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頭帶著炊事班送飯上來時,敵人已經被打退。


    二營這兩天的傷亡很少。


    孫玉民周海南和四個連長也沒了昨日那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隻是送飯進來的老劉頭興致不太高。


    李鐵膽是個嘴把不住門的家夥。他開玩笑道:“老劉頭,你咋了?是相好的跟人跑了,還是讓鬼子飛機大炮給炸死了?”


    老劉頭沒理他,扔過去兩個饅頭,又裝了一碗肥肉片子塞到他懷裏,一聲不吭地出了碉堡。周洪急忙跟出去在後麵大聲叫:“我還沒吃飯呢!”惹得一堆人在笑。


    孫玉民問正收拾東西的炊事員:“老劉頭怎麽啦?”


    那炊事員望了大家一眼,紅著眼睛說:“上午營部也挨炸了,大牛和小張為了灶上那鍋肉,被炸彈炸死了。”


    李鐵膽本來正夾起一塊肥肉片子往嘴裏塞,聽到了這番話,這塊肉停在嘴邊是怎麽也放不下去。


    “班長說,如果不是他記掛著那鍋肉,大牛和小張就不會死。”炊事員繼續說道。“從他們倆犧牲,班長到現在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李鐵膽硬生生的咽下去嘴裏的饅頭,停了片刻,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後又跑了出去,朝正挑著兩筐饅頭往城樓上走的老劉頭而去。他搶過老劉頭肩上的擔子,大步地往城樓上走去。


    周振強得知了二團長和憲兵團長殉國的消息,半天沒說話。


    光華門陣地已經岌岌可危,可他手裏除了一個排的警衛,已經無兵可調。


    他有心想把自己的一團要迴來,可是身為副總隊的他怎麽會不知道,一團已經填進了紫金山陣地。


    周振強決心親自去守光華門陣地,一個無兵可派的光杆旅長,還有必要守在這指揮部嗎?


    留下了參謀長和一眾參謀看家,周振強帶著手上唯一的兵力警衛排來到了光華門陣地。


    從內城的防線走到外城的防線,短短的距離,周振強感受到了兩個世界。


    他這個感覺是登上外瓫城城牆時才有的。包含一團一營在內,外城牆上的官兵們幾乎都是一幅萎靡的神態,眼神裏看到的全是絕望。他們在害怕,想逃離這個煉獄似的戰場。


    而他們後麵那道防線上的二營,每個人的眼裏透露出來的都是堅毅和沉著,每個人的臉上流露出來的都是自信和驕傲。


    從戰場上日軍屍體的分布和衝鋒的路線上,作為一個有著十幾年戎馬生涯的周振強馬上就明白了戰鬥的經過。


    在一團一營長的報告中,也證實了他的判斷。如果不是二營頂住了,光華門其實已經失守。外城牆上的官兵們在日軍上波進攻中最大的貢獻便是下了一波手榴彈雨,就是這一場雨讓日軍丟下了幾百具屍體。而他們心知肚明,這一波彈雨還是在二營的提醒下發生的。


    望著城牆上的這些兵們,周振強都不知道該怎麽才能提升起他們的士氣。


    還有惡仗要打,就憑這群哀兵怎麽能守?又怎麽能打?


    孫玉民站在周振強的身邊,看著他緊皺的眉頭,有點想上去表表心思的衝動。可轉念一想,如果因為自己的衝動而讓傷痛中的二營又添新傷,那自己對得住那些死去了的弟兄們嗎?


    人都是自私的,孫玉民也不例外。他知道城樓上的這些兵們非常想和二營換防,因為二營後麵就是生路。遲早都要撤退,讓二營的這些厲害的軍人們在前麵和鬼子幹,自己在後麵隨時撤退,這是多麽好的事情啊。外城牆上的官兵們有許多人都有這種想法,可是沒人敢說出口。都在盼望著別人去同麵前這個長官申請,而自己卻漁翁得利。


    於是外城牆上的兵們開始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的循環中,然後是一堆人望向連長,而連長又巴巴地看向營長。


    周振強也想把二營調上來守第一道防線,可他也開不了這個口。人家已經在戰場上守了整整兩天一夜了,第一天就是人家二營守了一整天,整個營損失了多半才撤到第二道防線的。而現在城牆上的守軍整整一個團又兩個營隻守不到一天,陣地都被攻破了。人家幫你們擦了屁股,現在你還想人家直接幫你頂上,這可能嗎?


