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


    傍晚時分,金吾衛左巡街使武康成路過一座大宅前,探頭往裏看了一眼。


    “武六?”


    忽聽得唿喚聲,武康成一愣,轉過身來,隻見一個身穿深綠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跨坐馬上,於路口看著他。


    “啊,王使君在這邊?”


    武康成連忙叉手行禮,笑道:“聽聞王使君迴長安任官了,我便想著能見上一麵便好,因此跑來叨攏。”


    “說甚叨攏。遙想當年河隴一別,有七八年了吧?你我能在長安再聚首,也是難得。”


    “小人是天寶元年迴了長安,當時便想拜見使君,不曾想,今日才再見著。”


    “宦海沉浮,不值得提,不提了。”


    “小人帶了酒來,使君飲一杯否?”


    “老遠便聞到了酒香,新豐酒?”


    “使君好靈的鼻子。”


    武康成不由笑了起來,將酒壺掛在肩上,便要去扶那中年男子。


    遠遠卻有金吾衛跑來,道:“頭兒,有人找你,右相府的人哩!”


    武康成聽得“右相府”三字,臉色一變,轉過身看去,隻見坊街那邊有個少年郎君踱步而來,他卻不相識。


    反而是他身邊的中年男子微有些驚訝地“咦”了一聲。


    “是你?薛白?”


    “見過摩詰先生。”


    薛白行了叉手禮,再看王維那一身深綠色的官袍,覺得這身官袍不襯王維的氣質。


    還是那身素色的襴袍穿在身上時王維顯得更意格高遠些,也更自在些。


    王維敏銳地察覺到薛白那落在他官袍上的目光,道:“你尋武六?”


    “是,尋武巡使有些事。”


    “那便一道喝幾杯吧?”王維道:“我亦有話與你說。”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進了宅院,王維告了罪,先去換身衣物。


    薛白留下田氏兄弟、皎奴在前院坐了,他則獨自進堂,與武康成煮著酒,對酌。


    “薛郎君是來找我的?”武康成架著小火爐,將酒放在火上去溫著。


    “是。”薛白道:“武巡使曾在隴右軍中效力?”


    武康成聞言便露出了笑容,點點頭,道:“開元二十年從軍,至天寶元年迴長安,當了十年隴右兵。”


    “與吐蕃打?”


    “嗯,年年打。”武康成道:“便是在赤嶺立碑會盟之後的幾年,也就是大戰沒有,小戰一直都在打。”


    薛白問道:“想向武巡使打聽兩個人,是一對兄弟,名叫薑卯、薑亥。”


    武康成徑直搖頭,道:“不認識。”


    薛白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了然之色,說起了薑氏兄弟參加過的幾場大戰。


    武康成依舊搖頭,道:“軍中一起打過仗的有成千上萬人,我如何能夠記得?”


    還待再問,王維已換了一身素色的襴袍出來,手裏拿著串佛珠,在爐子後坐下。


    他年輕時有“妙年潔白,風姿鬱美”之稱,到了中年,風采翩翩之外又添了歲月沉澱。


    “你帶著華服奴婢、調動右驍衛,在何處高就啊?”


    薛白應道:“還未有官身,隻是在為右相調查些事情。”


    王維淡淡道:“年輕人,學業科舉方為正途。”


    “先生教誨的是。”


    “先談你的事,你尋武六?”


    “是。”薛白道:“在查兩個隴右兵士,想問武巡使是否認得?”


    武康成憨笑一聲,道:“不認得。”


    薛白笑了笑,順著這話題道:“我今日問了一名隴右老兵,他說武巡使很可能認得。我便找過來了,倒沒想到武巡使與摩詰先生相識。”


    “該是,開元二十五年。”王維端起酒杯飲了一口,帶著迴憶之色,緩緩道:“我以監察禦史之職赴涼州,在河西節度幕下兼任節度判官。”


    “是哩。”武康成笑應道:“開元二十五年。”


    王維道:“當時,吐蕃不顧大唐告誡,西擊大唐藩屬小勃律國。聖人大怒,命河西、隴西出兵,我遂出塞宣慰、察訪軍情。”


    薛白知道這一年薑氏兄弟還沒被募兵到隴右,但還是聽得很認真。


    “我行到涼州,得知吐蕃犯境,河西節度使崔節帥已領兵支援隴右。”王維說到這裏,看向武康成,道:“當時武六便是崔節帥麾下候騎。”


    薛白神色一動,脫口而出問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王維會心一笑,眼中有了不一樣的神采,點了點頭。


    “《使至塞上》?!”


    “是啊。”


    武康成哈哈大笑,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高聲念起詩來。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提著酒小心翼翼窺探王維宅邸的巡街使,他語氣豪邁,氣概不凡。


    那被長安官場束縛住的壯闊又迴到了武康成身上,他仿佛是才從大漠縱馬而歸,終於敢放聲說話,敢任酒水灑在他的胡子與前襟。


    “哈哈哈,‘蕭關逢候騎’,世人都讀摩詰先生的詩,卻少有人知我武六就是那個候騎!‘都護在燕然’,就是在次年,崔節帥自涼州率眾入敵界二千餘裏,於青海西大破敵寇,斬首二千餘級!”


