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興坊。


    玉真觀是玉真公主修道後所建的道觀,在此修行的女冠多是宗室與權貴千金。


    清晨,律堂內隻有廖廖三人。


    皎奴盤坐得雙腿發酸,偷眼瞥去,李騰空還是一動不動;眠兒則已倒在地板上睡著了,小胸脯微微起伏,睡得很香。


    她輕手輕腳地站起來,出了律堂,在陽光下活動手腳,心想這樣寡淡的日子還要過一輩子。


    “騰空子可在?有客訪。”


    終於又聽得這一聲通傳,皎奴也是眼睛一亮,連忙應答,請李騰空出來,她則揉了揉臉,恢複那生人勿近的冷峻神情,護衛在李騰空身後。


    果然,來的還是顏家小娘子,每次來都帶很多東西,好吃的好玩的。


    文帖、畫卷、書籍、樂器、毽子、陀螺……還有兩盒糕點。


    “皎奴阿姐,這個是給你的。扶風堂的鹿糕饃,我嚐了很好吃,但阿娘不讓我多吃。”


    皎奴等李騰空點頭了才接過,也不道謝,隻是心裏有點喜歡這個顏家小娘子。


    “你們下去吃吧,毽子也帶去玩。”李騰空已拿起了一張文帖看起來,“我要給顏家妹妹看診了。”


    ……


    到小院裏吃過糕點,曬著太陽,看眠兒踢了一會毽子,皎奴也覺困意上來,卻見有兩名女冠跑過,隱隱說的是“真是此前那位郎君嗎?”


    皎奴耳朵一豎,當即警惕起來。


    她起身,跟著那兩個女冠往見客堂方向走去,遠遠地,果然見十七娘把一張藥方遞在薛白手裏。


    看得出來,十七娘有些開心,拂塵忘了帶,雙手背在身後,有個捏手指的動作。


    至於那狗男人,則還是一副表麵彬彬有禮、實則就沒打算娶十七娘的態度……看得皎奴火冒三丈。


    她轉身找了個院牆翻了出去,徑直到側門等著。


    ~~


    “那我去抓藥。”


    “好。”


    李騰空抿著嘴,擺出懸壺濟世的名醫態度,眼看薛白要走,忽道:“對了,你寫得那《倩女幽魂》,我……看了。”


    她其實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沒忍住想告訴他。


    薛白見到她的眼睛,似有一瞬間的詫異,其後點頭示意,轉身出了玉真觀。


    才出門,卻見一個少女環抱雙臂,踩著八字步站在門外,一臉的煞氣。


    “賊子好膽,還敢來招惹十七娘。”


    這一聲叱喝聲色俱厲,但皎奴嚇得住旁人,卻嚇不住薛白。


    薛白遂指了指嘴角,道:“擦一下。”


    皎奴大怒,罵道:“我告訴伱,玉真觀周圍都是右相府的護衛,讓阿郎知道你來,活剝你的皮……”


    她話音未了,薛白已徑直用一句話壓過她的氣勢。


    “那不妨問問哥奴,如此行事,可為子女考慮過?”


    皎奴聽得“哥奴”二字,眼睛一瞪,忘了反駁。


    薛白轉身就走,他最近在學高力士“順水推舟”的陽謀,並不怕人知道他的行蹤。


    ~~


    右相府。


    李林甫瞥了眼王鉷提前擬定的春闈覆試名次,批了個“可”字。


    此事與往年一樣,能服眾即可,反正及第也隻是有了做官的資格,也不是真給官職。


    正要處理別的公務,他閉眼時卻又想到了不久前做得那個夢。


    夢裏,那酷似裴寬的男子幾乎要奪舍了他的身體,給他帶來巨大的恐懼。


    示意身邊女使把名單送出去,李林甫又道:“問問王鉷,升他為禦史大夫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喏。”


    “阿郎。”另一名女使隻穿著羅襪走過檀木地板,安靜地繞進屏風,稟道:“玉真觀來報,薛白過去見十七娘。”


    李林甫此時才在百忙之中想起薛白,吩咐道:“召達奚盈盈來見,再到巡街使處調消息,查薛白近來在做什麽。”


    “喏。”


    “對了,十四娘呢,找到沒有?”