    孫玉民受不了城牆上這種氣氛,也受不了那些士兵祈求的眼神。其實他更怕的是突然間心腸一軟,說出讓二營上來的話語,那自己將會後悔死。


    所以他轉身往樓梯走去,毫不猶豫地往下麵走去。


    一個穿憲兵的士兵突然跪在他前進的路上,手上拿著中校的軍銜,低著頭哽咽地說:“孫長官,您就帶著您的部隊上來吧!隻有您才能守住這塊陣地了。我代表憲兵三團剩下的五六百弟兄們求您啦!”說完,便往地上磕頭。


    孫玉民愣了一愣,朝周振強望了一眼,然後從那個中校身邊走了過去。他連扶都沒扶那個中校,任憑他在身後頭磕的呯呯響。


    孫玉民不能心軟。他們是人難道二營的弟兄們不是人嗎?


    自己沒有權力用弟兄們的生命去換來別人的平安!沒有,絕對沒有!


    更多的憲兵團士兵們跪到了孫玉民前進的路上。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可為了自己的性命,他們都選擇了跪下,求眼前這個臉上有條猙獰刀疤的男人能夠突發善心,用他的人換下自己!


    孫玉民前進的路已完全堵死了,他閉上了眼睛,臉上的神情是無比地痛苦。


    一些一營的士兵們也加入到跪下的行列。前些天,二營的官兵們還都入不了他們的法眼。那時的一營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永遠是一幅二團精英的神態,哪怕是二營在八角橋打的如此出色,也不過是他們飯桌上的談資:換我們一營,說不定能全殲日軍那個大隊!嗯,說不定。


    一團一營也有人跟著跪下,在長官的怒視下低著頭跪下。人在求生的欲望下,往往都能做出很多意外的決定。


    這場麵是周振強沒想到的,更是孫玉民沒想到的。他內心巨烈的掙紮,理智終於戰勝了憐憫。


    孫玉民睜開了眼睛,將挽在脖子上的紗布取了下來,用力一甩,大聲喊道:“如果憑二營的人就可以打敗小日本,那我們絕不會讓你們中任何一個人上到這戰場上來!”說完就拖著還未痊愈的左手從四五米高的城牆上跳下,然後又一瘸一拐地往二營陣地走去,頭都沒有迴過一次。


    周振強怒了,搗出小手槍,朝天連開了三四槍。口中喝罵道:“給我起來!”


    脅阪次郎連甩了川島正雄十幾個耳光,根本不聽他的解釋。


    他不認為中國守軍在二道防線上還有一支毒蜂一樣的部隊,還有一支將手下精銳的川島大隊打的沒有還手之力的部隊。


    如果真有這樣一支部隊,中國軍隊的高級軍官們老早就會將他們放到最前沿。


    但是他又不放心,萬一真有一隻這樣的部隊呢。


    吉住良輔中將等待了大半日也未見到三十六的凱報,便問身邊的參謀長:“脅阪君的部隊中午時分不是就已攻進城了嗎?”


    “是的,師團長閣下!”


    “那凱報在哪?”


    “師團長閣下,其實脅阪君已經來過報告,隻不過不是捷報,他的部隊又被支那軍人趕了出來。”少將參謀長迴答。


    “納尼?攻進去都讓打出來了?”


    “是的,師團長閣下。”


    吉住良輔沉默了一下,又對參謀長說道:“讓第重炮六旅團準備,半小時後使用芥子氣攻擊。”


    “嗨已!師團長閣下。”參謀長又對吉住良輔說道:“使用特種彈將會使第九師團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會背上罵名,您真的決定好了嗎?”


    吉住良輔揮了揮手,說道:“通知脅阪君吧,如果這一次還攻不下支那陣地,他就應該好好反省了。”


    “嗨已!”


    孫玉民從前麵防線迴來後,一直悶悶不樂,躺在碉堡內的稻草上,閉目養神。


    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沒人問他也沒人敢問他。


    李鐵膽這貨見他這幅模樣,覺得不大對勁,於是吹著口哨背著手就跑到前麵城樓上瞎逛悠,見到的全是怒視他的眼神和冷漠的態度。


    後來一營的一名認識的軍官告訴了他陣地上發生的一切。


    他連忙迴到二營,把這件事情團周海南等人一說,特別是講到最後孫玉民被逼得從城樓上跳下去時,眾人都被觸動了。


    正當二營戰士們議論紛紛,為他們的營座抱不平的時候,日軍的重炮又開始了炮擊。


    孫玉民也聽到了重炮的轟擊,隻是覺得有些奇怪,爆炸聲和炮彈破空的聲音完全不一致,隻要稍微用點心的人都會發現,這啞彈未必有點多的過份了吧!


