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軍團如滾滾紅雲,推開了礙事的侍從,便簇擁著為首的女子,一路朝美泉宮正殿走去。


    葉遊走至中庭時,剛好看見最後一名護衛軍進入門內,轟然關上了正殿的大門。


    “……”


    美泉宮那貼著金箔的巨大宮門反射著閃閃金光,葉遊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看了片刻,便收迴目光,朝趴在地上的侍從走去。


    自從被推下台階,侍從便倒在地上,久久沒有動彈。


    走得近了,她發現這的確是名十分年邁的老人了,頭發全都花白,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也已皺紋橫生。


    奧萊的宮廷對侍從一向寬和,如他這般年紀,應該早就拿著皇室發下的退休金安心養老去了。不知為何,居然還在美泉宮當差?


    葉遊俯下身,親自扶住了他的肩膀:“還好嗎?”


    年老的侍從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喘息,十分艱難的攀著少女的手臂,顫巍巍的道:“多、多謝……”


    “您真是好心,”他有氣無力的笑笑,“不知是哪位貴人?可別弄髒了您的手……”


    一縷銀白的發絲滑下,侍從的聲音驟然一止。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頭,渾濁的雙眸睜得滾圓,隨後便與一雙純然漆黑的眼眸對視著了。


    銀發、黑瞳,又是這樣的年紀,這宮廷之中,唯有一位。


    “殿……”


    阿瑟匆忙的衝過來,便看到那滾了一身塵的老頭,一把扯住了帝國公主的手,幾乎要熱淚盈眶一般,激動的道:“殿下!”


    “真的是您,殿下!”


    他緊緊的抓著公主的手,目光在她的臉上巡梭著,好像要看出一個洞:“啊……看啊,您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與皇後殿下是如此的相似。”


    葉遊稍稍一怔。


    前皇後離開宮廷之後,皇帝悲傷之餘,撤換了大批的侍從,除了葉遊還留在明珠宮的那些,這宮廷之中,已經換了一批新人,很少有誰親眼見過皇後了。


    她仔細的看了一會侍從的臉,輕聲問道:“老人家,你服侍過我的母後?”


    “是的、是的!”


    侍從激動的道:“老奴……曾替皇後殿下照看花圃。”


    “皇後殿下離開之後,老奴被調來了陛下的寢宮。照顧宮中的垂夜櫻。”


    垂夜櫻……


    這是她的母親,親自培育的花種。


    葉遊抽出了手帕,親自擦去了侍從臉上的鮮血,扶著他站起來,溫聲道:“垂夜櫻是很難培育的花種呢,辛苦了。”


    “不、不敢當。”


    侍從有些手足無措,他顫聲問道:“殿下,您、您是來賞花的嗎?美泉宮中的那棵垂夜櫻……已經快開花啦。不過,唉,這兩年,陛下很少迴寢宮呢。”


    “哦?”


    葉遊平靜的問:“這麽說,美泉宮現在無人嗎?”


    “那倒也不一定,殿下。”


    迴答的是另一道聲音。


    瑪姬低著頭,悄無聲息的從小道上繞過來,乖順得如同羔羊一般。


    她先是對葉遊-行禮告罪:“先前被米莉小姐的遊梭所阻,沒能立刻跟上殿下的步伐,請您寬恕。”


    又刻意壓低聲音:“稟告殿下,您有所不知,雖然先前陛下時常會因政務繁忙,直接歇在議政廳,但自從半個月前,米莉小姐開始造訪宮廷,隻要她來訪,無論多忙,陛下也一定會迴寢宮,見她一麵……”


    她頓了頓,用肯定的語氣道:“即便此刻不在宮中,聽到米莉小姐來訪的消息,隻要等上一會,陛下也一定會迴來的。”


    “瑪姬,”一直靜靜立於葉遊身後的武衛突然開口,“你逾越了,殿下可還沒允許你開口。”


    女子似是被嚇到了一般,立刻便瑟縮著,低下頭了。


    葉遊唇角微勾,輕睥了一眼阿瑟,武衛頓時噤聲,乖乖的半跪下去:“屬下也逾越了……請殿下責罰。”


    “無妨。”


    公主平靜的道。


    又低頭去看瑪姬:“你繼續說下去。”


