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在孫玉民的帶領下跟著二團主力撤退到了昆山,在昆山休息了小半日又登上了北上的悶罐火車。


    戰爭年代,人命賤如紙。


    悶罐車廂裏隻鋪著薄薄一層稻草,車廂中間吊著一隻馬燈。暈黃的燈光下,一連士兵在興高釆烈的吹牛打屁。


    八角橋一戰,一連大出風頭。陣亡人數最少,擊斃日軍最多。昆山侯車時團長和團副專程過來慰問一連,並現場晉升孫玉民為少校,代理二營長,並獎賞一連大洋五百。


    一連從建連那天起都從未如此風光,這讓一連這些劫後餘生的老兵們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


    在這簡陋的充滿著異味的車廂內,一連士兵聚成一大團,二連剩下的士兵聚在一團,三連剩餘的幾個人擠在角落裏,仿佛這截車廂的距離就是天堂和地獄的距離。


    孫玉民看著二連三連的殘兵,很想過去安慰他們一下,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也不知道自己能講些什麽。


    劉文智是孫玉民的老部下了,心裏很清楚老連長的想法,便用右手撐地,掙紮著站了起來,對孫玉民說:“要不我過去一下?把他們的籍貫姓名記錄一下,以後他們也是一個鍋裏撈飯吃的兄弟了。”


    孫玉民投去讚許的目光,點頭說道:“去吧,最好是能把二連三連陣亡戰士名單統計出來,下車後我去交給團長。”


    “嗯,好。”


    劉文智拿著那個寫著一連全連花名冊的小本子往二連那堆人走去。


    張小虎也站起來,對他說道:“我去統計三連吧。”


    孫玉民點了點頭,頭靠著邊上一戰士的大腿,眼睛一閉睡了過去。


    教導總隊奉命撤到湖南休整,可孫玉民知道,在南京衛戍司令唐生智的吵鬧中,老蔣無耐之下把自己的掌中寶: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留在了南京。


    也正是知道這隻部隊的結局,讓孫玉民頭痛不已。自己怎麽才能讓這幫弟兄們生離南京呢?


    迷糊當中,哐當一聲,火車停了下來。


    坐在門邊上的幾個士兵七手八腳地拉開車門,探頭一看,火車停在一個無名小站。這個小站才三條道軌,連站台都沒有。眾人非常納悶,有人不解地問道:“停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麽?”


    孫玉民心裏清楚,肯定是收到上峰指令,要轉道南京了。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中華民族永遠的傷痛:南京保衛戰,就要打響了。而這列專列上的教導總隊三個團將會全軍覆沒。自己的一連,自己的二營的命運也會終結在這個六朝古都,如今的中華民國首都。


    孫玉民心想:知道自己的命運也不見的是件好事,做人做事難免瞻前顧後。還不如簡簡單單做個大頭兵,什麽事也不去想,什麽事也不用操心。


    想到這,孫玉民站起身來,在全車廂人的注視下跳下車去,搗出撕尿的玩意,開閘放水,口中說道:“憋死大爺了。”


    車廂裏的眾人才意識到自己也早就憋脹難受,紛紛跳下車,幾十人排成長龍放水。慢慢地相鄰車廂,更遠車廂裏載的國軍士兵們都效仿一連,整列火車周圍全是白龍吐水,場麵非常壯觀。


    孫玉民邊上一老兵朝他問道:“營座……”


    “叫連長。”孫玉民打斷他的話。


    “連長,你看停在這是怎麽一迴事啊?”


    孫玉民打了個寒顫,順手將沾在手上的一點尿液抹在那老兵身上,整理好褲子才答道:“應該是命令變了。估計兄弟們又得上戰場了。”


    那老兵見孫玉民把他那身髒兮兮的軍裝當擦手布,十分無語,可並不惱怒,嬉皮笑臉地問道:“連長,你估計我們會調去守哪?”


    “南京!”孫玉民目視遠方,口中堅毅地吐出兩個字。


    一連和二連三連幸存的眾士兵聞言個個都麵露喜色,有人在叫道:“去首都啊!這輩子能進一次皇城,也不枉此生了。”


    孫玉民心中感慨,這些最低層的士兵是多麽的卑微,連願望都是那麽的渺小和樸實。難道這些這麽善良這麽可憐的士兵,自己就忍心看著他們充當炮灰?自己沒有這個義務將他們帶出生天嗎?孫玉民不停反問自己!


