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孟夏,初一。


    長安城的桃花綻放到了最豔麗之時,櫻桃也熟了。


    提著果籃的少女發髻上插著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一隊馬車行過,壽王李琩掀簾凝視著街邊那些窈窕的身影,黯然神傷。


    他在崇仁坊北門的寶刹寺下了馬車,深深吸了一口香燭燃出的煙氣,難得感受到了十王宅之外的自由。


    與其說他是篤信佛教,不如說他喜歡的是每月初一、十五能借著禮佛之名離開監視。


    在大殿上過香,李琩大步走向後院的禪室。


    以往每個月,達奚盈盈都會把錢財帶給他,有時也帶來些美人,除了上個月。


    “她來了嗎?”


    “在裏麵。”


    李琩那頹廢的眼神終於迸出精光,徑直推門而入。


    達奚盈盈那飽滿誘人的身段再次落入他的眼簾,這次終於勾起了他的情緒。


    “啪!”


    李琩大步上前,一巴掌甩在她臉上,漂亮的臉上當即浮起了血絲。


    她摔倒在地,李琩跨坐上去,反手又是一巴掌,粗暴地按著她揉搓。


    達奚盈盈痛得落下淚來,咬牙忍了,反而撫了撫自己,嬌唿道:“壽王……”


    李琩見她這般放浪,皺了皺眉,起身,重重一腳踹在她身上。


    “賤婢,敢背叛我!”


    “奴家不敢。”達奚盈盈連忙抱住李琩的靴子,求饒道:“奴家心裏一直隻有壽王,是薛白離間我們啊,他設計讓奴家進宮……”


    “不許說!”


    李琩大怒,俯身死死掐住達奚盈盈的脖子。


    她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臉怒得更紅,無盡的恨意與委屈湧上來,徹底吞噬了他的理智。


    “賤婢敢嘲笑我!”


    達奚盈盈已準備好了借口,她可以說是因為十王宅守備嚴密,她才不能向他解釋,但右相知道她沒有背叛。可沒想到,無意中一句話,竟讓她就要被掐死了。


    她已窒息,眼珠往上翻。


    “咳咳咳咳……”


    屏風內傳來了咳嗽聲,李琩從痛苦的迴憶中清醒過來,鬆開手,驚唿道:“誰?!”


    他繞過屏風看去,一個身著襴袍的老者在低頭咳嗽,隻以襆頭對著他。


    “狗賊。”


    李琩驚恐不已,將擱子上的木魚操在手中,揚手便要打這老者。


    但當對方抬起頭來,卻使他驚訝得連退了數步。


    “右……右相?”


    “十八郎,久未見了。”李林甫收了咳嗽,眼睛死死盯著那木魚。


    李琩連忙放下手中的武器,問道:“右相如何這般打扮?”


    今日,李林甫難得未帶扈從,連心腹女使也沒帶,可謂十年未有之事。


    “十八郎既然使人來說了,老夫隻好親自來將她的身契物歸原主。”


    “這是?”


    李琩上前接過,攤開來看了一眼,眼神裏有狂喜之色。


    並不是因為他有多在乎達奚盈盈,而是他終於有一次能在暗中維護住了自己的顏麵,不讓別人搶走他的女人。


    達奚盈盈緩過氣來,繞過屏風,拜倒在地。


    “時間不多。”李林甫淡淡道:“說正事。”


    “喏。”


    達奚盈盈像是已完全消化了方才的一切,開口,沒有任何情緒。


    “薛白就是薛鏽之子,薛平昭。這十年來,收養教導他的人名叫‘韓愈’,從目前僅有的一畫一書二文章可以看出此人學術精博、文力雄健、書筆老辣,當屬張九齡、賀知章一般人物,想必薛白之詩詞亦是他在背後指點,另,韓愈之威脅不僅在於文章書畫,而在權術。”


    “他布局十年,獻榷鹽法於楊銛,籠絡裴寬、章仇兼瓊,在朝中扶持起一支勢力,該是為了支持慶王為儲君。慶王乃皇長子,又收養李瑛之子,是李瑛餘黨最好的選擇。但一旦讓他們成事,往後第一個要殺的人必是壽王無疑。”


    李琩一驚,唿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壽王信不過奴家,還信不過右相嗎?”