    “這……感謝殿下寬宥,”瑪姬垂著腦袋,聲音更為柔和,“屬下知道的也隻是一些小道消息,不過……聽說,帝都的貴族們,都在傳言,米莉小姐,也許會入主明珠宮,成為第二任皇後殿下呢。”


    她控製著語速慢慢的說完,卻久久沒有聽到答複。


    瑪姬忍不住悄悄抬頭,便迎上了葉遊的眼睛。


    帝國公主那雙漆黑的眼眸,果然如同最完美的黑曜石,沒有絲毫雜質,逆著光看來時,瑪姬突然遍體生寒,有種心思都被看穿的恐懼感。


    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懼令她的舌頭都戰栗了起來,原本還想要再挑撥兩句,現在卻根本發不出聲音。


    良久,她才聽到帝國公主那一貫輕柔的聲音:“原來是這樣。”


    瑪姬頓時鬆了口氣,而後便是懊惱!


    怎麽就沒再多說一些呢?最好讓這位公主失去理智。


    她費了多大的功夫,才從那些愚蠢的貴婦們手裏拿到了推薦,混入了宮廷。


    然而眼前的這個根本毛都沒長齊的臭丫頭,隻是一句話,就粉碎了她的一切!


    當那兩個武衛將她按在地上的時候,瑪姬感覺自己又迴到了過去給貴族家的小姐們伴遊的日子,扮演蠢婦、小醜、鄉下丫頭,來襯托她們的高貴無暇。


    她已經過夠那種日子了!


    瑪姬捏著手掌,感覺這短短的時間裏,她的掌心竟然濕濡濡的,全是汗珠。但看著公主那沉吟不語的模樣,她的心裏,卻出現了一股隱秘的快意。


    ——看吧,果然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丫頭罷了,裏麵那個惹人討厭的米莉,可是軍長的女兒,連陛下也對她看重非凡。


    她現在倒要看看,這位公主打算怎麽辦。


    接著,她便聽到,帝國公主問了一個問題。


    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一樣:“剛才……進去了多少護衛軍?”


    “迴稟殿下,”阿瑟如幽魂一樣,低聲道,“一共一百六十名。”


    “一百六啊……”


    葉遊思索片刻,先是對那花匠說:“老人家,今日你就先去休息吧。晚些時候,去明珠宮,會有人替你安排工作。”


    等那侍從顫巍巍的退下。葉遊脫下了手上的一串寶石手鏈。


    奧萊皇室的徽紋印刻其中,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拿著這個。”


    葉遊將手鏈遞給阿瑟,平靜的道:“去鷹師一軍中調五百人進宮。”


    阿瑟悚然一驚:“殿下?”


    鷹師!


    這是直屬於皇室的軍隊!


    奧萊皇帝代代都身兼軍隊大統領,而鷹師則相當於嫡係。其中的一、三、五軍團,早在這位公主出生時,便調撥了她的名下。


    隻不過這些年公主年幼,奧萊國境內盛世升平,軍殺之事少有人提起,以至於大部分人根本早就忘記,這位素來有溫和之名的公主,不僅是如今帝國唯一的繼承人,同時也是鷹師的統帥。


    “殿、殿下……”阿瑟感覺手都在顫抖,“您、您要……”


    “另外,”葉遊似乎沒有看見武衛的異樣,神情如常,“調遣一隊宮廷武衛過來,守住大門。”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柔和,好像在說著今天的天氣如何:“若有人擅闖,當作刺客處理。”


    “接下來……”


    葉遊目光轉動,看向了瑪姬。


    女子早就滿臉的冷汗,驚駭異常的注視著她。幾乎要癱坐在地上。


    葉遊輕聲道:“就要勞煩瑪姬你,陪我一同前往正殿,去見見米莉小姐了。”


    ……


    …………


    美泉宮名為宮,其實是一片連綿的宮殿建築群。


    作為皇帝的寢宮,它不僅異常華美,也擁有一整套防禦體係,大宮室套著小宮室,前往寢殿之前,要經過層層關卡。


    隻不過這兩年來,皇帝甚少迴去,不僅撤掉了大部分侍從,連武衛也隻保留了一個巡邏的小隊。


    而現在,在進入內廷的花園中,堆滿了穿著金紅製服的人。


    他們零散的分散開,而花園中唯一的軟椅,則被一名女子占據。


    女子大概二十上下,臉上精心塗抹著妝容,穿著華貴的禮服,胸前一串寶石閃閃發亮。


    她倚著扶手,舉著一麵小小的梳妝鏡,左顧右盼。


    鏡麵映出了她的眼睛——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深色的瞳色在宇宙中十分的少見,而純黑的雙瞳,則是雱真皇族的特征。血統越純粹,瞳色越純正。


