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厘米寬的戒指,沒有鑽石,沒有其他任何東西,本來是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東西。可惜,那戒指正對這藺非池的方向,光溜溜的戒環上,有兩個異常刺眼的字母。


    mc。


    m,莫,莫勁修麽……


    藺非池的眼前一閃而過那天在後海遇到的那個眉目深沉,渾身散發著不可靠近的銳氣的男子。莫勁修,蘇v係列戰機的主設計師,f-37的設計者。他這二十七年來,第一個深深佩服的人。也是這二十七年來,最是嫉妒的人。


    藺非池的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苦笑,他在遲遲的注意下,捏起她的戒指,盯著那兩個小小的相依相偎的字母。複又放下,仍舊看著遲遲。但是抓著她肩膀的手已經鬆了下來。


    遲遲一得到這個機會,立馬轉身就跑。


    這一次,藺非池沒有再去追,而是任由她倉惶走開。


    遲遲近乎跌跌撞撞的到了自己車子裏,將自己關在這個密閉的小空間裏,她的心情才平複了一點兒。


    左手手指間拽著的仍是那枚小小的戒指,感受到素環摩擦指尖帶來的那份涼意,遲遲這才將它放下。視線卻一點一點的變得不清明。


    怎麽可能呢?


    怎麽就能這樣於茫茫人海中意外相見呢?


    怎麽他就能有這樣深情而憐惜的眼神呢?他怎麽就能這樣安穩的說出來“我迴來了”這樣溫柔繾綣的話呢?


    明明,他是那樣驕傲自負,冷血冷情的人。明明當初,是他自己說的,再也不見,恩斷義絕的!


    遲遲捂著臉,趴在方向盤上。


    驟然相觸,方向盤發出“嘀”地一聲長響。卻怎樣突兀刺耳,都不能打斷她心裏噴湧而至,雜亂無章的迴憶。


    六年,人生有多少個六年,可以這樣漫無目的一晃而逝?


    又有多少六年,讓你因為一個人,連記憶都不敢去輕觸?


    六年前,六年前……


    那年,特總部隊下來國防科大征兵。


    作為大學生軍官,又是當年大二學生中出類拔萃的佼佼者,藺非池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


    可是,特種部隊,又充滿著多少未知的風險?又要蹉跎多少歲月的等待?那是熱戀的小情侶最不願意看到的分離。遲遲不願意藺非池去。可偏偏藺非池覺得,有幸選上特種部隊,是他一生的榮耀。兩人為此爆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特大矛盾。整整半個多月,兩人都是持續冷戰中,誰也不肯先拉下臉。


    期間,部隊征兵文件下發,藺非池順利報名,並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通過了學校內部的審核。國防科大本來就是軍事類學校,每年的學生也是在各省市特招,優秀的學生本來就多。且整個軍區給國防大也就三個名額,還定向要了方宇航那一個破譯密碼類的計算機高材生。剩下的兩個名額各方都虎視眈眈。學校隻能在內部先進行一場選拔。


    可是,學校審核通過了,名單遞交到軍區進行政審的時候卻被刷下來了。原因竟然是他爸爸不知道什麽時候聚眾賭博受過刑事處罰。


    這不是明擺著有人走後門拉關係麽?他爸爸就一老實忠厚的修理自行車的修理工,平素連閑牌都不會打的人,怎麽可能聚眾賭博?可藺非池幾次找學校理論,都得不到理想的結果。


    截止征兵的前一日,他正心灰意冷幾近絕望之際,卻有人找到了他。


    那人,說不上高高在上,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所散發的威嚴,是當時的藺非池所讚歎和崇拜的。他輕而易舉的說出他當時麵臨的困境,並坦言,本來屬於他的名額,他可以輕鬆幫他拿迴來。


    藺非池當然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看著麵前的中年男人,眼神定定的,帶著探究和深思的光,也有深深的喜悅。可當那人說他姓遲,是遲遲的爸爸遲數時,那些探究,那些喜悅,都在那一刻,轉化成透心涼。那些被強占的名額,那欲加之罪,在他眼裏都成為了計謀,策略和手段。


    遲數。


    那時候的遲數,還沒有成為省委副書記,還在省委組織部當值。藺非池沒有見過他,可那樣一個在全省都有名的名字,即便沒見過,也能讓他如雷貫耳。


    他自然明白遲數來找他的目的。無非是想拿特種部隊的入選名單作為籌碼讓他和遲遲分手的。官宦人家都這樣,等級製度森嚴。藺非池打心底裏明白的。


    他心涼的不是自己的前途命運可以這樣隨隨便便被一個跟自己不相關的人掌握,他心涼的,隻是遲遲的隱瞞。他們在一起一年多近兩年,她有許許多多的機會向他坦白她的身份,她的家人,可是,她都沒有。


