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是謝思安父母謝圓衝和衛七殉國而亡的日子,每年這天,在大肅國寺聖安寺都會有盛大的招魂儀式紀念兩人。


    招魂,是西南傳到大肅的祭祀之禮,血緣之親點起八十一盞招魂燈,再刺一滴血交給法師,法師再念誦咒語。


    若亡魂未熄,請答血親之邀。


    若亡魂轉世,請告何處投胎。


    道武帝自然是想陪謝思安一起去國寺,但這天,朝中突然收到一份軍報不讓他脫身。


    可道武帝也因此安心,他要聆聽軍務,丞相謝方衝要匯報軍務。這樣,謝方衝沒有時間和謝思安獨處,也沒有辦法看見謝思安對他的冷淡。


    謝思安上轎時,心裏有焦躁也有狐疑。


    若是華鵲傳話沒有問題,那伯父應該趁著招魂儀式與她相見,可現在他和道武帝都困在大政殿商議軍務是怎麽迴事?


    招魂需要一個幽暗的房間點燈,聖安寺住持選了遠離中軸的偏僻位置,請謝思安入內。


    有了戒心的謝思安,先讓倚華帶人進屋仔細搜查了一番,確認隻有法師一人後才入內。


    謝思安又讓倚華送上豐厚的香火錢,招魂是遙遠西南的法術,因為大肅陣亡人太多才會流行起來。


    佛門清淨地本來不做這樣的法事,聖安寺能做招魂,是為了不失去皇室的供奉和國寺的地位。


    權勢可怕,莫過於此,連佛門清淨地也隻能投降妥協。


    謝思安踏入房間,隱約能看到法師已坐在裏麵。


    無論如何,先祭祀父母。


    她吹了下火褶,點起第一盞招魂燈,可燈剛剛點亮,“法師”突然歪頭叫了她一聲。


    “小安妹妹,好久不見。”


    這是一張詭異的臉,臉上塗滿了法師所用的聖油,嘴上塗著豬羊的鮮血,穿著半黑半白的長袍。


    可表情滿是囂張和不屑,沒有對神靈的敬畏,隻有對謝思安的挑釁。


    這人的眼睛謝思安很熟悉,她上輩子活著的時候隻見過寥寥幾迴,死了以後見過的次數倒是數不勝數。


    王棠之,她死後才知道,這人認了伯父為師,最後還為救伯父而死。


    不知怎麽,看著王棠之嘴上的鮮血,謝思安想起了他死時熱血噴出的味道。


    鐵器的鏽味和黏膩的腥味。


    理論上,謝思安看見他應該是感恩感激與慶幸,但實際上,謝思安都懶得和他說話。


    她在驚詫後,直接轉身就要走。


    “小安妹妹還是這麽討厭我啊?”


    “棠之哥哥也沒有喜歡過我吧?”


    王棠之邪氣地一笑,手支著腦袋仰視著謝思安問:“沒嫁給我嫁給司馬軻,是不是特別高興,特別慶幸?”


    在看清司馬軻後,高興是肯定談不上。但能不嫁給王棠之,誰都得慶幸。


    謝方衝和王棠之的父親王稟是摯友,謝思安小時候謝方衝曾想和王稟結個娃娃親。


    結果當然是沒成,倒不是謝思安不答應,而是王稟哭著讓謝方衝對自家侄女好一點。


    王棠之從小到大的名聲實在差勁,差勁到王稟作為親生父親見到他就拿藤條要打。


    讓他練武他折刀,讓他練字他折筆,讓他去敖州軍營曆練,他偷跑到南朝去遊玩,據說後來讓他娶親,他親自上門去退婚。


    退了三次後,洛京都沒有人敢和他談親事。


    故驃騎大將軍王稟為王棠之這個離經叛道的兒子操碎了心,他無數次跑到亡妻的靈堂求饒恕,說自己實在很想娶妾再生個兒子。


    有一次,謝思安聽見王稟拉著謝方衝嚎哭:“老謝啊,咱們當年娶了一對姊妹,都相親相愛夫婦和諧,沒想到她們姊妹命薄一同棄我們而去,我們還一起發誓再不續娶。可老謝啊,我熬不住了啊,我兒這樣,琅琊王氏要毀了!”


    謝方衝當時從屋子裏找出了狼牙棒、雞毛撣、打狗棒、流星錘擺在王稟麵前,義正言辭、大義凜然地說:“老王,你兒子不行咱們一起教訓,棍棒底下出孝子,你家這個死孩子隻有這麽教訓了!”


