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卜現在當然不會哭,因為阿雀比他更先哭了。


    她聞著夜卜身上那股臭烘烘的、像是有八百年沒有洗澡一樣的味道,黏糊糊的手汗粘在她的後背上……阿雀哭得好大聲。


    本來隻覺得長大之後的夜卜變得不可愛了,但是沒想到他居然還臭掉了。


    阿雀哭著把他推開來,退後了幾步拉開和他的距離,質問他是不是剛從垃圾堆裏爬出來的。


    夜鬥一臉生氣地說:“哪有這樣說別人的!”


    但同時他又有點小小的心虛,因為最近實在太窮了,又沒有信徒向他許願,所以其實也和阿雀說的差不多——他就住在垃圾堆旁邊。


    但是垃圾堆旁邊和垃圾堆裏麵還是不一樣的嘛,這樣一想夜卜又變得理直氣壯、能抬起臉來麵對阿雀了。


    他看著久別重逢卻似乎很有錢的老朋友,心底裏又燃起了一絲絲希望的小火苗,眼睛也亮了起來,就像是月色下靜謐地泛著光的湖麵。


    阿雀冷酷且不留情麵地對他說:“沒有錢。”


    甚至還沒開口就被搶先一步拒絕的夜卜顏麵盡失——雖然他早就沒有顏麵這種東西了。


    但夜卜還是氣急敗壞地嚷嚷起來,“喂!我都還沒說呢!”


    阿雀從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來,這種猶猶豫豫、帶著點緊張和興奮、像是期待又像是激動的表情——每次她向墮姬要錢的時候,她在墮姬的眼睛裏看到的自己,就是這個表情。


    不過夜卜顯然也不是這麽容易就能被應付過去,他抱著阿雀的大腿開始哭,哭得比她剛才更慘更大聲,他說自己真的好慘好慘好慘,一連用了三個“好慘”。


    而阿雀也不是普通人,隻要她不想,那麽一錢也不可能從她的指縫裏流出去。


    哭慘這種事情誰不會呢,而且比起夜卜單純的窮慘,阿雀甚至還對他說自己已經淪落到要在花街賣身過活了。


    堂堂大妖怪竟然落魄到了這種地步……


    夜卜當場被震撼住。


    在他所誕生的那個時代,那是平安時代初期,世上還奉行著強者為尊的觀念。夜卜是強大的神明而阿雀也是強大的妖怪,甚至比起他這樣從人類的願望中誕生的禍津神而言,生來便是大妖怪的入內雀力量甚至在他之上。


    可是好多年之後,他們卻都被這個世界壓迫得奄奄一息,一個靠乞討一個靠賣身,實在是太淒慘了。


    夜卜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同時他也不願意放開阿雀,即便她很努力地想要掙脫他的手臂。


    過了一會兒夜卜不再抱著她的大腿,而是抱住了她的腰,他把阿雀的腦袋摁在自己的懷裏,說這個世界真的好殘忍。


    阿雀覺得還是他比較殘忍,熏得她要喘不過氣來了。


    就在她要昏厥的時候,夜卜放開了她,他握著阿雀的肩膀,一臉認真地問她:“這種工作能不能給我也介紹一下?”


    “……”


    阿雀沉默了,抱歉不可以。


    ——*——


    在夜卜的死纏爛打之下,阿雀還是勉強答應了幫他打聽一下有沒有他能去工作的店子,得到了保證的夜卜一臉興奮,讓阿雀對他的印象徹底重置。


    重逢之前,夜卜在阿雀的心目中還是那個單純而又容易害羞的小朋友,但重逢之後他就已經變成了臭烘烘的肮髒成年人。


    果然世事難料。


    在心裏感慨著,阿雀滿臉愁容地托著下巴,將自己的手肘撐在墮姬房間的矮桌上。


    墮姬早就已經停止了哭泣,她蹲在角落裏,在阿雀出去透氣的時候,她的哥哥抱著她安慰了好久,直到阿雀迴來的時候,妓夫太郎依舊沒有鑽迴墮姬的身體裏,而是靠坐在牆角抱著自己的妹妹。


    阿雀一路都在思考要如何甩掉夜卜,但總是沒能想到什麽好方法,她歎了口氣,視線落在妓夫太郎的身上——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忘了一個現成的例子。


    妓夫太郎在看到阿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等到她開口之後,更是覺得果然沒有出錯。


    “男人會在花街做什麽工作嗎……”妓夫太郎遲疑了一下,不太能摸清她詢問的目的,於是選擇了最穩妥的迴答,“通常都是收債人,以前,我是說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就是幹這樣的活。”


    上門去向妄想白嫖的客人討債,如果對方不給錢就把他打個半死,隻要手段足夠殘忍,就沒有人敢輕視他……


    阿雀聽完之後流露出興奮的神色,激動地站起來說就是這樣!