    “本相親自去看過了,確是如此。”


    李林甫去豐味樓看過了,發現那幅字並不是出自李邕、鄭虔、張九皋這些熟悉的對手,略帶張旭之風範,與顏真卿風格迥異,確是名家手筆,薛白肯定寫不出。


    更重要的是,他親自觀察了杜五郎在達奚盈盈麵前手足無措的樣子,確定了這個消息渠道是可靠的。


    這一切都印證了他最初的推測。


    雖沒有證據,但無妨,他根本就沒打算親自到聖人麵前揭開這些事……


    李琩道:“可我根本不識得韓愈是何人!”


    “此人無官無職,卻有耐心蟄伏如此之久,做到如此地步,何等狠厲心性?”達奚盈盈道:“他還送薛白到鹹宜公主府中,定是想要報複。”


    “武惠妃忽然薨逝,想必與李瑛餘孽有關。”李林甫道。


    李琩驚疑不定,道:“當年李瑛真的要造反,才會留下如此狠毒之輩。右相,你當將這些毒計告知聖人!”


    “唉。”李林甫歎惜一聲,搖頭。


    “右相?”


    “天子家事,外人如何進言?”李林甫道:“薛白獻骨牌於聖人,借機讒害老夫。如今,聖人已不信任我了,且此事並無證據。”


    “那該如何是好?!”


    “李瑛餘孽看似與太子不和,實際上早已聯合,此番爭奪鹽稅之權,目的在於削弱本相之勢。待老夫一罷相,則無人可製衡太子。到時,太子手握西北四鎮,得河東鹽稅,有川蜀邊將之好感,登基無虞。也許,太子還答應了韓愈會為李瑛平反……那已是你我身後事了。”


    “右相,你得阻止這一切啊!”


    “天下萬事,決於聖人心意。老夫,勸不了聖人。”


    李林甫說著,拍膝歎息,起身。


    “受人之托,終人之事。十八郎要查的,今日特來將結果告知。時局如此,無可奈何啊。”


    他出了這間禪室,立即就有女使與護衛迎上來,警惕地保護著他。


    迴想今日之行,豐味樓前車水馬龍,寶刹寺裏差點被木魚砸了,危機重重,李林甫遂決意,往後不能再冒這樣的風險。


    好在值得,今日密談無旁人在場,李琩如何,都與他毫無關係。


    ……


    “盈娘,伱說我該如何做?”


    李琩問了一句,見達奚盈盈迴過頭來,臉上掌印與脖子上的掐痕通紅。


    他當即把聲音放柔,撫著她的臉,道:“我,心情不太好,你知道我以前不是這樣,這些年,我太難受了。”


    達奚盈盈低下頭,問道:“右相既不能改變聖意,阿郎或能出麵?”


    “我?”李琩道:“你難道不知聖人有多嫌惡我嗎?”


    “薛平昭之事,最初似乎是……鹹宜公主要阿郎查的吧?”


    李琩如獲救兵,心想大唐公主過得可比他們這些皇子要滋潤得多。


    達奚盈盈抬頭瞥了一眼,見他懷中還露著她那身契的一角。


    她萬福而退,出了禪室,離開前輕聲道了一句話,而李琩正在思考,沒太在意。


    “奴家不怨阿郎。”


    達奚盈盈確實在想,不該怨這位壽王,錯不在他。


    他隻是一個被父親搶了妻子而遭萬人嘲笑致心態扭曲的可憐人,隻是一個被關在十王宅嚴密監視而淪為廢物的無能之輩。


    她以前可憐他,如今卻連自己都可憐不過來。


    ~~


    豐味樓的廚院裏一片忙碌。


    蒸籠一掀開,騰起了濃濃的水汽,一個個大白饅頭正是最飽滿的時候。


    如今也把饅頭叫作籠餅,包著雜肉,杜五郎今日選了上好的白麵試著蒸出不帶餡也香的饅頭。


    他正吸著鼻子,忽聽身後有人道:“五郎在此,二娘不在嗎?”


    迴頭一看,見達奚盈盈雙臉紅腫,脖子上還有印痕,杜五郎驚道:“你怎麽了?誰這般打你?!”