    “沒有。”


    “讓十郎去找杜家把人奪迴來,但莫鬧大了……”


    過了一會,關於薛白行蹤的情報送到了。


    這不難查,右相府早交代長安各處武候留意到,需要時調取即可,就是頗浪費紙。


    不多時,達奚盈盈也到了,拜倒在堂上對答。


    “薛白很少來豐味樓,隻聽說他近來讀書用功。對了,寒食節,薛、杜兩家出城祭掃,奴家向一些仆役打聽,他們去了慶敘別院;清明節,薛白修繕了薛家祖墳,去了上柱國楊府,之後住進了虢國夫人府……”


    她說的與李林甫收到的消息相符。


    “繼續查,莫讓他們發現你是右相府的人。”


    “奴家一定盡力。”


    “可有韓愈的情報?”


    “奴家沒用,毫無線索。”


    “退下。”


    李林甫坐在那,用他粗硬的胡子刮著手背,喃喃道:“慶敘別院,裴寬,楊銛,榷鹽法……果然早有布局……”


    他眼珠轉動,忽然還想起一事,從擱子裏拿出一封小卷軸打開。


    卷軸上,楊慎矜的名字被用丹筆、墨筆各劃了一條,李適之的名字隻用墨筆劃了一條,下麵寫的正是“裴寬”。


    “連這都猜到了?提前布局?”


    李林甫沉思至此,眼中忽然精光大綻,喝道:“召王鉷、羅希奭到偃月堂,快!”


    這句話一出,堂中所有人登時紛紛打了一個寒顫,都知道,右相又要再除一個政敵了。


    ~~


    禦史台。


    官廨中,裴寬正在凝神看著一份卷宗,目露警惕。


    這是王鉷今日親自送來的。


    借著這個機會,裴寬還試探了一下王鉷對覆試名單的態度,發現若要辦成薛白的要求讓三人都及第,幾乎是與王鉷宣戰,隻怕代價不小。


    他聽兒子分析了榷鹽法的利弊,態度再次猶疑起來,遂使人暗中問了東宮一句,“聽聞哥奴欲除我?”


    得到的迴答是“無慮,勿受挑唆”。


    於是裴寬心裏又有僥幸,考慮是否薛白是詐他的。


    他從來不是殺伐決斷的性子,否則也不會一紙詔書就被召入朝中當個虛職。


    此時,更讓他為難的卻是手裏這份卷宗。


    卷宗內容很簡單,一個名叫曹鑒的郎將醉闖民宅、奸淫婦人,且殺了人家一家四口,證據確鑿。


    而就在裴寬桌案的另一邊擺著一個匣子,匣子裏裝滿了五百兩黃金,乃是裴寬的族人裴敦複趁他不注意放在這的。


    裴敦複官任河南尹,曹鑒便是其部下。


    裴寬思慮著,在卷宗上寫下判文,最後落了一個“斬”字,招過人,將宗卷上報。


    他親自捧著那匣黃金往裴敦複的住所去。


    裴敦複卻不在宅中,其妻子倒是認識裴寬這位族兄,據實相告丈夫出門時的詳情。


    “是一個羅禦史突然登門,邀郎君到相府去了。”


    裴寬早有不好的預感,聽得這話心裏一驚,手中那沉重的木匣掉落在地。


    “嘭。”


    木匣碎裂,耀眼的金錠砸得滿地都是。


    就像預示著裴家這顯赫高門的命運。


    ……


    裴諝腳步匆匆迴到家中。


    他是被從京兆府忽然喚迴的,一進堂便見裴寬麵無血色地坐在那。


    “阿爺,出事了?”


    “哥奴要動手了。”裴寬強自鎮定,述說著今日之事,道:“曹鑒的案子,我絕不能循私。但哥奴把裴敦複帶到右相府又是何意?借他之手除我。”


    “裴敦複手中,可有阿爺的罪證?”


    “不算罪證。”裴寬搖了搖頭,“我在範陽時麾下有一名愛將,名為史思明,他曾任互市牙郎,凡大掠奚人、契丹降部,婦孺皆經他手出賣,諸將分利,裴敦複亦有一成。”


    “此事軍中常有。反而是裴敦複在河南做得更過份,聽說他被海寇擊敗,反而殺良冒功,佯稱大勝,我早勸阿爺與他劃清。”


    裴寬道:“但他手上有能讓聖人猜忌我的物件。”


    “什麽?”


    “我有抱怨哥奴的書信予他。”


    “阿爺是抱怨哥奴,還是聖人?”


    裴寬皺眉,一時也說不好當時是抱怨了誰。


    見此情形,裴諝駭得臉色煞白。


    父子二人驚疑良久,裴諝問道:“阿爺,這幾日,薛白可有來找你?”


    “沒有。那日聽你所言,我亦覺得榷鹽之事難辦,想必他們是想要提條件,可一直沒等到他來。”


    裴諝皺眉思索,喃喃道:“不對,哥奴為何這麽快就找裴敦複?”


    “何意?”


