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家門時,時針已偏向淩晨十二點。葉西正疑惑為什麽媽媽沒有像往日那樣大喊一聲“迴來啦”,在彎腰準備換鞋時,看到了一雙陌生的男式球鞋。一刹那,她好像明白了什麽,心髒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


    廚房裏有烹油的香氣和油煙機的轟鳴聲。葉西呆立在門口,沒有勇氣再往燈火通明的屋裏麵張望。


    平日裏母女倆在家幾乎不怎麽開電視,可此時她卻聽見客廳裏有很熱鬧的綜藝節目聲。


    頭頂燈光亮煞人眼,葉西屏氣握拳,指甲都掐進了拳心。移刻之間,廚房的推拉門被拉開,用腰間圍裙反複搓手的林俐走了出來。


    林俐一副跼蹐不安的表情,與女兒麵對麵站立,眼神飄忽不定。葉西目光下移,盯住她打結的十指,剛準備率先開口,客廳裏傳來一聲沙啞又粗蠻的高喊:“媽!做好了沒啊?”


    林俐含愧地望了一眼葉西,而後扭頭看向客廳,熱絡地迴應:“好啦!還差一個菜,你再看會兒電視。”


    此話一落,再問什麽也都顯多餘。葉西換好鞋卸下書包,麵無表情地繞開媽媽往臥室走。


    離臥房門口還有幾步的距離,她聽見那個男聲在不遠的拐角處響起:“你房間以後是我的啦。”


    一個高壯的黑影隨光腳踩踏地磚的聲音一同向她靠近,在離她咫尺時停下:“姐。”


    葉西垂在身側握著書包帶的左手用力收緊,右手扶住門框,機械性地轉頭看過去。


    三年能讓一個人改變很多,可以是在外貌,也可以是在心境。葉西不知道葉南在後者上有多少變化,總之他在前者上確實變了很多,多到她想用“天翻地覆”來作比。


    十二歲以前的他又矮又幹巴,總是蹬著一雙皮包骨的腿四處亂竄,惹她頭疼又寵愛;而如今的他,在身高上衝出她兩個頭都不止,雙頰橫肉,全身黢黑。以至於他拓大的巴掌撐在麵前的白牆上,葉西都怕那一塊的漆會被蹭黑。


    葉南眼珠定定,起皮的唇邊帶著戲謔的笑,翻手掏出一根煙和一個打火機,點著之後就衝著她的方向吐了一口濃重的煙霧。


    葉西方才知道,她討厭別人在自己當麵抽煙,也是分人的。


    微微蹙眉,她板著臉說:“憑什麽我的房間要給你?你未免想得也太美了……”


    葉南嗤笑,抬起右腳掌,拂手在腳掌上一拍,隨後又毫不顧忌地用同樣的手將煙送進嘴裏。


    “是媽安排的,你以後跟她睡就是了。”


    葉西心下生厭:“我所有的課本和資料都在這個房間,不方便搬。”


    “那沒事啊,”葉南咳了兩聲,享受地吸氣,“我不影響你念書,你可以學完了再去媽的房間。”


    葉西:“我學習喜歡一個人,不能有無關人等在旁邊。”


    葉南:“嗬,真他娘的矯情!”


    葉西:“你嘴巴放幹淨點!”


    葉南:“啥?你他娘的說啥幾把玩意兒呢?”


    葉西腦袋發緊,在一陣難以克製的不耐煩後猛地抬手將書包摜進房間裏。而後她迴頭看向廚房,見門還是關的,便轉身直視葉南沉聲詰問道:“你這就改好了?我看未必吧?你認識到自己三年前做了什麽事嗎?你現在出來了,爽了,有沒有想過以後該怎麽辦?想過贖罪嗎?想過去道歉嗎?你是有新人生了可她呢?”


    葉南漠然聽完,在最後一個字降落時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我說老姐,你是不是念書念癡了?”他聳聳鼻子,抽著煙嘲問,“還是說你們念書的都這麽傻逼?”


    “你懂不懂法啊?不懂我教教你哈,我在那裏麵天天上課呢……”葉南眼皮一耷拉,表現得像在跟智障對話,“你聽好了啊,我是誰放出來的,法律,懂嗎?我是誰原諒的,也是法律,懂嗎?我要不要道歉要不要贖罪,那也是法律定的,你有什麽資格來說教?啊?!”