    團裏的傳令兵過來找到孫玉民,讓馬上到第三節車廂開會。


    孫玉民到達時,車廂裏已經聚集了幾十名軍官。基本上全都掛著校官軍銜,孫玉民這個上尉在其中顯得異常紮眼。


    車廂中間靠左邊有人在朝自己招手,孫玉民一看見是三營長,連忙走過去,走到跟前發現他旁邊坐著一營長,前麵坐著副團長和參謀長,團長謝承瑞一個人坐著兩個位置。孫玉民不好意思坐到團長旁邊,衝幾位團長官打了個敬禮,便欲轉身向後去找個空位坐。


    謝承瑞卻側過身子,讓出條通道,說道:“就坐我旁邊。”


    孫玉民滿臉驚鄂,詢問似的眼神望向三營長。對於他這種基層軍官,他雖然認識不少在座的,但能說的上話的也隻有這個三營長了。


    三營長衝孫玉民點了點頭,又伸出個大拇指。


    孫玉民憨笑一聲,異常尷尬的坐到了團長身邊。


    謝團長待孫玉民坐定,便說道:“下麵兄弟們的士氣怎麽樣?”


    “不怎麽高!一連還馬馬虎虎,二連三連就不行了,他們二個連攏共剩下不到三十個完整的人。”孫玉民如實迴答。


    “是啊,小日本的大炮太厲害了,二團從未吃過如此大虧。如果不是你的一連關鍵時刻頂力,謝某人估計得上軍事法庭了。”


    “團座,您太抬高屬下了。”孫玉民大吃一驚,忙想站起來。


    謝團長似乎知道他要做什麽,伸手按住他肩膀,說道:“以後二營就靠你了,二團就靠你們三個了。”言畢看了眼坐在身後二排的一營和三營長。


    一營長和三營長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謝團長又同孫玉民閑聊了幾句,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值星官大聲喊道:“起立。”


    剛才還烏煙瘴氣,噪雜吵鬧的車廂立刻一片寂靜,一車廂的軍官個個站的筆直。


    隻見一個身著國軍少將軍裝的中年漢子帶著一名佩掛上校軍銜戴著眼鏡的軍人走了過來。


    孫玉民不認識此人,便低聲問道:“團長,這位長官是?”


    謝團長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說話。


    少將走到車廂前頭,轉過身雙手朝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坐下。開口講道:“淞滬戰場,我教導總隊各級官兵浴血奮戰,堅守八角橋陣地六日,未讓敵寇前進半步!然非戰之過,因敵我兵力懸殊,委員長以及長官部為全局考慮,命令撤退。但是各位要明白,撤退是為了更好的組織優勢兵力打擊日寇,並不是一路逃之幺幺,並不是將大好河山拱手相讓。”少將停頓了下來,朝前麵坐得筆直的軍官們掃了一眼。,又繼續說道:“我部本來是奉命北上湖南休整,但就在一小時前接到長官部和桂總隊長的命令:前往南京休整集結,接受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上將指揮,在南京同日寇決一死戰”。


    底下眾軍官聞言開始小聲議論,交頭接耳。


    孫玉民早就知道會轉向南京,並沒有太多驚訝。邊上的謝團長卻眉頭緊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少將沒有禁止大家的議論,反而站在原地目視著大家,過了好一會兒,才拍手道:“我看各位似乎有許多意見哦。誰來說說?”


    謝承瑞連忙站起來,大聲道:“卑職有問題。”


    “講!”


    “卑職的二團戰損過半,如不補充恐怕戰鬥力會大打折扣。底下的兄弟們剛經曆血戰,恐怕不休整戰力也會大為下降。二者相加,副總隊您說這仗還用打嗎?”