    “阿爺是接受賄賂還是秉公執法,他原本該待結果出來才是,為何這般沉不住氣?”


    “為何?”


    “會不會是……慶敘別業人多嘴雜,哥奴知道薛白與阿爺接觸了,他急了?”


    “何以見得?”


    裴諝踱了幾步,喃喃道:“京兆府六曹,以法曹吉溫最是權焰炙熱,但我前陣子聽說吉溫是因薛白而被貶,當時隻以為薛白是虢國夫人一麵首而已,如今看來,哥奴很忌憚他啊……應該說,哥奴非常忌憚楊銛插手稅賦,奪了他的相位。”


    裴寬道:“哥奴當然怕,他若丟了相位,且看有多少仇家迫不及待撲上去。”


    “阿爺,事到如今,與楊銛共推榷鹽法。”裴諝終於下了決心,擲地有聲道:“既要做,阿爺便代了哥奴的相位,整頓吏治,變亂政為良政,成一代名相功業。”


    “可?”


    “可!”


    裴寬穩住心神,終於有了豁出生死的態度。


    如此,他再仔細一想,到時自己帶頭交出隱匿的鹽稅、逃戶的租庸調,鼓勵讓河東世族做出利益讓步,聖人則用自己代李林甫為相,這是最好的結果。


    重要的不是鹽稅上那一點錢財,而是能使社稷時局穩定下來。


    這本就是他這個範陽節度使入朝的最大意義,聖人敲打他,逼他妥協,用他拉攏河東。


    “薛白背後有高人啊……”


    ~~


    時近傍晚。


    薛白從馬背上取下一大包藥材,背著走進玉真觀。


    李騰空從丹爐房出來,站在台階上看著他,沒忍住笑了出來。


    “嗯?”


    “笑你堂堂薛郎君,這般哼哧哼哧搬藥。”


    “因你們玉真觀不讓我的兩個護衛進來。”


    “我是說……旁人也能這般使喚你嗎?”


    “我本就不是大人物,不難使喚。”


    “這樣。”李騰空想了想,“去給我倒杯水來。”


    她說完,見薛白真去拿爐上的水壺,忙道:“哎,與你玩笑的,不用真倒。”


    “分藥嗎?”


    “我把今日顏家妹妹要喝的分好了,剩下的你明日再來拿。”


    李騰空努力說得很自然,一副老成的醫者模樣,抓了少許藥材稱量。


    薛白站在一旁,如閑聊道:“這陣子,我與當朝右相結了仇,接下來怕要到魚死網破的地步。”


    正在包藥材的手指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相府十郎是我朋友,想必到時他在其中必會為難。”薛白道:“我要做之事,卻不會因他而停下,對此,我很遺憾。”


    李騰空問道:“那你這位朋友,該如何是好?”


    “她難免會因此而心生芥蒂,那自是不宜再與我來往,她當做自己想做的事,求內心平靜。”


    “那你呢?可會對她心生芥蒂?”


    “我與右相之仇乃公仇,自是不牽扯到他家人。”


    “那……若你也遭右相陷害,想必李十郎會出於情誼救你吧?”


    “隻怕我擔不起這份情誼。”


    “她定是沒想讓你承擔,你可想過,這也是她求平靜的一場修行?”


    薛白默然,再看眼前的女子,他卻有些驚訝。


    他原是想開導她,委婉地推開她。


    沒想到,她竟真是有一顆道心。


    “也許,李十郎與你交友,並非想要你如何。她是想忘掉自己是誰、再找到自己是誰。福已享、孽已造、債當償,她情願一生積善修行。可人偶爾總該要有自己,自己的喜,自己的歡,哪怕片刻,如此才不辜負天地生養,所謂‘道法自然’不是嗎?”


    李騰空說到此處,抬眸,直視著薛白的眼。


    她不再掩飾她的喜與歡,同時,她眼神很清明,她很明白自己要什麽。


    “故而說,薛郎君不必有負擔才是,你與李十郎為友,是助她修行。”


    “受教了。”


    愈是麵對這樣純靜的眼神,薛白反而不太會說話。


    對視了幾息,李騰空背過身去。


    薛白提起兩包藥告辭。


    “那……你明日還來分藥嗎?”李騰空問了一句,語氣有些微微的抖動,其後,淡淡道:“我一人分不完。”


    “好。”


    薛白倉促應了離開。


    他其實不相信,若他長期與李騰空來往而與李林甫你死我活,到時她會沒有痛苦。


    當然,正常來說,他根本鬥不倒李林甫,畢竟她還準備要救他……


    今天也寫了8500字,還是鋪墊劇情~~求月票,求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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