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今天下午很熱,烈日燙紅了大半的天,走到哪都像在蒸桑拿。葉西爬上公交,趕往和陳尋約定的地點,一路卻心旌搖曳、神采奕奕,畢竟能逃家比什麽都快樂。


    公交晃晃悠悠,一路向北,離興濟小區越遠,她心緒越安寧。


    但她總忍不住想登錄學校貼吧看一看,又怕自己看了煩亂,最終還是按住了躁動不安的手。


    車子開到t市北邊的樟樹灣停下,葉西蹦下了車,第一反應就是撐傘擋住烈陽荼毒。


    人行道裏邊,著白t的陳尋正站在一間緊閉的門麵房門口,半身曬在太陽下,跟另一個男生聊天。那男生葉西眼熟,總在學校裏和他形影不離。


    男生先看見的她,抬腿碰了一下他的小腿,提醒他往這邊看。葉西從熱浪中走過去,剛好對上陳尋黑亮的眼。他拿下嘴邊的煙,隔老遠對她笑得明朗。


    葉西表情不變,把傘沿往下挪了挪。


    “熱吧?”他先開口,把手中的礦泉水瓶遞向她。


    她“嗯”了一聲,往他背麵走去,將自己努力融進房簷下的蔭蔽裏。


    陳尋很快轉身,與她肩對著肩,低頭望著她,引薦道:“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哥們,趙係景。”


    趙係景熱絡地伸長胳膊,跨過陳尋身前,要與她握手:“hi!葉西!”


    葉西很局促地笑笑:“hi!”


    陳尋“啪”地一下把兄弟毛躁的手打開。


    趙係景縮手唿痛:“你大爺的!用這麽大勁幹嘛!”


    葉西轉動眼珠思忖了片刻,問:“是……‘長繩係景’那個‘係景’嗎?”


    人生若浮雲朝露,寧俟長繩係景,實不願之!長繩係景,留住時光。


    “哎嘿!文化人!”趙係景笑嘻嘻地誇她。


    陳尋換了條腿支著身子重心,咕噥道:“怎麽就沒問過我名字的寓意……”


    “你名字有個屁寓意!”


    “怎麽就沒寓意了?!你又知道個屁!”


    無端開始幼稚地打鬧起來,葉西在一旁聽得好笑。


    此後一問才知,陳尋提到的工廠其實就是趙係景爸爸開的,規格不大,做的是裝填運輸家用桶裝礦泉水的生意。


    葉西今天好巧不巧,穿得是很學生風的襯衫配短裙,要邁步跟他們走時,陳尋忍不住迴頭打量了一眼她露在外麵的細胳膊細腿:“要搬水桶的……你確定你可以?”


    葉西:“多重?”


    趙係景插話:“18升吧……”


    葉西抿唇:“我試試吧。”


    實在搬不動,給個容身之處也行啊。但說來也怪,市圖書館、咖啡店哪不能去啊?再不濟到肯德基蹭空調看書也行,可她就是不太願意考慮這些地方……以前做什麽事都習慣一個人,現在竟然變了。


    前頭兩人走得很快,全然沒察覺她此時的走神。


    葉西將傘沿抬高,偷偷仰頭看陳尋的後頸。他好像曬不黑,又好像頸椎很直,皮下露出一節又一節的輪廓。


    工廠在路盡頭拐彎的巷子裏,嚴格來說隻能算是個小作坊,黑魆魆地向他們張大嘴巴,陰涼倒是挺陰涼。葉西跟著他們走進去,那些做活的光膀工人聞聲都好奇地看過來,視線尤其放在葉西身上。


    也對,這地方突然來了個正兒八經的學生妹,能不奇怪嗎?


    葉西略緊張,不動聲色地往陳尋近旁靠了靠。他感覺到,低頭對她安撫地笑笑,輕聲道:“沒事,這些人都很好的。”


    黑暗深處有人粗著嗓子朝這邊喊,蕩起迴聲陣陣:“小尋!來搬貨不?這趟四點之前要送到,客戶在催了!”


    陳尋立刻應道:“來了!”


    跟到這裏,趙係景忽然止步,客氣地招唿葉西:“那你就跟著阿尋吧,放心,搬不動就別搬,就當來玩玩。”


    見他迴身要走,葉西疑惑,支吾開口:“你……不和他一起嗎?”


    趙係景在昏暗中的五官泛起尷尬的表情,似乎有難言之隱:“啊……我跟我爸有點事。”


    落腳處很空曠,水桶都堆在了另一邊,頭頂高處有小天窗,漏緊濃淡相間的陽光。葉西看見陳尋的表情也頓了頓,隨後他向自己走來:“走吧!我們過去,阿趙他有事。”


    原本,葉西也不會多問,隻是這一下子氣氛忽而詭秘起來,就叫她忍不住愈加好奇。


    門口光亮處有人衝裏吼了一聲。趙係景的聲線旋即畏縮起來,乖巧迴了聲“哦”,就跑了出去。


    葉西收迴注意力,跟著陳尋往深處的黑洞走去。這裏何止是暗,還靜得很,空氣好像海綿,會把工人幹活的響動吸幹淨。葉西隻能聽見她和陳尋起起伏伏摩擦地麵的腳步聲,還有從牆外滲進來的鳥鳴。


    走至最裏麵,繞牆層層疊疊碼了山一樣的水桶,起碼兩人那麽高。葉西仰頭,望而生畏。


    陳尋接過工人遞來的一桶水,輕車熟路地扛到拖車上,而後迴頭看她:“怕了?”