    後半句他說得結結巴巴,但又理直氣壯,宛如一腦漿糊的醉漢。


    葉西繃緊下頜,瞪著眼睛仰視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簡直就是畜生。”


    “畜生的爹媽也是畜生,畜生的姐姐也是畜生。挺好的啊,我們一家團聚!”葉南搖搖頂著寸頭的腦袋,“嘿嘿”笑了起來。


    那廂廚房裏停息了油煙機的轟鳴,隨之是鍋鏟滑動鍋底的聲音。


    “南南菜都好啦!”林俐的叫喚倒是溫情十足。


    葉南下蹲,將煙蒂按在地磚上揉滅,起身之前抬頭給了她一個極猖狂的眼神。


    “哎!就來!”他扭頭迴應林俐,語氣居然反常地乖順。


    廚房門開,那頭是母子久別重逢的融暖之景。這頭黑暗中的房間輪廓已經令葉西陌生起來,心髒鈍痛,她明明有所預見卻又無能為力。


    林俐做了四五道極重油葷的大菜,往桌上一擺,正上方的空氣都粘膩了起來。陳好碗碟後她喚葉西:“西西啊,一道來吃啊,媽媽做了很多好吃的,就當給你弟弟接風洗塵!”


    她喜悅的音調抑揚頓挫,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家是有天大的喜事。


    想一想,她向來就是這樣寵葉南的,也許是隔了三年沒親眼瞧見,忽然不習慣罷了。葉西苦笑著搖搖頭,迴答:“不了你們吃吧。”


    不願意花太久待在這裏,仿佛前方是無邊際的洞黑,身後也是披著光明皮囊的黑暗。葉西衝進房間拿了一套換洗衣服,就躲進了浴室裏。


    可誰曾想花灑開到最大檔,也依舊擋不住門外的對話聲。


    “南南,迴頭媽媽給你買點書好不好啊?咱們要走正路知道吧?要想從現在開始變成一個正常人,你得先學點什麽……上不了學的話就在家裏看看書,等年紀允許了就出去打打工掙掙錢。”


    “唉媽……我現在啥都不想做,沒興趣!”


    “那怎麽行呢?白天咱們家裏沒人的,你一個人在家不無聊嗎?”


    “這好辦!你給我買個手機!買個好點兒的!我在家打打遊戲不就行了嗎?對了你再給我點錢,我無聊了就出門上網去!”


    “那不行,媽媽不放心!你吃那個牛肉呀,裏麵夥食不好吧?你看你的發根都發黃……”


    “哎呀沒啥好不放心的,我動手能力生存能力都比那些書呆子強!你就放心吧,按我說的做!”


    葉西用水持續澆著臉,水溫很燙,但她渾身血液冷滯,汗毛倒立,手腳冰涼。


    視頻裏熟稔的一幀一畫又在她閉眼的黑幕中迴放……


    那孩子在笑,直到生命終止前的最後兩分鍾依然在笑;


    他也在笑,從頭到尾都在猙獰地笑,蔑視生靈地笑。


    她料到了,毫厘不差,葉南自始至終都沒有懺悔,沒有歉意,更沒有改好。


    仿佛這些年他需要反省的一切……


    全都被她做了。


    ***


    快到一點鍾,白晝被夜色浸染得黲墨濃黑。葉西蹲在客廳的茶幾前,秉一豆燈寫著習題。一開始她還能聚精會神,可隨著兩間臥室裏起伏交疊的鼾聲愈來愈響,廚房水池中滴答的水聲越來越喧囂,她的思緒完完全全被擾亂,連題幹都讀不進去。


    又或許,亂翻書的從來都不是風聲,是心魔。


    葉西扔掉筆,靠著沙發癱坐在冰涼的地磚上。手機在這時響了一聲,她沒什麽力氣地拿出來掃了一眼,竟又是q/q好友申請——


    “陳見尋,加一下吧。”


    等第二天早上再迴憶此事時,葉西已經不清楚自己按下同意的時候到底是怎麽想的。隻是被窗外如晦的夜風一吹,她手一抖,就同意了他的申請。


    對方似乎喜不自勝:“這麽快就同意了?”


    葉西麵無表情地輸入:“手機剛好在手邊。”


    “哦……你在幹嘛?”


    葉西眼皮一抬:“刷題。”


    “刷數學?”


    “滾。”


    “開個玩笑……你想看我打遊戲嗎?”


    葉西有點迷糊:“怎麽看?”


    “我給你開直播間,你進來就可以看了。”


    這之後葉西沒有立馬迴複,而是伸直酸麻的雙腿,手機垂在腿上發了很久的呆。這屋子是矛盾的,越靜,越吵。她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窗外,天空盡管沉黑,但它好像很開闊渺遠,很清白坦蕩……


    水聲滴答一聲、兩聲、三聲。


    葉西低頭,迴道:“你在哪個網咖?我去找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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