    蒸氣縈繞中,達奚盈盈忽對視到了一雙飽含關切而真誠的眼睛,愣了愣,捂了臉往外走去。


    “你等下。”杜五郎手忙腳亂去找東西。


    出了廚院,達奚盈盈迴頭看了一眼,沒見他追出來,遂轉迴她的屋子。


    一路穿過院門,忽聽得杜五郎在身後喊道:“哎,你沒事吧?”


    她也不理會,自進了屋。


    “打成這樣,得是多用力啊……”


    杜五郎忙不迭跟上,才邁過門檻,嘴裏還在碎碎念,猛地被一拉,人已被達奚盈盈摁在木牆上。


    “跟來做什麽?”


    “你這被打得也太狠了,到底是哪個畜生?!”


    “你心疼了?”


    “我……當然關心……”


    杜五郎還不知怎麽說,忽被達奚盈盈一把摟入懷中,他頓時感覺整個人被裹在了鬆軟的饅頭裏,卻還記掛著她那觸目驚心的傷。


    “你……”


    “攮我。”


    達奚盈盈情緒激動,直接咬著他耳邊,以渴求的語氣,急切地道了一句。


    “攮我。”


    熱氣進了杜五郎的耳朵裏,他腦中“嗡”地一聲,魂都不知飛到哪去了。


    鼻尖一熱,流出血來。


    滴噠。


    鮮紅的血落在白皙的皮膚上,隨弧度滑落,滲進束帶。


    達奚盈盈不管不顧,已將他推倒在地,伸手往他身下去。


    這一下驚得杜五郎渾身一顫。


    他一愣,忽迴過神來,慌忙推開她,避開,背對著她,道:“別這樣。”


    “不是說關心我嗎?又嫌棄我了?”


    “當然不是嫌棄,可關心也不是這樣……我也不能辜負了一心係在我身上的人……唉,反正,君子該自重。”


    達奚盈盈臉露譏笑,迴過頭看去,那少年的背影透著股傻氣。他還是背對著她,掏出一個粗布包著的東西遞過來。


    “還熱著,你敷一敷吧。”


    “這是什麽?”


    “蛋,你放到傷口上滾一滾,可能有用吧?我也不知道。”


    達奚盈盈伸手接過,發現那個雞蛋已經被擠碎了,但還溫熱。


    “那個……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杜五郎道:“還有,二姐說,你也莫覺得我們不信任你,他們都安排好了,會把你的身契要迴來。”


    他推了推屋門,才想起這屋門是朝裏開的,慌張打開屋門,匆匆走掉了。


    達奚盈盈低頭看了眼衣裙上的鼻血,猶豫了片刻,把那溫熱的蛋放在淤傷上敷著。


    其實她屋裏就有傷藥,她過來就是為了拿藥的……


    ~~


    日暮,李琩離開了鹹宜公主府,想著今日李娘說的那些話,眼中難得浮起笑意來。


    “阿兄慌什麽?李亨看似恭孝,實則狼子野心,真以為父皇沒防著他嗎?既然右相都查到了,隻要父皇知曉是李亨暗中勾結朝臣,弄出這麽大的事來,自會讓他下去找李瑛。”


    “可,沒有證據。”


    “這種事,豈要證據?我在父皇麵前暗示兩句足矣,明日李亨婚宴,正是我開口的由頭。”


    ~~


    是夜,上柱國張去逸宅中徹夜燈火通明,因張家次女便要嫁入東宮,成為太子良娣了。


    說是嫁,其實良娣屬於太子的妾,隻是品秩較高。


    當今聖人是由張去逸的母親撫養長大的,以張家之榮寵,張汀自是配得上太子妃。


    問題在於,太子的長子已有二十一歲,生母吳氏還是個被貶入掖庭的宮女,若太子妃誕下嫡子,勢必會對李俶造成威脅。


    因此,張汀隻能成為良娣。


    她初時覺得很虧。


    但仔細一想,柳勣案之後,太子把杜良娣換成張良娣,看似被李林甫迫害,實則卻是贏了;韋堅案亦是如此,太子看似輸了,實則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之位被交到了更親近他的義兄手裏。


    所有人都小瞧東宮,卻正是她嫁過去的最好時機,今日看似越委屈,往後收獲越大……


    她一夜未睡,在三更時,坐在奢華的閨房中開始梳妝、更衣。


    伸手撫過那有些儉樸的嫁衣,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坐下,對著銅鏡笑了笑,擺出一個嫻美的表情。


    ~~


    長安晨鼓依舊,並未因太子婚嫁而與平日顯得有何不同。


    薛白睡了個飽覺,在未時三刻才出門,一副神清氣爽、與世無爭的模樣。


    春闈四子在朱雀大街匯合,驅馬往崇仁坊而行。


    “不是去東宮嗎?”


