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他們幾個盡管在不斷地朝外還擊,甚至是都已經丟出了幾枚手榴彈,但是依然處於極端下風,憑他們的身手,想要衝出重圍不會很難,可是如果他們一走,樓上的三個女人該怎麽辦?怎麽可能棄他們去而不顧!


    東海連開兩槍,把兩個想從圍牆爬上二樓的特務擊倒後,耳中突然聽到了嬰兒的啼哭,他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衝著正往外放槍的張全喊道:“全子,芸姐的小孩生出來了。”


    一句話激起了四個年青人的鬥誌,猶其是張全,他深知不能這樣耗下去,且不說能不能護得了三個女人和一個剛出生寶寶的周全,光在租界裏打死這麽多人,巡捕和工部局就不會放過自己這些人,現在必須速戰速決,護著她們轉移,去到組織給準備的備用地點。


    張全腦子裏雖然是在盤算,但是手上的槍一點都不含糊,擊倒一個試圖往裏扔手榴彈的特務後,迅速地帶頭衝了出去,口中喊道:“東海、二狗掩護,大壯跟我出去幹死這幫狗娘養的。”


    樓下的人在拚命,樓上的人同樣在經曆著生離死別。


    陳萊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看到穩婆驚慌失措的神態和那已把被子都染濕的鮮血時,她已經明白自己即將失去最親最親的姐姐。那本就一直在流淌的眼淚更加止不住,緩緩地坐到了床頭,先前的嚎啕大哭,變成了默默地流淚。


    陳芸的嘴唇已經如同一張白紙,臉上也同樣毫無血色,可是她的眼睛卻是滿滿的愛意,手輕輕地觸動了幾下那個閉著眼睛,小嘴卻一直在不停蠕動的小家夥。


    “小萊。”她忽然出聲,聲音很小,但陳萊依然聽得很清楚,忙迴應:“我在呢,姐。”


    “扶我坐起來,初九餓了,她不能一頓親媽的母乳都沒吃上。”


    聽到她這句話,陳萊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嘴裏不停地叫著:“姐,我不讓你走,你要好好的陪著初九,你要好好的活著,我們都不能沒有你!”


    陳芸其實早就明白自己已經熬不過去了,她此時雖然看起來很鎮定,但是內心卻是十分的不舍。


    初九才出生,她是那麽的漂亮,那麽的惹人憐愛,可是自己卻沒有辦法再去陪伴她成長,自己甚至還沒有親眼見到,她爸爸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也還沒有親手把她交給她的爸爸,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大概就是喂她一餐母乳吧。


    很想坐起來,可是身上的力氣一直在被抽離,沒有人的幫助,完全動彈不了,出聲叫小萊幫助,她隻是不停地哭泣,這讓陳芸有些無奈,自己說話都覺得累,哪裏還有勁去生這個不懂事妹妹的氣。


    “姑娘,扶起你姐姐吧,如果再不滿足她,就沒有機會了。”穩婆說完這句話後也痛哭流涕,她算是見過生死的人了,可麵前這個女孩的堅強,這個女孩的平靜,還是讓她非常的動容,此時她真的想問問老天爺,為什麽會如此的殘忍,才讓人家母女相見,卻又要把人家急匆匆地帶走。


    陳萊和鄧秀芬聽到這句話後,哭得更大聲了,不僅把樓下正拚命的張全他們嚇到了,還把閉著眼睛的小初九給吵醒。


    她艱難的睜著眼睛,似乎是想看看外麵的世界為何會如此吵鬧,可對於剛出生的嬰兒來說,想要睜開眼睛是多麽的困難。


    陳萊用枕頭墊在了床頭,在鄧秀芬的幫忙下,把渾身已經開始發抖的陳芸扶著坐了起來,或許是她自己都感覺到了寒冷,當陳萊把小初九遞過來時,她甚至還猶豫了一下。


    鄧秀芬幫著解開了她胸前的扣子,從陳萊手中把小孩接了過去,放到了她身上。


    沒人能夠說清楚原因,小初九一躺到母親懷裏,小嘴便迅速地找到了位置,像是出生自帶的技能一般,小家夥很快就開始了吸吮。


    或許是吃到了奶水,小初九先前被粘住的眼睛忽然間就張開了,雖然眼皮上還有著眼屎,可並不影響她兩顆明亮的黑眼珠在到處張望著,當掃到麵無血色的陳芸時,她停下了吸吮的動作,小嘴也鬆開了,直愣愣地看著那個滿是愛意盯著她的女人。兩母女,就如當是心有靈犀一般,就這樣相互看著,這讓陳萊她們更加的傷心,也讓陳萊更加的不舍這個世界。


