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抿著雙唇,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一轉頭,她才發現裴家人竟不知什麽時候走開了,院子裏已隻剩下他們一家三口。


    她歎了口氣,步下馬車,指著院內道:“既然來了,就進屋說吧。”


    另一邊圍牆外的傅真看著他們一家三口進入了廳堂,收迴目光後也看了身邊的裴昱夫妻和裴瞻一眼。


    大家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給了個眼色,大家齊齊上了各自的馬車,靜坐等待起來。


    畢竟全大周最重要的三個人都在院子裏,豈能容許有半點閃失?


    月亮從東邊升起,照亮了大地,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和貓叫,漸漸的聲音又變得稀散,最後歸於沉寂,隻有偶爾才會傳來一點風聲。


    此刻的宅子裏麵,侍衛和宮人站滿了院子,燈堂裏燈光明亮,將皇帝雙眼照的灼灼發亮。


    這個疾病纏身多年的君王,此時此刻卻像是恢複了無窮的元氣,他長身直立在屋中央,久久地望著麵前的楊奕。


    “……整個事情就是這樣,”皇後緩緩的聲音飄蕩在屋裏,故事太長,使她述說下來嗓音也變得嘶啞,“如果不是揭破了老三的謊言,我和奕兒也見不上麵,更不用說你了!


    “我隻是來見我的兒子,隻是在盡最後一點力量來保護我這個命運多舛的兒子,我想這些跟你沒有關係。”


    “怎麽會跟我沒有關係?”皇帝脫口而出,聲音鏗鏘有力,“他也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嫡長子!”


    “不是了!”楊奕接著他的話說道,“從二十四年前,你在湖州把我放出去當誘餌開始,我跟你就已經不再是父子!”


    皇帝喉頭緊縮:“你恨我?”


    “我當然恨你!”楊奕毫無遮掩,從他迴到京城露麵以來,他無時無刻不是冷靜內斂的模樣,從來沒有任何失態的時候,可是此時此刻,他所有的情緒都迸發了出來,“我怎麽可能不恨你?


    “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你僅僅隻是一個將領,一個義軍的首領,一個王,你這樣對我,我猶可放下。


    “可你是我從記事起就愛戴和崇敬的父親,我把你當做我的天,當成我的榜樣,我無時無刻不在朝著你的方向前進,可結果,你二話不說,把我當成了棋子推出去!


    “如果不是你這樣做,我根本就不會被大月人抓過去囚禁起來,我一生的誌向就是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為我大周的百姓謀取福利!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會變成如此窩囊的階下囚!受苦受累我都不怕,可我沒想過我會受到這樣的恥辱!


    “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我哪怕恨你,也會看在天下蒼生的份上原諒你,但你現在還在說我是你的兒子!


    “我怎麽可能再做你的兒子?我還能夠讓自己姓楊,還用著楊奕這個名字,已經是看在了母親的份上!”


    皇帝緊咬下唇望著他,無言以對。


    聲音傳到了門外,滿院子的侍衛和宮人都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了。


    在跟隨皇帝出宮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們失蹤了二十四多年的皇長子,江山有繼的喜悅與麵對君王父子矛盾的驚恐同時衝擊而來,每一個人都扣緊了心弦。


    楊奕字字句句裏全是委屈,全是怨恨,可這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怨懟,積壓了二十四多年,也許這番控訴已經算溫和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才緩緩的發出聲音:“是父親對不住你。”


    “不必了。”楊奕眼眶通紅,“說這些又還有任何用處嗎?如果當時你能提前跟我說,難道我會不同意嗎?


