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昃,滂沱大雨剛歇,密雲漸漸散開,漏下丹黃色天光。


    此刻,高二三班正上的是英語課。英語老師terry在黑板上寫完最後一個字母“y”,狠狠將粉筆下拉,拽出一聲長而刺耳的尖嘯。高跟鞋跟一踢踏,她胳膊撐在講台上,麵對一教室昏昏欲睡的學生。


    “so…talk about your family! anyone volunteers?”terry熱情喜悅的表情與她一身的紅裙相得益彰。奈何與之相反,顯然台下沒幾個人對這個無聊的問題感興趣。


    同桌韓素把小說往課本下送了送,轉頭竊聲問葉西:“問了啥問題?”


    攤開在葉西麵前的是一本數學競賽題集,她默背了一遍棣莫弗定理,小聲答道:“家庭,談談你的家庭。”


    韓素:“……我傻了,什麽智障問題。”


    此番可見,韓素該是個不愛學習的學生,而葉西當是個學霸。


    事實也正是如此。高二三班總共六十個學生,常年對成績表最末位“流連忘返”的那個人,就是韓素。她身邊的葉西卻是老師眼中名副其實的清北潛力生,不為別的,就衝她從未在大考中掉出全校前二十開外,便可說明一切。


    班主任老吳深信“擇其善者而從之”的儒家思想精華,甚至將其運用在排座位的法則裏。於是乎,葉西與韓素做了一年有餘的同桌。


    窗外拂過一陣風,捎進屋簷上的積雨,將韓素的小說淋了個透濕。她慌忙小聲驚叫,拎著書角在半空中抖瑟起來。


    這一動作吸引了terry的目光。


    “韓素?i guess you have something to share with us?”略帶調侃,terry看破不說破地走到她們桌邊,雙手抱胸看向她。


    作為一個聽力永遠拿不到一半滿分的學生,韓素在這句話上犯了迷糊:“呃……”


    她微微俯身,將上本身抵在抽屜上沿,雙手偷偷摸摸地死命往裏塞小說。


    “嗯?”terry挑眉,皮笑肉不笑地催促,“hurry up! ”


    頭頂風扇施施轉動,哐哐作響。韓素咬唇,臀/部微微抬離座位,一副壯士赴死但又還不太想死的悲壯表情。


    許是坐在門邊的學生嫌風扇太吵,趁老師背對他,貓著腰站起來將風扇關了。


    空氣慢慢凝結,葉西在此刻抬頭,雙手相對,將筆蓋合上筆身,而後搶在韓素之前站了起來。


    terry很開心,她一向偏愛積極又優異的好學生:“good girl! ”


    在開口前,葉西把桌上的題集合了起來,隨手在上麵蓋了一張寫滿運算過程的草稿紙。她目視前方黑板上筆跡連貫漂亮的“family”一詞,不疾不徐地答:“my family has broken … since i was 13 years old. ”


    話音一落,terry的表情一僵。而班上的沉默是有先後順序的,從最先聽懂的那一撥學生開始,再過渡到後明白的其他人。


    葉西麵無表情:“my mom divorced my father because of his endless domestic violence. (我媽因為我父親無休無止的家暴與他離婚。)”


    在說最後三個單詞時,葉西頓了兩下,似乎在思索該用什麽措辭,又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


    terry的表情戲劇性地一轉,眉毛下搭,唇角苦澀:“oh … i’m so sorry … to hear that. ”


    葉西淡笑,收迴視線迎向她同情憐憫的目光。


    “it’s nothing. ”


    此話不違心。於葉西而言,說起這些就如同話一話家常便飯那樣,根本無法在她心裏掀起任何波瀾。


    本來還有點微弱生機的課堂,這下徹底死如沉水,這不是terry願意看到的,於是她抬手,草草讓葉西坐下,後退著去找別的學生了。


    韓素挺過意不去,歪過頭來歉意地說:“西西,對不起啊……替我解圍就算了,還要讓你說這些不愉快的往事。”


    葉西眼神平靜,拔開筆蓋在紙上算了一半的過程後麵續接下去。她笑笑,用餘光瞥了一眼韓素:“並沒有不愉快,你別內疚啦。”


    韓素皺皺鼻子,掏出一盒速溶咖啡放到她麵前:“這個給你吧,就當我感謝你幫我。”


    盒子恰好落在了葉西剛列完的公式上,還打得紙上的筆尖一歪,葉西在心底有些微慍,但沒表現出來。她將盒子送迴韓素手裏,一臉無所謂:“不用啦,你比我更需要咖啡……”