    王維也是飲盡杯中之酒,大笑不已。


    塞上歲月所帶給他的豪情壯闊,難得地打破了他眼裏的枯寂。


    但笑著笑著,他眼神又逐漸寂寞下來。


    “你知道,大唐與吐蕃戰戰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嗎?”


    薛白搖頭道:“不知。”


    王維道:“若從高祖皇帝武德六年開始算,已有一百二十餘年。若從吐穀渾之爭算起,已有八十餘年。”


    “這麽久。”


    王維道:“河西、隴右常年須以十餘萬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製崩壞,募兵軍費七倍於往昔不止。雖有幾場大勝,西北邊患,卻始終不能徹底解決。金城公主和親吐蕃,直到開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間,太平時節不過隻有斷斷續續的十年,且這十年僅是沒有大戰而已,兩國之間,小戰始終不斷。”


    薛白才知道,原來整個開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這些事,沒有多說,靜待王維下文。


    “崔節帥諱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後,極力促成大唐與吐蕃會盟,終於在開元二十二年,兩國以赤嶺為界,結為舅甥之國。崔節帥與吐蕃將領乞力徐殺白狗為盟,各去守備,使雙方百姓能於邊境耕種、放牧。”


    王維說著,又飲了一杯酒,道:“兩人都是重信義之人,為邊境爭了三年太平。沒想到,一場大戰還是不可避免,吐蕃西擊小勃律國,聖人大怒,命崔節帥掩襲吐蕃,乞力徐並不設防,大敗於青海湖。崔節帥雖大勝了吐蕃、戰功彪炳,卻時常為河隴形勢憂慮,又自覺有愧於乞力徐。此事傳到了聖人耳裏,遂罷了崔節帥之職,遷為河南尹。”


    “然後呢?”


    “開元二十六年,崔節帥離開了河隴,我也迴了長安。沒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說,他夢到了一條白狗,驚疑而死。”


    王維歎息了一聲,又道:“他死後,遭聖人嫌惡,遭世人恥笑,但他這一生,戰功彪炳於青海、信義重於泰山。他打仗,非為個人謀功業,而是實實在在想為戍邊的將士、邊塞的百姓,謀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沒想到青海湖的一場大勝之後,主帥是如此慘淡的收場。


    他聽得懂王維想說什麽——河隴的將士不容易,打著一場持續了上百年還看不到結果的戰爭。


    隱隱地,還有抱怨聖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維似乎醉了,高舉著酒杯,念起詩來。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


    “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


    “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


    “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


    薛白目光看去,待見王維轉過頭來,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淚流滿麵。


    他們什麽都沒說,隻以詩句在抱怨。


    曾經是長安意氣風發的少年,蹉跎成了關西的老卒,夜夜聽笛,思念著家鄉,立下了累累軍功。然後呢?受盡了邊塞淒苦的將士得到了什麽。


    蘇武在北海持節牧羊十九年,符節上的旄繐落盡,歸來以後不過隻做了個典屬國那般的小官。


    李林甫呢?


    一個幸進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後遙領隴右、河西兩鎮,身兼數十餘職,受聖人無盡的恩寵,權勢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賞小,功小賞大,佞臣居高位,如此還不夠,今日還要來迫害邊軍將士?!


    “節旄落盡……海西頭。”


    王維喃喃念著這詩,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歎道:“不談塞上之事了,不談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過去那個長安少年遊俠客的熱血,早被這世道澆滅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還是出麵請求薛白別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談塞上之事了。”


    王維歎息了一聲,道:“我今日在衙署聽了首詞,是教坊的調子,《浣溪沙》,寫的不錯,可是你在虢國夫人府寫的?”


    “是。”


    王維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歎道:“莫走這條路。”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維這個眼神中極為誠摯的告誡、痛惜之意。


    “哪條路?”


    “開元八年,我到長安應試,落第不中。”王維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緩緩道:“我心有不甘,遂與寧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結交,次年,狀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飲,卻又放下。


    他依舊不知王維勸他別走哪條路,隻隱隱感覺到王維有滿腔憤鬱想要吐露,卻還克製著。


    “可你看,狀元及第又如何?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過一綠袍小官。”王維喃喃道:“你與我年輕時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記得,莫走捷徑,走不通的。”


    才幾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頭,一杯酒飲盡,再開口,又是一首詩。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


    薛白今日聽了三首詩,從“都護到燕然”,到‘節旄落盡海西頭’,再到‘一生幾許傷心事’,王維沒有說得太深,卻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場的無奈與無力。


    ~~


    出了王維的宅院,皎奴與田氏兄弟跟上薛白,問道:“怎麽樣?”


    “去右相府。”薛白抬頭看了看天色,道:“馬上宵禁了,動作要快。”


    皎奴問道:“有線索了?”


    薛白略略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嗯。”


    雖隻有應了一聲,他卻顯得有些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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