    謝思安當時端著茶盅走進謝方衝的書房,王稟看見乖巧伶俐的謝思安又是一陣爆哭:“我也想小安嫁進我王家啊,可我怎麽好意思讓我那死兒子糟蹋這麽好的姑娘!”


    後來這事被王棠之得知,王棠之翻牆進了謝府,還闖了謝思安所在的別院,瞧了眼謝思安後說:“誰要娶你!太平太淡不夠勁!”


    謝思安讓倚華拿盆水,當場潑了王棠之一個落湯雞。


    後來,活著時謝思安再也沒見過王棠之,隻知道王稟死後他被謝方衝綁進了羽林衛,在羽林衛裏倒混出了些名堂。


    這人性格匪性十足,謝方衝完全控製不住他。


    謝思安放下招魂燈,凝視著王棠之說:“王公子知不知道,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出去對本宮的清譽有礙。”


    “知道。”


    王棠之倒答的痛快,謝思安沒好氣地叱道:“那你還在這兒!”


    “所以我給了聖安寺住持千兩黃金,把這裏圍的水泄不通,裏外都換成了我的眼線。又給住持準備了百日迷魂散,等我們一走就給他享用。讓他一日後就高燒不退,三日後燒成癡呆,百日後魂斷天涯。”


    心狠手辣的事給王棠之說的比剁菜還簡單,謝思安厭惡地瞥了他一眼,問:“你花那麽多心思幹什麽?嗬,王棠之,皇上不管如何,我也沒想嫁給你。這可是你爹說的,誰嫁給你,誰就是遭了禍!”


    “我還不願意呢!你這樣的蠢……”王棠之嘴一快,差點就把蠢貨兩字說出了口。


    謝思安瞪圓了杏眼,冷笑說:“本宮是皇後,王棠之你這是大不敬!”


    “我知道,我當然大不敬,我不僅直唿當今聖上名諱,還要罵他狼心狗肺,背叛謝氏。”


    王棠之歪著頭挑釁地說:“怎麽樣?皇後娘娘生氣嗎?要不要告訴你的好軻郎啊?”


    “你是在找死!你就不怕我出門就讓衛兵殺了你嗎?”


    王棠之半點也不杵,他大咧咧地說:“我不找死,我也不擔心你會殺我,聽完我要和你說的話,你不僅不會殺我,你隻會想殺司馬軻。”


    謝思安心頭一跳,她是想殺司馬軻,可這王棠之是怎麽知道的?


    王棠之一字一頓地說:“司馬軻背叛你了吧?一心一意都是假的吧?”


    她靈光一閃,指著王棠之說:“華鵲是你的人?”


    “對。”王棠之爽快點頭,“萬兩黃金送給院判,院判抹著眼淚親自領他入門。”


    謝思安也不知道該哭該笑,這王棠之辦事撒金子和撒廢紙一樣,他王氏就算萬貫家財也經不住這麽造。


    “那塊田黃呢?也是你偷的伯父的?”


    謝思安為王棠之的膽大妄為所震驚,可王棠之卻連連擺手:“算了吧,我要是偷丞相的,丞相現在都把洛京翻過來了。”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是我爹和你伯父當年拜把子時候刻的,我也是他臨終前才見過那東西。我爹把這東西帶進了棺材,我現在借來一用。”


    此話一出,謝思安覺得王棠之不是膽大妄為,他簡直是瘋癲狂妄。


    “你開了你爹的棺?王棠之!你有沒有對長輩的孝道,對生死的敬畏!”


    王棠之覺得盤腿坐著腿麻,他換了個更放鬆的姿勢,靠在牆邊說:“有啊,我和我爹說了,借來辦大事保家族榮華富貴,他這輩子就怕琅琊王氏敗了,我這麽做是對得起他。”


    “至於生死……”王棠之的臉抽搐了下,“要生要死自有天命,死者或能生,生者或早注定死。”


    死者或能生,生者或早注定死。


    謝思安眉心一動,在心中迴味著這句話。不知為何,這句話恰合了她的前世今生。


    “皇上背叛我與否,和你保王家的榮華富貴有什麽關係?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你還有管人內院瑣事的愛好。”


    王棠之嗤笑了一下說:“司馬軻就是內寵成千上萬也和我沒關係,我就是得讓你晚點死,你晚點死把後宮管管好,你伯父才能在前朝多幹點事兒。”


    “王棠之你還會不會說人話!”


    雖然自己的確原本在一年後就得死,可王棠之這麽詛咒她,實在難以讓她愉悅相對。


    “喂,謝思安,你迴去以後讓華鵲好好替你把把脈,看看你大婚至今還無子嗣的原因到底出在哪兒,要是沒問題,我去大政殿給司馬軻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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