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薛白帶著青嵐,提著一籃青棗,先是到了長安縣衙一趟,見顏真卿還沒來視事,他們便轉到顏宅。


    反正路途不遠,權當散步了。


    顏宅的仆役起得很早,正在門外打掃。由門房引著進入前院,環目看去,顏宅雖不算大,布置得卻很淡雅樸素,有山東園林明淨大方的特點。


    顏真卿正在一庭院當中吐納養氣,睜眼看薛白來了,微微一歎。


    “學生請老師春安。”


    “你為何又喚我老師?”


    薛白恭謹答道:“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學生得顏公之傳道,視顏公為師,對待鄭博士、蘇司業亦是如此。”


    顏真卿再次吐納,道:“何處得來的歪……何處得來的道理?”


    “忽迴憶起一篇少時背誦過的古文,想敬呈給老師。”


    青嵐乖巧地把一籃青棗遞了過去,道:“一點春令果子,也敬呈給顏縣尉。”


    顏真卿一揮手,讓青嵐送到後院,自由他妻子應付。


    他則招過薛白,道:“隨老夫來。”


    兩人走進大堂。


    “聽聞杜子美來了,《飲中八仙歌》一日傳唱於長安城……你入了國子監,卻還不肯閑著。”


    “學生確實在場,有幸見杜公揮毫落筆。”


    顏真卿似乎還想教訓薛白幾句,話到嘴邊,卻道:“我並非你的老師,此事伱須與人解釋清楚。”


    “是,學生慚愧。”


    下一刻,一份字帖遞到了薛白麵前。


    顏真卿長出一口氣,無奈道:“你的字,過於醜了。”


    “多謝老師。”薛白鄭重接過字帖,放進背簍,拿出一個卷軸來,“學生入太學以來,每日臨摹兩百字,自覺略有進益,請老師過目。”


    顏真卿接過,見是一個精美的長卷軸,心道這些醜字鋪滿這價格不菲的良紙,實在太過浪費了。


    再看那第一句話。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人非生而知之者……”


    堂外,院牆下的花木在春光中舒展,遠處隱隱傳來女子的說話聲,很好聽,為這春日添了幾分明媚。


    顏真卿手持卷軸,反複咀嚼了很久,喃喃道:“你何處得來的文章?此非駢體文風。”


    這種文章與詩詞又不一樣,薛白顯然寫不出來,直言道:“學生失了憶,隻記得是一位名為韓愈的先生所寫。”


    “文風質樸雄健,有秦漢古風,一氣讀來,意味深遠。來日你若想起了,務必為我引見韓公。”


    “是。”薛白應道:“我隱約還記得,韓公不講究聲律、辭藻,不喜排偶之駢文,認為文章不宜太過浮華……學生在想,若能簡化駢文,每年能為朝廷省下許多紙錢,一定比右相省得多。”


    這是他入學以來非常有感悟的一件事。


    時人哪怕是寫公文也要用駢體,常常是花團錦簇的排偶句寫了整張長卷,真正有用的話隻有最後一句。


    這是他的弱項,他可以改,但想試著讓整個時代也改一改。


    “心機太深。”


    顏真卿先是輕叱了一句,質問道:“這便是你那策論文體寫得不堪入目的理由?”


    “學生慚愧。”


    “你是該慚愧。”顏真卿搖了搖頭,覺得薛白實在是各方麵都太差勁了,有種千頭萬緒、無處下手之感,最後道:“先說書法。”


    “是。”


    “坐下,握筆給老夫看看。”


    薛白才提筆,顏真卿已微微蹙眉。


    “錯了。八分楷書講求圓潤流暢,不可用中鋒。側臥筆尖,以轉動手腕為準,寫個‘永’字。”


    “是。”


    薛白很專注,依言照做。


    他知道厚著臉皮請教顏真卿其實很容易惹對方生厭,因此珍惜這個機會。


    “再寫,運筆須恣意,而恣意非隨意。”


    “再寫,用筆當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


    “……”


    “笨。”


    終於,顏真卿沒能忍住,搖了搖頭,道:“你自迴去感受‘藏鋒’二字,學會收放自如了再來。”


    薛白自覺感悟良多,態度認真地應下,將字帖收好。


    顏真卿打量了他兩眼,負手道:“杜子美的詩寫得好啊,‘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你今日來,讓老夫想到了早年向張公求學,領悟筆法十二意……”


    薛白靜待下文。


    顏真卿卻又不說了,眼中泛起思量之色,心道筆法十二意若隻傳給此子一人,不如傳於後世,正好以秦漢文體寫一篇文章。


    “書法一道,你今日先領悟運筆。再談你的文章詩賦……唉。”


    顏真卿搖著頭,從擱子上拿出薛白的策論。


    當日,在房琯起誓保護薛白之後,顏真卿還是謄寫了一遍,拿迴了原稿。因他不願居功,須讓房琯知道是何人提出兩稅法、且該保護何人,而薛白的原稿若交出去卻是把柄。


    “學文章之前,先學避諱!”