    葉西握拳,咬牙嘴硬:“誰說的?你讓我試試。”


    嘩啦啦的車軲轆巨響,工人將滿載水桶的拖車往外推去。陳尋默然片刻,彎腰拎起一桶水,放在肩上。


    葉西走過去,立在他跟前,伸手示意他遞過來。


    陳尋不動,一味隻看著她淡笑。


    這時此處就他倆,周圍工人都在門邊搬貨。葉西莫名心髒發緊,咽了咽口水催道:“快啊!”


    他按在桶身的雙手動了兩下,她手都舉到他肩前了,他卻忽而竊笑著將身子一偏,兀自抬著桶繞開。


    葉西雙手懸空,目光頓滯:“……”


    陰寒的空氣在軒曠的室內百轉千迴,有種叫做“荷爾蒙”的東西漸漸霸占每一處縫隙。葉西停在原地不動,頭都不敢迴,靜靜聽他在後麵搬東西的聲音,混著偶爾的喘氣聲。


    俄頃,門外有柴油機發動的巨響,隨後是一聲吆喝:“小尋!你先搬著,客人很急,我把這趟送過去!”


    陳尋迴首的應聲從她身側的空氣流過:“知道了!”


    葉西心裏有複雜的思緒扡格抵觸。像螞蟻在撓,又像往針孔穿線,無論如何都對不上。這麽短短一段時間,他似乎已經搬了很多桶,她數著自己的心跳,數到後來跟不上它的節奏。


    猝然有貨物坍塌倒亂的雷響,葉西慌忙轉身查看,見陳尋雙臂撐在一旁石柱上,腳邊躺著一隻仍在慣性中來迴搖動的水桶。


    她跟過去,緊張問道:“怎……怎麽了?”


    陳尋搖搖手:“沒事,突然腰痛。”


    “腰痛?”


    “嗯,舊傷,以前打球扭的……”他單手撐著石柱,緩緩轉過身來。


    葉西看他眉頭揪得很深,汗珠從額際滾下來,一副劇痛貌,不禁擔憂:“真沒事?我看你痛得厲害。”


    陳尋微微吸氣,頓了良久對她說:“你能幫我貼下膏藥嗎?”


    “可以。”她毫不猶豫。


    “那邊那個黑包,”他抬起垂在身側的手,指向右邊的牆角,“最靠外的夾層。”


    葉西照做,找到一片雲南膏藥,一刻不耽擱跑迴他旁邊。


    “貼哪兒?”她皺著眉問,手足無措。


    陳尋手臂向後,微微撩起t恤下擺:“脊椎正中,我按的這個位置。”


    她雙頰一熱,閉氣緩緩繞到他背後。這一眼看得她冷汗涔涔,他青筋微露的手背下,平坦的脊椎正中有一個很小的鼓包凸起,像是骨頭在這裏沒長對位置,頑劣變了形。


    “怎麽會這樣啊……”她哆哆嗦嗦地揭開膏藥,忍不住喟歎。


    “打球本來就是高危運動。”他無所謂地笑笑。


    左上天窗的風扇葉子轉動,照過來的光與影不停旋轉變換。


    葉西小心翼翼地將膏藥貼上去,手指一點一點按服帖,唯恐動作太大。


    陳尋猝然失笑,她抽手,莫名其妙:“你笑什麽?”


    “沒什麽。”


    葉西又按了按,才算貼緊。而後他直起身,麵對她遞來一根塑料捆紮繩。


    她不解:“幹嘛?”


    “你幫我在腰上繞一圈,”他把繩子又往前送了送,“一會出汗我怕膏藥會掉。”


    葉西垂著眼慢慢接過,捏在手心裏不敢做下步動作。


    陳尋又笑了笑,忍痛將衣服下擺撩起,露出精細的腰。


    她抬右腳,向前邁了一寸,再緩緩跟上左腳,顫顫巍巍地捉著繩子,伸到他腰後。他往前湊了湊,二人間隔縮小,她迅疾把眼睛別開,另一隻手從後方拉住繩子往他身前帶。


    風扇還在轉,撥動氣流。葉西眼前一下是光,一下是扇形陰影。


    繩子繞了兩圈,她剛欲打結,他沉聲阻止道:“再多繞兩圈。”


    葉西長長吸了口氣,唿出來。二人一深一淺的氣息錯身交織。


    她第一次跟異性這麽近距離,倘若沒這根繩子的掩飾,簡直就像她在抱著他。


    耳邊他的唿吸聲越來越響,她加快速度又繞了三道,最後緊閉雙眼在他腰前匆匆忙忙打結。


    “好了?”他問,聲調底下有笑意。


    她像被燙著一般迅速跳開,背對著他冷聲迴答:“好了。”


    “ok,”他轉身用力提起水桶,靜默中忽而一聲,“謝謝你。”


    “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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