    忽然間,小初九的臉上露出了一點點笑,然後又很快把頭埋到了媽媽的懷裏,準確的找到了生命的源泉,繼續吸吮起來。


    陳芸已經沒有了任何力氣,搭在小初九身上的手也軟綿無力地垂了下來,眼睛裏女兒的影子越來越模糊,妹妹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還有鄧秀芬和穩婆,幾乎已經完全看不清她們了。


    眼睛雖然矇矓,腦子卻突然變得異常清晰,許多許多的事忽然湧了上來,在這些記憶深刻的人和事中間,一張刀疤臉突然跳出來,就如同一幅巨大的圖畫展現在自己腦海裏,展現在她那已然暗淡無光的瞳孔裏,他似乎在衝自己說著什麽,似乎又在招唿著自己什麽,陳芸很想走進近點,聽聽他在說什麽,可是直到他的手朝著自己伸了出來,兩個人的距離都還是那麽的遠。


    陳萊看到姐姐眼裏的光彩在漸漸消失,哭得更加的厲害了,嘴裏不停地唿喚著:“姐姐……”。


    這聲聲催斷人腸的唿喚終於叫醒了即將合上眼的陳萊,她臉上擠出來了一點笑容,嘴裏也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小萊……我好累……你……要……把初……九,……送……到……她爸爸……那……去……”


    說完這句話後,陳芸的手突然抬了起來,似乎空中有著另一隻手在牽引著她。本來已經暗淡無光的眼睛裏忽然泛發出光彩,臉上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可這如同迴光返照的光彩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隨著陳芸伸在空中的手垂下,她眼睛裏的光彩也突然消失。


    她走了!


    陳萊永遠都記得,一九三八年農曆七月初九日淩晨,在生下了小初九之後,最疼愛自己的姐姐,最善良的姐姐,就這樣不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小初九再次停止了吸吮,小眼睛看向了自己的媽媽,或許是她也感覺到了什麽,突然間哇哇大哭起來。


    孩子哭吧!你應該要哭,因為給你生命的那個女人,已經離你而去!


    孩子哭吧!你必須要哭,因為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那個女人,已經離你而去!


    張全他們衝上樓時,陳芸已經是安安靜靜地躺在了床上,她很安祥,臉上還帶著笑容。


    陳萊和鄧秀芬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穩婆則抱著不停啼哭的小補九,站在床頭暗自抽泣著。


    “芸姐……”


    四個男人的呐喊震徹了整個夜空,也傳到了躲在黑暗中再也不敢露頭的金牙子耳中。


    一番交戰,他連人家的大門都沒有進去,反而是死傷了二十幾個弟兄,先前的威風八麵和囂張跋扈一下子就飛到了爪哇國外。


    那棟房子裏男男女女的哭聲,讓他很是意外,不明白倒底發生了什麽,還是身邊那個報信手下在猜測:“大哥,裏麵肯定有人被打死了,否則不會哭的如此傷心。”


    金牙子想想覺得有點道理,糟糕透頂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帶著那個報信手下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招唿剩下的人一起重又向那棟已不知挨了多少子彈的房子圍去。


    張全心中雖然悲痛,但是他仍身係著眾人的安危,不能像鄧秀芬和大壯他們一樣,把迫在眉睫的危險視若無睹。


    他乎穩婆手中接過還啼哭不止的嬰兒,遞給了傷心欲絕的陳萊,說道:“小萊,芸姐已然仙去,再傷心也是徒勞,我們現在很危險,必須要馬上離開這裏,你聽到了嗎?”


    陳萊雖然還是個大小孩,很多時候都不懂事,但這種危急時刻卻表現得像個決策者一般冷靜,她迴答道:“張大哥,姐姐臨走前托付說要把小初九送到她爸爸身邊,你有辦法嗎?”