    策論被丟在薛白眼前,顏真卿難得有些嚴厲。


    薛白拾起策論一看,首先看到紙上多了幾個“補丁”,卻是顏真卿裁了紙片,粘在了他原來的幾個字上,用端麗的顏楷寫上了新的字。


    比如,“民”的豎少了一半,這是要避諱唐太宗的名字。


    李世民還在時,本人反而不在意這些,隻要不把“世民”兩個字連起來即可,但如今這避諱卻是寫在唐律裏的。


    薛白其實有留意這些,但到大唐的時間還太短,該講究的東西又太多,難免會有疏忽。


    他額頭上稍稍冒出些冷汗,意識到自己之前太過急於求成了,甚至覺得等明年科舉太晚。實則,確實需要有一段時間的沉澱。


    沉澱沉澱也好,在大唐為官需有才學、聲望,李林甫就是吃了這方麵的虧,一輩子都在彌補。前車之鑒,得好好學學。


    在這個清晨,雖隻有片刻的教導,薛白已經感覺到厚著臉皮拜顏真卿為師,實在是太值了。


    ~~


    “郎君。”


    青嵐挎著籃子從顏宅後院出來,臉上掛著開心的笑容。


    薛白見籃子還在,問道:“不肯收嗎?”


    “收了,顏家娘子迴贈了黃粱米,說是親友從魏州寄來的年禮,給我們嚐嚐。我不知能不能收,可不收娘子便不要我們的青棗。”


    “無妨,往後與老師家互相幫襯就好。”


    青嵐連連點頭,道:“顏家娘子人真的很好,對了,郎君不是要送小郎君們讀書嗎?顏家二郎就在長壽坊裏的韋氏私塾,顏家娘子讓管事去打了招唿。小娘子們要學琴棋書畫,可以每日未時到顏家,與顏家三娘一起學。”


    “老師有三個女兒嗎?”


    “沒有。因為三娘打一出生就多病,過繼給顏縣尉的兄嫂撫養,長大了才接迴來。”


    “是什麽病?”


    “我可不敢細問,我都不明白為何因為多病就要過繼給兄嫂。”


    “有什麽說法吧……”


    說話間已從顏宅都到了薛宅,兩地隻隔了一條街,確實是很近的。


    薛白牽了馬,去往國子監。


    目前這種與顏真卿、杜甫、鄭虔、蘇源明往來的日子,他過得頗為愜意。


    當初那段在右相府與東宮爭鬥之間掙紮求生的窒息歲月,仿佛已離他遠去了。


    ~~


    青嵐站在台階上目送著薛白走遠,轉身去找柳湘君,商量黃粱米要怎麽蒸才好吃。


    忽然,坐在側門邊曬著太陽充當門房的薛伯庚“哎呀”了一聲。


    “這位女郎,你似乎是六郎身邊……”


    青嵐轉過頭看去,不由蹙眉。


    “你來做甚?”


    皎奴不答,冷著臉走進內院,環顧而看,將地上一個水桶踢倒,道:“這就是薛白說的‘很快會有自己的宅院’?真破。”


    “反正不是你住,你管不著。”青嵐緊張地盯著她。


    皎奴微微譏笑,目光轉向柳湘君,問道:“薛白真是你兒子?”


    “你是……”


    “我問你話。”


    “六郎自然是妾身的兒子。”


    “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不錯。”


    “如何證明?”


    柳湘君被問得微微一愣,其後恢複了氣勢,淡淡道:“當今聖人為妾身找迴的兒子,妾身需要向你證明什麽?”


    皎奴問道:“薛靈呢?”


    “與朋友去躲債了。”


    “哪個朋友?”


    “妾身不知。”


    “告訴薛靈,右相要見他。”皎奴道:“還有,明日申時,讓薛白到東市東北角來,我有話與他說。”


    說罷,她再次打量了這院落,嫌棄地搖了搖頭。


    這裏比杜宅還要小,還要破。


    ~~


    平康坊,右相府。


    後院,皎奴穿過曲徑,登上小閣。


    有兩個女子正坐在窗邊說話,氣氛有些僵,似乎發生了爭吵。


    其中一人頭發挽起,作婦人打扮;另一人頭戴蓮花冠,還未開臉,正是李騰空。


    “十一娘、十七娘。”皎奴行了禮,“奴婢已傳話給了薛白明日申時到東市。”


    李十一娘遂轉頭向李騰空,問道:“還不滿意?”


    “阿姐你就不該做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阿姐以為的這般簡單,為何就不能讓我去修行?”


    “為何偏要出家?世上好男兒多了……”


    “不與你說了,總是這些話。”


    “好,不說這些。”李十一娘道:“你既然隻肯嫁薛白,阿姐來替你安排,不就妥了?”