    夜卜是禍津神,把人打得半死其實都是小事,畢竟以前更常做的是直接弄死對方——還要把耳朵割下來拿迴家給父親當禮物的那種。


    ——討債這樣的工作,一定會很適合他。


    阿雀如是想著,第二天的下午在老板娘麵前找了理由出門,按照昨天分開時夜卜握著她的手說了好幾遍的地點,在一條小巷子的垃圾堆旁邊找到了他。


    她沉默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隨口吐槽居然說中了事實。


    這不就真的是睡在垃圾堆裏嗎!


    “沒有睡在垃圾堆裏,是睡在垃圾堆旁邊。”夜卜義正言辭地糾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嘛,隨便啦。”


    阿雀被他的貧窮震撼了,她實在沒想到居然能有神明墮落到這種地步,原來這就是天的恐怖之處嗎,隻要是不願意服從於祂,就算是神明也逃不過祂的打壓。


    實在是太可怕了,還好她當初跑得快。


    阿雀拿著手帕擦了擦眼角,為自己悲慘的、看不見希望的命運落下了眼淚。


    夜卜以為她是在同情自己的遭遇,一臉感動地望著阿雀,主動出聲安慰她:“其實也不是特別難受的,隻要習慣了的話住得也還挺舒服的……”


    就在昨天,阿雀還以自己的適應性為傲,但今天卻有一個比她更加強大的例子擺在了她的麵前,用事實告訴她:你還是太天真了。


    天真的阿雀露出了天真的眼神:“既然這樣的話,那你就繼續住在這裏吧。”


    “等等等等!這個不一樣的,可以住更好的地方誰還會願意呆在這裏啊!”夜卜攔住了她,“而且你說好要給我介紹工作的。”


    雖然同樣苟過了這麽多年,但比起阿雀來說,夜卜的確是慘得不能再慘了,他說自己吃不飽飯睡不好覺,就連衣服也是穿了將近一百年的……


    “好可憐噢。”阿雀同情地往後退了一步,就像是在躲著什麽渾身散發出有毒氣體的廢棄物品。


    夜卜被她的冷酷傷透了心。


    不過好在她還是給了夜卜介紹信——是妓夫太郎幫忙弄到的,這麽多年來他的妹妹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一個店子,都是妓夫太郎在背後幫她安排。


    隻要是好用的工具鬼阿雀從來不吝嗇自己的誇獎,所以她一直以來都在誇鳴女比所有工具鬼都好用,和那些戰鬥係比起來,在阿雀心目中的地位一個頂十個。


    夜卜一臉感動地拿著介紹信,顯露出了他對這份工作的重視,還特意詢問了阿雀自己的工作內容。


    “大概就是催白嫖的人給錢吧,我也不太清楚啦,你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


    阿雀急於甩掉他,甚至還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勵:“要加油幹哦!”


    聽到這話的夜卜注視著阿雀的臉,那雙如湖麵般透亮的眸子裏像是有水光暈開,分明是在暗處,卻仿佛是在閃閃發光。


    也隻有當他沉默且安靜地注視著什麽的時候,身上才能真正地顯露出幾分神性。


    阿雀迴視了他的眸子,心想,她攢錢的速度得快一點了。


    ——要不然就要被這個窮酸神死纏爛打一輩子了!這也太恐怖啦!


    ——*——


    迴到京極屋之後的阿雀鄭重其事地來到了老板娘麵前,詢問她究竟要怎樣才能成為正式的花魁。


    但老板娘最近體會到了老老實實的蕨姬花魁的好,一開始那種迫切地希望阿雀能將蕨姬花魁取而代之的心情日益淡化,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培養阿雀的心也收了許多。


    到了現在,她已經開始思考讓阿雀再過段時間,先去多練練三味線、多看些書學些知識再正式開工了。


    看著老板娘功利且醜惡的資本主義麵容,阿雀對人類的反複無常有了明確的認知。


    “既然這樣的話……”從老板娘那裏迴來的阿雀捧著墮姬的臉對她說:“隻要你從京極屋消失了,那我就可以成功上位了吧?”


    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墮姬一臉驚恐,仿佛下一秒阿雀就要扭斷她的脖子把她也丟到太陽底下去。


    她的哥哥妓夫太郎握緊了手中的鐮刀,雖然明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成功反抗鬼王,但守護妹妹這種本能卻並不需要任何思考。


    但阿雀怎麽會幹出這麽殘忍的事情呢,她怎麽會如此殘忍地讓他們兄妹分離呢?


    阿雀當然不是這種隨意揮霍工具鬼性命的屑鬼王。


    她隻是對墮姬說:“你裝病去河對岸的街角店吧。”


    那是在花街裏生了病、無法治愈的女人們,絕望地等待著死亡降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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