    她在他麵前從不提她的爸爸媽媽,隻偶爾會從家裏帶一些稍微昂貴的東西給妹妹藺非雅。他偶爾也問起,她也隻是聲色平靜的說爸爸是公務員,媽媽是中醫,沒有什麽值得特別說起的。


    高三畢業那會兒,他們開始在一起。所有同學,隻要有一點兒熟的,都會邀請彼此去家裏玩,各種畢業聚會,唯獨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盛宴。他家裏條件不好,媽媽身體不好,幹不來重活,爸爸在街上弄個自行車修理鋪,家裏的所有活都壓在他身上。他們在一起的一年多時間裏,遲遲一有時間總是會跑到他家玩,每次都跟媽媽說她是來幫非雅補習英文,可每次卻打著補習的幌子,幫他做許多的家務活。那樣一雙嬌嫩的手,會吃力地拽著井繩,一下一下的從深十幾米的水井裏提滿滿的一桶水上來。那樣一個應該要捧在手心裏重的女孩兒,吃完飯會主動洗碗,有時候看到門前的木盆子裏堆著的衣服,還會彎下腰,一件一件的用手搓。


    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孩兒,她其實有著怎樣的身份,他都是不在乎的。隻要她願意跟他說,他都覺得沒問題的。


    可她這樣一瞞,也瞞了一年多。而這個謊言,直到現在,被她的爸爸遲數一把用力撕扯開,而他藺非池,卻毫無防備。


    那一刻藺非池心裏鈍鈍地疼。他怎樣都接受不了,他的女孩兒,這樣子的欺騙他。


    自尊心作祟,不等遲數將他的要求說出口,藺非池已經率先跟他說,他會如他所願的跟遲遲分手。


    第二天,入伍審核的最後關頭,他的審核通知便重新發放下來。


    一封薄而厚重的通知書,一份深刻而薄如蟬翼的愛情。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那一刻,藺非池隻覺得諷刺。


    通知下來一星期後,藺非池便要帶著行李遠赴邊疆。他要提前將畢業設計弄完,得收拾東西,得迴家跟爸媽告別,還有好多相關的文件要準備。他抽不出一點兒的空當。而遲遲,也倔強著不肯首先來找他。


    直到臨走的前一天,所有應征入伍的學生,陸兵也好,海軍也好,空軍也好,特種部隊也罷,都要在學校接受送行儀式。


    悠揚的月色下,露天體育場內,他們一行人一身整齊的迷彩服,胸前佩帶著碩大的紅花。他代表這一屆入伍的學生致辭,紛紛雜雜的人群外,他終於看到她瘦小的身子,立在場外的大榕樹下,靜靜的,似乎有意想與夜色融為一體。


    表彰大會暨送行儀式後,她仍舊站在那顆大榕樹底下。藺非池跟方宇航還有幾個同時入伍的學長一起退場。


    路過遲遲的時候,遲遲仍舊沒有喊他的意願。他本就是個高傲的人,又在憤怒、冷戰的階段,又怎會停步駐足?他隻當看不見,隨著方宇航若無其事的走出那片地方。那樣子,那神情,好像他們左不過是兩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兩人都全然不顧,這其實是他們這對熱戀中的小情侶,自上次吵架後,第一次這樣有意識的相見。


    最後,還是方宇航看不下去,走了一圈後又將藺非池給拉到了體育場前麵的人工湖前。幸好,當時遲遲還沒迴去。仍舊立在那裏。


    方宇航識趣地退場,臨走前又推了藺非池一把,將他與遲遲之間的距離縮短。


    然而,麵對麵的距離減少了,心裏的差距卻猛然間拉大了。


    兩人沉默了很久,還是藺非池先說話,打破了這份寧靜。


    “遲遲,遲數,是你爸爸?”


    藺非池開門見山。這話音剛落,不無意外,就看到了遲遲忽然瞪得老大的雙眼,還有臉上變換飛快的表情。征愣,錯愕,不知所措,然後是擔憂,再然後,是驚慌。


    遲遲望了他一眼,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藺非池已經知曉一切,她呆滯了很久的步子,朝他邁了幾步。走到他麵前,伸出雙手想要去拽住他的胳膊。他卻不讓,一個抽身往旁邊閃去。遲遲始料未及,腳下一個趔趄。幸好身後是樹,她用手撐著樹,他不來扶她,她就慢慢直起身。


    “非池,我不是故意隱瞞你的……”多日來因為藺非池非要去特種部隊把她丟下的積怨都在自己的家庭身份被人戳破而煙消雲散。溫柔的月色下,她看著藺非池的臉,隻覺得這個默默而立的男生這樣讓自己心疼。將自己的一身倔強散去,她語氣放得很低,隻為求得愛人的一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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