    這是自然,葉西從不借助咖啡,卻也有著好像用之不竭的精力。韓素往往一天兩包,早讀晚自習依然得打瞌睡。


    韓素幹笑兩聲,又說道:“那你總得讓我表示點什麽吧……不然我良心不安。”


    筆尖快速在紙上走動三行,葉西這迴總算把結果算出來了,她心下暗爽,十分愉悅地笑著看向韓素。


    “那不然……”


    以韓素的角度,窗外越來越亮的光浮在葉西臉上,數她駝峰高挺的鼻梁最為精致。她應當很開心,連眼角都下彎。隨後她怡然自得地笑著說:“你把你的小說借我看吧。”


    ***


    雨停的時候,麵前的窪地積滿了一灘水。幾片欒樹葉子漂於水麵上,隨下水道口的旋渦順時針打轉。


    陳尋蹲在積水前抽起第二根煙,嘴裏還嚼著綠箭口香糖。乖了三天好不容易逃一次課,剛要出校門居然下起傾盆大雨,既沒帶傘,又不能再迴教室,隻好在體育館簷下避雨。用同伴兼好兄弟趙係景的話來說,大概是老天爺都希望他們從此學乖,要好好上課。


    “停啦!走吧?再不走都放學了!”趙係景投袂而起,小心翼翼地護住自己的球鞋,抬腳從水灘上邁了過去。


    陳尋紋絲不動,竟對著那幾片落葉發起了呆。


    “哥,聽到我說話了嗎嘿!”趙係景彎腰,伸長胳膊在他麵前晃悠手掌。


    “急什麽呀?”陳尋微微蹙眉,往後縮了縮腦袋,將腕上的表盤轉向他,“還有五分鍾就下課了,再待一會兒也無所謂了。”


    陳尋又瘦又高,腕部一抬,鬆鬆垮垮的手表往下滑了好幾寸。


    “……我服了,”趙係景失望地大歎,也不管腿後的馬路牙潮濕或否,徑直坐在了上麵,“都他媽怪這傻逼天氣!不然我們還能玩一把的。”


    畢竟憋了三天沒打遊戲,端的叫一個心癢難耐。


    陳尋不說話,垂眸唿出一口煙,從兜裏拿出手機解鎖。他手機裸得不能再裸,連膜都沒貼,僅外層一個透明的矽膠殼。


    趙係景掃到他手機右上角的掛件,忽然不敢作聲。


    “你一個大男人,掛這玩意兒,娘們兮兮的!”這是他一年前不懂事時莽撞問出口的,自那以後他知道了這個掛件的來曆,也就再沒重複提過這個問題。


    “你管我,這是我妹的玉佩。”彼時陳尋是如此迴答的,語氣裏滿是疏離。


    不怕死的趙係景追問:“你妹的玉佩,不掛在她脖子上掛你手機上?”


    何況這玉佩還是殘損的,隻剩一個佛頭。


    那天的陳尋穿著一身黑,幾乎和樹蔭融為了一體。他聳肩,淡漠地看著趙係景迴答:“因為我妹死了啊。”


    至今迴想,都會在三伏天冒冷汗。趙係景感慨,一年前的自己可能是吃了兩噸豹子膽,才敢肆無忌憚地觸碰他的逆鱗。因為別看陳尋沒長什麽肉,打起人來其實很猛很疼。而且他輕易不打,除非有人惹急了他,那他還迴去的拳頭也絕不含糊。


    想至此,趙係景不由好奇地問:“我怎麽感覺你好久沒跟人打架了?”


    “……你能不能盼著點我好?”陳尋在地上按滅煙頭,抬臂將之精準地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懶得打,打一次老李就要找我媽一次,煩不煩……”


    趙係景:“那老李也是為你好,你看他就不怎麽管我……不還是覺得你聰明,還有藥可救嗎?”


    與買進來的趙係景不一樣,陳尋其實是擦著分數線進的一中,高一上學期還能在八班排進前二十,因為他數學不錯,挺能拉分。日子一久就不行了,他態度懶倦了下去,一上文科的課更是索性睡覺不聽,老李眼中的這顆可塑之星也就此隕滅。


    “拉倒吧……”陳尋臉一拉,打斷了他的話。


    頓了頓又要說些什麽,下課鈴俄頃響起。


    ***


    一中的所有學生可以晚飯的類型劃分為三類。一類是不怎麽挑剔,一年如一日地忍受食堂烹飪水平的;一類是堅信門外小吃總比門內香,多遠多累都要往校外覓食的;而另一類受父母相逼,再麻煩也得吃家裏飯菜的。這第三類又分兩種,第一種是自己拿了保溫桶裝飯菜往學校帶,第二種則是父母風裏雨裏都會準點相送。


    葉西是第三類,且是其中的第二種。


    鈴聲一響,她慢悠悠地收拾書本,從座椅上站起來。


    隨terry的背影消失在門邊,大部分學生緊跟其後魚貫而出。


    韓素對她揮手,掌心掛著食堂的飯卡:“走啦!”