    “阿爺與阿兄都不答應的事,你再胡鬧有何用?你就不能迴家去嗎?”


    李十一娘笑道:“阿爺既然讓我來勸你,那便是還有餘地。無非是將他帶迴來入贅……”


    “他不願贅婿,我也不願逼他。”李騰空道:“為何強人所難?”


    “因為你是阿爺的女兒,凡是相府想要的,就沒什麽得不到。”李十一娘道:“如今若讓你出家了,一輩子都不開心。”


    “難道讓他入贅我就開心了嗎?”


    “是為了讓你放下。”李十一娘道:“你想要什麽,阿兄阿姐就拿給你,從小到大不是一向如此嗎?把他帶迴來,不出兩年你就能厭了他,知道男人不過如此。重要的是你能因此心念通達,可知修道修不出平靜,平靜從來隻有玩膩才能得到。你是右相府的女兒,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你的心情,明白嗎?”


    李騰空愣愣看著自己的姐姐,隻覺這一切好生荒謬。


    李十一娘始終是理所當然的語氣,又道:“我與阿爺說過了,由薛靈出麵點頭,讓薛白入贅右相府,既成全了聖人的上元佳話,又能斷了他與楊三姨子的關係。阿爺能饒他性命,你也開心,有何不好?”


    “別再說了!你們若不讓我當女冠,我當尼姑便是。”


    李騰空氣極,拿起一把匕首便要割自己的頭發。


    “別!”李十一娘連忙抬手,苦勸道:“十七啊,你何必為一個男人如此?”


    “這已不是關乎於薛白,與他沒關係了。”李騰空聲音裏都帶了哭腔,“是我沒辦法在這個家裏待了,因為你們所有人都瘋了!”


    “我們對你還不夠好嗎?”


    “鬼迷了你們的心!”


    李騰空搖頭不已,淚水滾滾而流。


    “阿姐你知道自己說的是怎樣的渾話嗎?你把所有人都當成玩物,右相府就這麽了不起嗎?我生在這樣的家裏……我真是罪大惡極,我就不該嫁人!”


    匕首割過。


    一縷青絲落在地上,李騰空毫不猶豫,還要再割。


    “別割了……好,女冠,你想當女冠,隨你。”李十一娘抬起手,道:“是我多管閑事了,你也鬧夠了,放下匕首,此事與我無關,好吧?”


    李騰空噙著淚,丟掉手裏的匕首,顯得極是倔強。


    “以後我再多管你一件事,讓我夫婿挨千刀。”李十一娘亦不高興,賭咒了一句,轉身就走。


    李騰空抹了眼,不再哭,自去收拾她的書卷,為離家作準備。


    皎奴當即跪倒,道:“奴婢錯了,奴婢不該聽十一娘指派。”


    “起來,你去與他說,都是誤……”


    一張紙箋從書卷中掉了下來。


    李騰空俯身要撿,映入眼眸的,卻又是紙箋上那首看過無數遍的詞。


    ~~


    次日,申時。


    在茶樓上望了許久,唯見到少女的身影獨立於梨花樹下,薛白想了想,還是起身過去。


    “宗小娘子?”


    李騰空手指一顫,迴過身來,許久沒說話。


    薛白道:“有人約我來,但似乎爽約了,沒想到恰遇到宗小娘子。”


    “我……我也是正好路過。”


    “我近來結交了詩壇大家,杜甫,聽說過吧?他與我說,天寶三載,李白娶了宗氏,乃宰相門第,可是你的親戚?”


    “嗯,若算輩份,我還高一輩。”


    “那連李白也要喚你一聲姑姑了?”


    李騰空不由笑了一下,轉頭看向薛白,大膽地看了好一會兒,似要將他記在心裏。


    “嗯?”薛白問道:“對了,你那位朋友,還好嗎?”


    “她……很好啊,昨日還拜在啟玄真人門下為女冠。”


    “出家了?”薛白迴過頭看她。


    “她不是為了別的,真就是從小喜歡修道、喜歡醫術。與你說,啟玄真人可不是輕易收徒的,他醫術高超,為《素問》補注二十四卷,總之我那位朋友是很不容易才得以拜師……”


    李騰空說著說著,不小心與薛白四目相對。


    她看到他眼中有些愧疚與遺憾,忽覺心裏像被蟄了一下。


    其後她又想,就該讓他愧疚、遺憾,這樣他才能記得她。


    “我走了。”


    李騰空笑了笑,走開幾步,迴頭再看了薛白一眼,狠狠心,加快腳步跑開。


    ……


    暮鼓聲響,東市的坊樓上亮起了燈籠。


    在這有宵禁的傍晚,燈火遠遠不如上元夜好看。


    少女抬頭看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天寶六載的上元夜雖然也很開心,但她原本還以為天寶七載可以與他執手逛燈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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