力或可增加數倍。我為它起了個名字叫‘巨石砲’,老師以為如何?”


    “名字不錯,圖太潦草,若隻依此圖稿,造不出的。”


    “學生不過略懂大概,目前隻有初步設想。具體有無用作、能否造、如何造,還得與工匠商議。”


    “倒懂得事前與老夫通氣?”


    “正是如此。老師叮囑學生安份,學生聽進去了,因此特來相問,此事可行否?”


    顏真卿起身,撚須思忖,來迴踱步。


    獻軍器說來簡單,但當此時局,勢必又要卷入權爭當中。可若真依這小子所言,射程、威力增數倍,或可使大唐將士少死許多人。


    終於,顏真卿下了決心,應道:“可行。”


    “學生不是惹是生非了?”


    “你可有相熟的能工巧匠?”


    “還在尋訪。”


    ~~


    次日,太學館中響起讀書聲。


    杜五郎傾過身子,小聲地對薛白問道:“你今日可去豐味樓?達奚娘子想要向你致謝。”


    “忙。”


    薛白專注學習,頭也不迴地伸手把杜五郎腦袋推開。


    杜五郎想到親友們的官位都安排了,自己與薛白卻連進士都沒取得,確實不妥,也決意用功讀書。


    “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


    不知何時又睡著了。


    醒來時課業已結束,旁人都走了,坐在前麵的楊暄睡得正香,薛白正在收拾筆墨紙硯。


    “走吧。”


    “今日有文宴,一道去嗎?”


    “好啊,文宴怎少得了我,都有誰?”


    “不知。”


    快出儀門時,杜五郎忽提醒薛白看向門外的一人,小聲嘀咕起來。


    “看到那位老者了嗎?國子祭酒,韋公,諱名一個‘述’字,京兆韋氏。官任太子庶子、銀青光祿大夫、集賢殿學士,編修國史十餘年,你還是初次見吧?”


    薛白目光看去,韋述六旬年歲、長須花白,牽著一頭驢,正往驢背的褡褳裏放書卷。


    放好書卷,韋述腳一抬,卻沒能翻上驢背,他已年邁,身材甚胖,動作笨拙,轉頭見了兩個生徒,招了招手。


    “來,幫老夫一把。”


    薛白遂與杜五郎上前,扶著這位祭酒上了驢背。


    韋述坐定,打量了薛白一眼,問道:“你便是那文才忽高忽低的薛白?”


    “學生正是。”


    “哈哈,顏清臣相邀,你我正要往同一去處,走吧。”


    “……”


    杜五郎不由又是眼睛一瞪。


    此前陪博士、司業喝酒,已鬧出了好大一樁春闈案,這才平息了幾日,卻又要陪祭酒去喝酒。


    到時若再鬧出一樁秋闈大案,又如何是好?


    ~~


    作為堂堂國子祭酒、當世文史泰鬥,韋述的宅院很大,不愧是京兆韋氏門戶。


    可入內一看,韋宅卻與薛宅一樣是“刪繁就簡”的空曠樸素風格。


    韋述卻不是因為賭博,而是因為家有藏書二萬餘卷,全都是他買來,親自校閱刊定的。


    另有魏晉以來草隸真跡數百卷,古碑、古器、藥方、格式、錢譜、璽譜之類,當代名公尺題,無不畢備。


    老者一路炫耀,入了大堂,便招唿老仆去沽酒。


    不多時,有四個中年人聯袂而來,其中兩人正是顏真卿、鄭虔,另兩人則都是三十幾許年歲。


    “哈哈,薛白已在,清臣既到,可算是把‘韓愈’湊齊了。”韋述撫掌大笑,“引兩個小的見禮吧。”


    眾人都笑。


    顏真卿年歲較長,也不客氣,引見起他的兩個好友。


    “蕭穎士,字茂挺,人稱‘蕭夫子’‘文元先生’,蘭陵蕭氏,南梁宗室後裔,鄱陽王七世孫。四歲賦文、十歲補太學、十九歲中狀元,先授秘書正字起家,今官任集賢殿校理。”


    “李華,字遐叔,趙郡李氏,二十歲中進士。隱居多年,登博學宏詞科,擢秘書省校書郎,今官任工部主事。他們二人並稱為‘蕭李’,文名揚於四海。”


    “這是劣徒薛白,才華平平,還不見過兩位先生?”


    “學生薛白,見過先生。”


    “莫要多禮。”李華道:“我與蕭夫子很讚同你的文章,時人文賦過於繁冗了……”


    ~~


    此前,杜媗曾與薛白說過青雲正道該如何分八步走,若沒有實例則很難理解。


    而眼前這些人就是實例。


    他們早的十九歲中進士,最晚的是顏真卿二十五歲才高中,個個都先任校書、正字,外放縣尉……都是往國之重臣的方向攀的。


    韋述已是當今的文史泰鬥;顏真卿往後的功業不必說;鄭虔得天子青睞,禦口稱“三絕”;“蕭李”共倡古文,為唐宋八大家開先河。


    可惜,李林甫把持相位,死死擋住了他們成為宰執的路,其後又逢天下變亂。


    但他們都是天才,他們走的都是隻有天才能走的最穩的路。


    這是顏真卿把他的人脈展現給薛白,算是真正認下這個弟子。


    ……


    “這劣徒天資是不差的,韋公若不信,可試他一試。”


    “清臣既開了口,老夫豈有不信之理。今日難得相聚,且飲一杯再談文章。”


    與一群天才聚在一起,薛白亦感壓力。


    不過,他連詩佛都遊說過,今日更不會忘了結交官員,攜手上進。


    一輪酒之後,他便盯上了李華。


    “李主作任職於工部司?”


    “不錯。”


    “學生有一軍器欲獻於聖人,不知李主作可感興趣?”


    李華雖二十歲中進士,運氣卻很差,守選了許多年沒等到闕員,年逾三旬才釋褐,如今還在九品官階上。


    他近日聽聞,今科春闈有三人通過吏部銓選後直接補了縣尉、書記。


    “若工部司有能幫上忙之處,薛郎子開口便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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