    葉西頷首:“嗯拜拜!”


    按照俗成的約定,葉西得走到大門口去取媽媽送來的晚飯。這又讓她與第三類第二種的其他學生有了些許不同,因為他們的父母都是早早就候在了走廊,一下課就拎著飯走進教室,目視著兒女吃完再走的。


    葉西從後門邁出去,目光觸及擦身而過的其他家長時,眼神稍縱即逝地黯淡了一下。


    不過,葉西從未對媽媽有過直接的怨懟。


    因為……她媽媽林俐,亦是個可憐得不能再可憐,悲哀得不可再悲哀的女人。


    自離婚起,林俐帶著她單過,也沒有再成家的想法。母女相依,光這四個字裏,就深藏了很多愁苦與孤獨。好在林俐單位不錯,大大小小算是個工資穩定、朝九晚五的公務員,吃穿用度確實不愁,兩人夠用。


    在人聲喧騰的樓道中,等待著緩步前挪的時間裏,葉西一下子又想起了很多。她常怪自己是這樣一個記性太好的人,該忘的不該忘的,偏偏全部都記得。


    有人在聊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不知為何聊著聊著,就說起了她。


    “搞不好還是葉西第一,她太牛逼了!”


    聲音不大不小,傳進葉西耳朵裏。她微微低頭,悄悄笑了一下。


    葉西其實挺享受這種感覺,要麽做人上人,要麽就去死,她的想法一直很極端。


    極端於每個偷偷奮鬥的深夜,極端於每本一題不落看完做完的題集,極端於一張又一張分數不同但名次相差無幾的排名表。


    問她何必,她大概隻有一個答案——想改變自己的人生。


    走出樓道,一陣撲麵而來的雨後清涼。氣溫又開始迴升,葉西不緊不慢地邊走邊挽起校服袖子,鬆鬆地卷在肘下。


    快走到門口時她抬頭,夕陽迴照處,有一縷又一縷的斷霞。


    人群在這時還是很擁擠,中間糅雜著自行車電瓶車,估計得再過個十分鍾校門口才能敞亮。


    葉西老遠就望見了林俐,她坐在挺舊的電動摩托上,同樣焦急地朝門裏張望,麵前的把手上掛著保溫桶。


    實在動彈不了,前方似乎有車子堵在了一起。葉西無奈地停下。


    四麵都有人在聊天,她聽見身後的人聲格外大。


    “我真得噴死你!磨磨蹭蹭的,非得到這時候再走,你媽的,聽我的咱早就出校門了!”


    “急個球啊……大不了晚自習不上,我今天陪你打幾把行吧?”


    “嘿?那行!阿尋還是仗義!”


    前麵霎時空了幾分米,葉西向前邁步,卻冷不丁被後麵的人推搡了一下。她皺著眉,冷淡地迴頭。


    身後歪歪斜斜站著兩個男生,一高一矮。矮的那個是罪魁禍首,歉意地對她說了幾聲“對不起”。高的那個眼神很清湛,且無端地一直盯著她看。


    葉西一言不發,將腦袋轉了迴去。


    人海自門口分散,奔向不同的江河。


    葉西加快速度衝到林俐身旁,在她也看到自己的一瞬間淺淺微笑:“媽。”


    可林俐的眉目間滿是急色,將保溫桶匆匆遞給她就說:“我要走了啊,家裏水管壞了約了人修的。”


    車頭調轉,葉西抱著保溫桶提醒:“注意安全。”


    “嗯,”林俐把著車頭,背對著她,“晚上坐公交的零錢有吧?”


    還沒聽見迴答,林俐啟動車子駛了好遠。葉西注視著她的背影高喊:“有!”


    瘦削的身影不等她的聲音,匆匆穿進風裏。


    葉西緩緩轉身,背對夕陽往校門裏走。此刻校園上空迴旋起鋼琴聲,清冷得好像烏雲在頭頂翻滾。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頭仍聚滿密雲。就算一屋暗燈,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放的是王菲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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