    孫玉民忽然心念一動,猛地從地上彈起,跑到外麵一看,果不其然,很多落在地上的沒有爆炸的炮彈冒著濃濃的白煙。


    孫玉民大喊:“毒氣彈,大家快用水打濕毛巾,護住口鼻!”


    在孫玉民的大叫中,二營的官兵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很快全部人都用濕毛巾蒙住了口鼻。前些天的休整訓練時,孫玉民專門做過這樣的培訓。


    二營的官兵們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有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懂的營長。可是城牆樓上的其他守軍士兵們就沒這麽幸運了,整個陣地都籠罩在這濃濃的白霧中,劇烈的咳嗽聲伴隨著嘔吐聲在陣地上此起彼伏。


    有的戰士眼睛已紅腫的可怕,捂著喉嚨在地上打滾,鼻子嘴巴都已經唿不進去氣。一些戰士拚命的用手扣著喉嚨,或者用木棍或筷子之類長條的東西往嘴裏塞,想要搗通被什麽東西堵住的喉嚨;更多的是忍受不住痛苦的國軍官兵,直接用刺刀割開了自己的喉管。


    周振強也在劇烈的咳嗽,他雖然沒有見識過毒氣,但是卻知道這股強烈的白煙絕對不是個好東西,望著陣地上到處都是捂著喉嚨打滾或者嘔吐的士兵們,周振強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絕望。他身邊一個年輕的士兵,用刺刀切開了自己的喉管,本來漲的通紅的臉上露出了舒爽的笑容,在噴濺的鮮血中滿足地倒了下去。


    小小的手帕完全阻止不了濃煙帶著一股芥末的味道往鼻子裏灌,又似帶著一股大蒜的味道往鼻子裏鑽。


    周振強知道這裏是無論如何是守不住了,大聲唿喊:“撤!撤!撤!”


    幾百名士兵相互攙扶著,跟在周振強身後退下了城牆。


    許多退下來的士兵連槍都扔在了陣地上。


    孫玉民看到退下來的這群被毒氣重創的士兵們,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他們最是恰當不過。


    周振強劇烈地咳嗽著,又扶著內城城牆開始嘔吐,一雙眼睛都變得血紅。他幹嘔了幾下什麽都沒有嘔出來,看著用濕的白毛巾將口鼻捂住的孫玉民,想要對他說點什麽,沒說出來卻又開始嘔吐。


    孫玉民知道他唿吸進去了不少毒氣,用清水也緩解不了什麽症狀,得馬上送去醫院,否則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孫玉民更知道他在擔心著什麽,於是便對他說道:“旅座,你先撤吧!有我和二營在,陣地丟不了!”


    周振強聞言點了點頭,重重地拍了幾下孫玉民的肩膀,又用手指了指他,然後又指了指自己。


    看著孫玉民被兩位一營土兵攙扶著遠去,他心中忽然無比的輕鬆。


    也許老天也開始憐憫這些可憐的中國軍人,一股大風挾持著陣地上濃濃的白煙四處飄散,籠罩在白霧裏的光華門內城外城又顯現出了它的輪廓。


    在散盡的濃煙後麵,一群群帶著防毒麵具的鬼子兵端著三八大蓋和歪把子衝進了內城,缺口和城門洞兩邊都還有數不清的日軍在往裏麵衝。


    周洪那邊的重機槍先響了,他那個工事裏的另兩挺捷克式也跟著噴吐出灼熱的火光。


    城樓上城牆上城門洞裏的二營重火力都開始了射擊。特別是城樓上李鐵膽控製的一架機關炮發出令人眩暈的似敲擊重鼓的咚咚聲。


    進攻中的日軍不畏前麵不斷倒下的同伴,在擲彈筒和迫擊炮的支援下,不要命的往前衝。他們從倒下的同伴身邊衝過,從一條新近挖掘的,不深但夠寬的水溝中踩過,哪怕是濺起四射的水珠,也沒有阻擋他們衝鋒的腳步。


    一條火龍突然從水溝中燃起,四處蔓延,水溝裏的不是水全是汽油。許多從溝中踏過的鬼子兵們身上立刻被火焰包圍。


    二營炮班的迫擊炮在一天以後終於又響了起來,一顆顆複仇的炮彈在鬼子兵們中間爆炸。


    從外城牆上撤下來的士兵們驚呆了,他們眼中兇殘的不可戰勝的日軍在二營的攻擊下,顯得不堪一擊。


    熊熊烈火,未曾停歇的機槍聲,和經過細細測算過的迫擊炮彈著點,還有二營士兵們精準的步槍射擊,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衝進來的日軍絞碎在這座已傷痕累累、破爛不堪的城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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