    孫玉民心中對這個團長甚有好感,並不是因為他給自己升了官,又給一連獎了現大洋,而是這個上校團長最後是戰死在南京,並沒有棄城棄陣地而去,再加上他是國軍中為數不多留洋派,是有真材實料的人,並不是那些靠阿諛拍馬,買官送禮或者有天大靠山上位的飯桶。孫玉民擔心那個少將會遷怒於謝團長,便升手拉了拉他衣角。


    沒料到他這個小動作卻讓那少將看在眼裏,見他隻佩掛上尉軍銜,心中甚是好奇,便手指著孫玉民說道:“那個上尉,你有什麽意見嗎?”


    孫玉民沒想到會點到他的名,急忙搖頭,連站都忘記站起來。


    “你是哪個部隊的?連怎麽迴答長官問題都不會了嗎?”少將微皺眉頭,稍有不悅。


    孫玉民反應過來,立馬站起來,打了個敬禮,迴答道:“卑職二團二營一連連長,因營長受傷,暫代二營長。”


    少將聞言眼前一亮,喜道:“你就是八角橋擺奇陣重創日寇的孫玉民?”


    孫玉民正在責備自己剛剛沒站起來迴話,生怕連累到二團幾位主官,那少將說的什麽他完全沒聽到,正在苦想對策中,哪裏料到人家又在問他。


    車廂裏的眾軍官見孫玉民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禁都怦然失笑。


    孫玉民不知道大家笑的是他,滿臉茫然,以為前麵的長官講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也咧著嘴跟著傻笑。


    這一下可把大家夥給逗樂了,個個都笑的東歪西倒,連少將也跟著樂了起來。


    謝團長不忍看著他的下屬被人當成傻子看待,便向前一步,對那少將說道:“報告副總座,他正是率部在八角橋擊潰日軍一個大隊的孫玉民。”


    這少將正是教導總隊副總隊長劉振強,身後跟著的是參謀處主任萬成渠上校。


    劉振強走到孫玉民身前,替他整了整衣領,說道:“後生可畏,孫上尉是……”話未說完又扭頭問謝團長:“我記得已經給他下達了晉銜晉職命令,怎麽……?”


    “報告副總座,晉級晉銜命令已經傳達,隻是走的匆忙,沒來的急換裝。”


    劉振強點了點頭,又對孫玉民說道:“孫少校是我教導總隊不可多得的人材,八角橋一役打出了我教導總隊的威風,打出了中國軍人的精氣神!”


    孫玉民滿臉蒙逼,完全沒明白過來,隻知道這個大官在誇自己,隻會一個勁地點頭。


    車廂裏的軍官見狀笑的更厲害了。


    周振強卻在旁邊桌子猛拍一下,將狂笑的眾人嚇了一大跳。掃視了一圈,厲聲道:“諸位誰能以一連不到一百二十餘人的殘兵,擊潰日軍兩個中隊近千號人的猛攻,並且派出援軍支援兄弟連陣地,我馬上升他職晉他軍銜!”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有嗎?有的話請站起來!”


    半會兒沒人吭聲,周振強又說道:“諸位都是我教導總隊的棟梁,應當同氣連枝,團結一致,共赴國難。”


    底下眾多軍官都紛紛低下頭去,二團幾人卻麵帶喜色,個個都朝孫玉民投去讚許的目光。


    周振強長籲了一個氣,又道:“下麵請萬主任宣讀命令!”


    萬成渠往前跨了一步,口中喊道:“命令!”


    車廂眾軍官快速起立,站得筆直。


    萬成渠緩緩打開手中文件夾,大聲讀道:“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淞滬戰場血戰有功,威震敵膽!特賜予虎賁之師稱號!蔣中正”又翻開一頁念道:“命令: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晉升為師級,總隊長桂永清少將,副總隊長劉振強少將,參謀長邱清泉上校,參謀主任萬成渠上校。總隊轄三旅六團:一旅旅長劉振強少將,參謀主任馬連桂中校,一旅一團團長秦士銓上校,二團團長謝承瑞上校。二旅旅長胡啟儒少將,參謀主任廖耀湘上校…………中華民國陸軍總長何應欽。”萬成渠將命令一口氣讀了出來,又翻了一頁紙,咽了口口水,念道:“南京衛戍司令部命令:中央軍校教導總隊需於十一月十六日前抵達南京紫金山駐防,所需補充兵員和武器裝備以及糧響會於三日內全部到位。南京衛戍司令唐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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