    “為什麽要用那樣的方式對待我?你讓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你的兒子,而隻是你的工具。


    “你可以不用征求我任何意見,隻要用的順手,就可以把我往上推。


    “今日你能有機會跟我說一聲對不起,不過是因為我命大罷了。這麽多年我曆經過多少次兇險,光是在大月那五年裏,我就遭受過不少於五次的生命之危。


    “我隻是不願意死在異國他鄉,我想著哪怕就是爬也要爬迴大周,是憋著這樣一口氣我才最終迴來。


    “而僅僅就在幾天之前,大月亡國餘孽還追蹤我到了京城,妄圖阻止我跟母親見麵,阻止我向大周朝廷傳遞消息。


    “如果說湖州那次你是情非得已,那之後的每一次,你都不曾在我身邊。”


    “可是,湖州那一仗,的確至關重要!那一次如果我們敗了,那麽不會有現在的大周,你我還能不能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我知道至關重要,”楊奕隔著燈火望向他,“所以你贏得這一戰,關鍵在於把我送上了祭台。”


    祭台這兩個字就像兩把刀子,直直地捅到了皇帝的心上,他猛地往後退了兩步,身軀也佝僂下來。


    皇後站起來,張張嘴想說什麽,卻又緊緊的把嘴唇抿住了。


    她痛苦的閉上雙眼,眼淚沿著眼角留下來,而後變成了嗚咽聲。


    “你一定要這麽認為的話,我不解釋。”皇帝重新又把身軀挺直起來,緩聲說:“但你是我的兒子,是大周的皇長子,這一點無法更改!


    “你必須隨我迴去,你要承接大統,當我大周的太子,做大周的新皇!”


    “不可能!”楊奕斷然拒絕他,“我絕不可能隨你迴宮,你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沒有關係,我絕不會沾惹!”


    “你敢!”


    “你要是逼我,我就即刻離開京城!”楊奕深吸氣,“我就當這一趟,沒有迴來過。”


    “你!……”


    “好了!”皇後見狀阻止了皇帝,“他躲了我們二十四多年,足以看得出來他心性之堅定,你是非得把他逼走嗎?你真的想永遠都看不到他了嗎?!”


    皇帝頓住,咬緊牙關,深深把餘下的話咽迴了喉嚨裏。


    皇後眼含淚光,又看向了楊奕:“把你的話也收迴去,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答應了我的事情,絕對不允許反悔!”


    楊奕咬牙不動。


    皇後拍了他胳膊一下:“你聽到了沒有?!”


    楊奕垂下頭來,看了她一眼,悶聲道:“我知道了。”


    “迴宮吧!”


    皇後看向門外,“該迴去了。”


    說完她跨出門檻,走向了院子裏。


    皇帝沉下氣,有什麽你不敢打擾,深深看了楊奕一會兒,也抬步走了出去。


    走到廊簷下時,他又停步迴頭看了一眼,在眼眸之中有水光浮動。


    可是這咫尺之間的距離,也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老的人沒有能力跨過來了,年輕的人沒有絲毫的意願要跨過去。


    傅真在馬車裏看到帝後走出來,連忙把打盹的裴瞻喊醒下了馬車。


    那邊廂裴瞻夫妻也下來了。


    “我們迴宮了。”皇後跟他們說道,“奕兒這邊,你們費心。此外對西北作戰之事,如常進行便是。”


    傅真和裴瞻對視一眼,頜首稱是。


    原本他們還想問一問這番相見的結果,看到皇帝的神色,便知道結果定然如心中所料,不用再問了。


    皇帝帶來的侍衛足夠,裴昱仍帶人護送了一程,直到看他們入了宮門,這才折轉迴來。


    而楊家這邊,裴瞻與傅真走進去向楊毅告辭,隻見楊奕渾身頹然,便也不再多說,默默告辭出了來。


    迴府的路上大家也沒有說話。


    皇帝的出現實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在這節骨眼上發現端倪跟過來,但是父子相見這番情形,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膈應了幾十年,哪有那麽容易消去?


    但結已經到這兒來了,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這天晚上的事情,後來除了寧夫人知道以外,再也沒往外傳開。


    後來兩天宮裏也沒有動靜傳出來,裴瞻他們在府裏靜觀其變。


    這是夫妻倆正在園子裏喝茶,梁郅忽然一陣風般從外麵闖進來:“老五!你是不是又把我給騙了!那位楊先生到底是誰?他是不是大皇子?!”


    隨著他的吆喝聲,他的身後還跟著一路人,依次是梁郴程持禮蘇幸兒他們,他們一個個滿臉震驚之色,也不知道從哪裏跑過來。


    傅真他們站了起來:“你們在胡說什麽?”