    “誰說婚宴在東宮?”


    “請帖上寫的‘東宮喜宴’。”


    “難道還能說是‘禮院喜宴’嗎?自造十王宅以來,諸王、公主婚嫁皆在崇仁坊的禮院舉辦,太子亦是如此。若寫在請帖上,多窩囊。”


    薛白覺得這並不窩囊,反而更能襯托出李亨的儉樸,再對比李隆基,無怪乎越來越多朝臣期待儲君。


    ……


    禮院內張燈結彩,場麵肯定稱不上盛大,中規中矩。


    不受聖人待見的太子納堂堂上柱國的女兒為良娣,這婚宴的規格禮儀,想必讓操辦此事的禮部官員傷透了腦筋。


    進門時,春闈三子遞上的都是平平無奇禮物,唯有杜甫不拘一格,送了自己的書法一幅,因他確實沒錢了,也不願舉債來給東宮送禮。


    薛白目光看去,覺得那楷隸很好,收禮的官吏卻是搖了搖頭,嘟囔了一句“瘦硬如骨”。


    唐人終究是喜歡圓潤飽滿的字。


    杜甫卻渾不知自己送的禮人家不喜歡。


    堂前,李靜忠滿臉喜意,一見薛白,熱情洋溢地迎上前來。


    “薛郎來了!老奴來為薛郎引路,與樂聖同席可好?”


    這般扯著嗓子尖聲一喊,不少賓客紛紛向這邊側目。


    另有內侍引著元結、杜甫、皇甫冉到後方入席,薛白的位置卻頗為靠前。


    一路上,偶然能聽到小聲的議論。


    “薛打牌來了。”


    薛白如今已小有薄名,有人在意他的詩詞、有人在意他的風采、有人在意他的作為。而對於今日宴上諸權貴而言,他最值得在意的是陪聖人打牌。


    “公孫大娘!”


    杜甫本要去末席,卻忽然轉身唿喚了一聲。


    薛白轉頭看去,隻見一個五旬年紀的婦人帶著幾名弟子入席。


    這婦人已白發蒼蒼,卻還腰肢筆直,身材勻稱,眼神中帶著英氣,颯爽而卻不失柔和之態。讓人看著都覺眼睛舒服。


    “公孫大娘有禮了,杜甫年少時,曾有幸於郾城觀大娘子劍舞,至今記憶猶新。”


    “杜子美的詩,老身有幸讀過。”


    “真的?”杜甫大喜。


    忽有人問道:“杜子美也在?”


    說話間,三名美須的中年男子飄然而來,是“樂聖”李龜年與其兩個兄弟,皆風度翩翩。


    其後,神雞童賈昌到了,還帶了他那舞藝高超的妻子潘氏。


    “薛郎也在?又見麵了。”


    “薛郎是如今風流人物,杜子美詩名遠播,又是新科進士。今日喜宴,增光添彩啊。”


    眾人一番寒暄,薛白與他們一道入席,盤腿坐下,坐在除皇親之外最好的位置,相處得其樂融融。


    有時想想,若他肯老實一點,當個宮廷供奉,討聖人歡心,想必也會與他們一樣……在安史之亂裏遭逢劫難吧。


    ~~


    “永王到。”


    “壽王到。”


    “鹹宜公主與駙馬到……”


    李娘挽著楊洄才落座,還在低聲說笑,“終於讓李亨逮著機會宴請了,和離真好啊,你說是吧?”


    無意間,卻瞥見了一張俊臉,她遂凝神去看,才發現那是薛平昭。


    被掐死的人出現在眼前,再次讓李娘臉色發白,好在她已聽李林甫說了,這都是陰謀,轉念一想,隻覺這是好事。


    李亨小心謹慎,沒有邀請重臣,但與李瑛餘黨勾結的秘密終是被她發現了。


    李娘遂附在楊洄耳邊,低聲道:“且看我明日到聖人麵前施展手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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