    張全搖了搖頭,他連帶著大家衝出這棟屋子的把握都沒有,何談送她們去千裏之外的武漢。


    看到陳萊失望的眼神,他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勇氣,衝她點頭道:“小萊,就算我們幾個丟了性命也要送你們去老營長身邊。”


    “對,就算拚了我們幾條命,也要把孩子送去老營長身邊。”大壯首先附和。


    “我們走了,芸姐怎麽辦?她還沒有入土為安呢。”鄧秀芬突然說道,幾個人中間除去陳萊這個親妹子,就屬她們最親。


    “姑娘,還有我呢,我該怎麽辦?”穩婆聲音有點顫抖,張全他們提著槍上來時,她終於明白了先前的響聲是什麽了。自己前來接生,孩子雖然平安,產婦卻不幸喪生,雖然這不是自己的原因,但是萬一這幫子人不分青紅皂白,那該如何是好。見到鄧秀芬說話,她連忙也跟著問出了早就想說的話來。


    陳萊先前還是個淚人,可當把初九抱到懷中,她像是變了個人一般,對著穩婆說道:“婆婆,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您,小初九的結果可能會和她媽媽一樣。謝謝你!”她衝穩婆鞠了個躬,然後又對鄧秀芬說道:“芬姐,你多拿些錢給婆婆。”


    “不用,不用,姑娘,老婆子沒能救下這位姑娘,已然很內疚,哪能再收錢。小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有沒有旁人相助都不妨礙,姑娘你不用感謝我。隻是現在我能走了嗎?”穩婆表麵上看起來鎮靜,其實卻是怕得要命,她不知道屋子裏的這些男男女女是什麽樣的人,哪裏還敢收錢,巴不得馬上就走,省得把自己搭在這裏。


    可是她哪裏知道,這間屋子早已讓人圍住,冒然出去隻是會送死。


    “婆婆,就算是我們讓你出去,恐怕你也迴不了家。”陳萊的語氣和那漂亮的臉蛋完全不協調,她把一直在啼哭的小初九放到了陳芸旁邊,又對張全他們說道:“張大哥,大壯哥,東海哥,二狗哥,我要穿衣服,麻煩你們轉過頭去,樓下已經有人進來,不管是誰,我都要他們的狗命給姐姐殉葬。”


    聲音中透著的殺氣如同帶著冰冷的寒氣,將這間屋子的氣氛一下子就從悲傷轉化成了憤怒。


    陳萊換衣服的速度很快,完全不像平時嬌滴滴的樣子,一件粉色長袖襯衣外麵套著一件杏黃色的小馬甲,衣擺紮在一條淺灰色的長褲裏麵,黃色的牛皮腰帶上插著一把擼子,沒人知道這把槍是從哪弄來的,她的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無跟平靴,一頭散發被她隨意用根木簪子挽在了頭上,整個人看起來既精神又冰冷。


    在鄧秀芬訝異的目光中,她走到了床前,抱起了已然停住啼哭,但是小眼睛卻死死盯著自己的小家夥,柔聲說道:“小初九,跟著小姨去給媽媽報仇。”


    她沒去在意這麽小的嬰兒是否能聽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沒有去管張全他們詫異的神情,左手緊緊地摟著已被穩婆包成一個繈褓的小初九,右手拔出了插在腰間的擼子,單手在腿上往下一推,隻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子彈已然被上了膛。


    張全眉頭緊了一下,以他的經驗來說,這個單手上膛的動作,不熟悉槍支的性能,沒有幾年玩槍的功夫,是做不出如此這麽瀟灑的動作,敢說在場的人中間除了自己和她,絕對沒有誰能做到。


    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打斷了張全的思考,他剛打算自己去對付即將衝上來的人,卻看到陳萊抱著初九已然走到了樓梯邊上。


    “危……”張全口中的險字還沒出口,那個像換了個人似的小妮子,扣響了手中的扳機。


    鄧秀芬隻看見陳萊把小初九抱在胸前,歪著頭用嘴吻住了小家夥的耳朵,手中的槍連著冒出了幾朵火花,這個場景就似一個烙記,印在了她的心頭。多年以後,鄧秀芬再次看到初九時,對她講起這段往事時,這個美若天仙,但勝似修羅的女人,依然讓她記憶猶新。


    跟著槍聲傳到大家耳朵裏的還有人重重摔倒在樓梯上的聲音,不用說都知道,這是被她開槍擊斃的。大壯離樓梯最近,他首先反應過來,搶在陳萊身前往樓下衝去,緊跟著東海也搶到了她身前,一個女孩子都不畏怯,那何況他們這些老二十師的兵呢!


    陳萊停頓了一下,她轉頭望向了床上的姐姐,淚水又流了出來,她輕輕地在繈褓邊上說道:“小初九,再看一眼媽媽吧。”


    說完這句話後,她舉起了槍,朝著床上方開了一槍。


    在張全的目瞪口呆中,床上的蚊帳飄了下來,落在了正在燃燒的蠟燭上,火苗立刻竄了起來。


    “姐姐你安歇吧!我不會再讓任何人侵犯你!”


    火光中,陳萊抱著小初九一步步地走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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