    “什麽胡說,我剛才都聽到了!剛才在乾清宮裏,皇上正在召見禮部大臣,他說立儲之事要往後推移,還說皇長子在世,皇位一定是皇長子來繼承的!”


    傅真和裴瞻麵麵相覷,沒想到皇帝這麽快就做出了決定。不過也在情理之中,那天夜裏皇後將所有經過和盤托出之後,也就沒有什麽好遮掩的了。


    燕王本來就不是皇室子弟,而且還落下了汙點,肯定是不能夠在當太子。


    那滿朝上下除了楊奕來接這個皇位之外,還有誰能接呢?


    “那你是怎麽猜到楊先生的?”傅真好奇的看著他們。


    蘇幸兒搶著話說道:“我是聽老二說的,老二先前進宮麵聖,正好聽到了這一段。


    “然後他迴來匆匆的跟我們一說,我們就猜到楊先生了。聽說,他跟皇上年輕的時候還是很相似的呀!”


    這下就讓人無可否認了。


    傅真望著他們,點頭道:“楊先生確實就是皇長子,但是沒有經過他的允準,我們也不便給你們透露。


    “現在你們知道了,口頭上還是注意注意吧……”


    “太好了!”還沒等他話音落下,程持禮跳起來擊掌,“這是可喜可賀之事啊!大周皇室後繼有人,未來不用愁了!


    “就憑楊先生那身板體格,絕對能生出五六七八個皇孫來!”


    被他的激動所感染,其餘人臉上也露出了歡慶之色。


    梁郴道:“是這樣我就放心了。我們倒是沒見過皇上年輕的時候,沒能一眼看出來楊先生身上的端倪,但大周能有這樣的一位皇長子,的確讓人放心!”


    “誰說不是?”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


    這時候傅真眼尖,看到遠處似乎是裴昱匆匆地帶著護衛走了過來,便示意大家噤聲。


    裴昱手上還帶著一卷文書,到了園子門口一看他們都在,便停住步揚起了手裏的文書說道:“你們都在?那太好了!西北有緊急軍情!”


    這人一聽全部都圍了上去:“出什麽事了?”


    “東茲幾個大將率領不少於十萬兵馬正在往東茲與大月的邊境處移動,初步判定,這幾個人應該正是被連暘勾結的那三個將領!”


    裴瞻和梁郴神色突變,兩人不約而同的把軍報接在手上,展開看起來。


    程持禮也趴了上去,一看之下他脫口道:“看他們的路線,是走大道前往大月,敢這麽做,這一定是有人做內應!”


    “難道說連暘已經出關了?他們全都已經謀劃好了,正準備要向如今的大月朝廷進攻了?”


    裴瞻抬起頭來,“連暘的畫像早就已經傳至關內,如今駐守關卡的全都是曾經跟過我的將領,他們不可能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


    “而且前幾日陳嵩才把連暘的消息傳到京城,他也不可能有這麽快出關!


    “所以我不認為接應的人是連暘,但這麽一來,就更不能掉以輕心了,他們的陰謀比我們想象的更周密!”


    “所以,不管他有沒有出關,你即刻趕往西北卻是刻不容緩了!”梁郴看向他道,“事不宜遲,你這就進宮去請奏皇上吧。”


    裴瞻點頭,轉頭跟傅真道:“媳婦兒你去找一下楊先生,讓他也快準備準備,我從宮中領旨出來後就整軍出發!”


    “知道了,放心去吧!”


    傅真打發他走後,旋即也走了。


    程持禮看著大夥:“咱們怎麽辦?不去西北嗎?就老五一個人帶兵去?”


    “當然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梁郴瞅他一眼,“你們留在京城好好守衛皇城!我也進宮,去請個旨意!”


    話一說完,他便如旋風般出了園子。


    “等等我,我們也去!”


    梁郴和程持禮連忙也跟上了。


    園子裏剩下蘇幸兒和裴昱大眼瞪小眼,蘇幸兒原地轉了個圈:“我去找裴嬸兒去!”


    也噔噔噔的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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