    但偶爾,也有些有趣的巧合,例如這名女子,可以肯定,她與雱真皇族沒有一絲關係,但卻擁有著極其相似的瞳色。


    “哎……”


    米莉放下鏡子,發出一聲輕歎:“陛下總誇獎我的眼睛呢。”


    “主人的眼睛自然是好看的。”


    陪伴在她身邊的侍女立刻便說道:“就像那名貴的黑鑽。”


    “黑鑽嗎?”


    緊跟在侍女身邊的一名護衛軍馬上附和著:“確實不錯呢,下次我叫人找一些來,做成項鏈,一定非常襯你,表妹。”


    這名護衛軍,便是方才在美泉宮前,推搡花匠的人了。


    米莉露出了一絲厭惡的表情,她斜睨了男子一眼:“不用了,我可以向陛下討要,陛下一定會賞賜我的。”


    她的敷衍之意如此明顯,男子卻不以為意,反而眼睛一亮,有些激動的道:“對、對,表妹,你如今可大不一樣了,大家都在說,你也許會成為下一任的皇後呢。”


    這句話明顯讓米莉的心情稍稍好轉,但她依然皺起眉,警告一般:“別再叫我表妹。”


    男子不以為意的笑笑:“血緣可是抹殺不了的,表妹,再說姨父也已經承認了我呢。”


    米莉頓時大為惱火。


    她幾乎是憎惡一般的盯著男子,似乎馬上就要咆哮起來。


    ——那是她最不願意提起的過去!被困在鄉下小地方,與母親兩個人擠在小公寓裏,見不得光,偷偷摸摸的生活著。親戚都是些販夫走卒,下賤的平民!


    但她從小就知道,她是貴族的女兒,怎麽甘心與這些賤民扯上關係?好不容易,她被接入了首都星,這個下賤的平民卻橫跨星域,一路追了過來,還擠進了護衛軍。


    就算是出於對母親的愧疚好了,給點錢打發走也就得了,爸爸為什麽會認可這種人呢!


    要不是如此,她早就將這人轟走了,哪裏會讓他纏著,讓他也混入了宮廷。


    “閉嘴,普卡,”米莉壓低了聲音,惡狠狠的叫著男子的名字,“你再饒舌,我就讓爸爸將你趕出去——”


    普卡頓時臉色微變。


    “是、是,”他舉起手,躬身討好著,“我可不敢惹你生氣,表……米莉小姐。我這就從您的視線消失。”


    米莉盯著他退到一邊,還覺得不解氣,甚至越想越恨,忍不住暗暗的怨恨起了母親——為什麽,生下她的女人,不是一個高貴的貴族呢?


    她手指微顫,又打開了梳妝鏡,瞧見鏡子裏自己的眼睛,才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沒錯,今時不同於往日了。


    她撫摸自己的眼角,迴憶起首都貴族中的那些流言,心中好像升騰起一片旖旎的浪潮。


    雖然她現在已經是個貴族,但這遠遠不夠……總有些下賤貨色,仗著自己的血統,明裏暗裏的譏諷她。


    但若她真的登上了那個寶座,一切都將不同!


    隻是……這麽多次了,無論多晚,陛下也未曾讓她留宿過……但今天,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留下。


    女子的唇邊露出一點笑容,她合上梳妝鏡,正要招唿侍女添茶,抬眸卻看見從連廊上走來的一人。


    隻消一眼,米莉便認出了來人——是那個新近被陛下任命的宮廷總管,瑪姬。


    而此刻,這個讓她分外厭惡的女人,正帶著古怪的表情,穿過迴廊,徑直朝她走來。


    走得近了,米莉才發現,瑪姬的臉色蒼白,額上居然全是汗水。


    “瑪姬?”


    她略有些詫異,不過很快,便換上了一幅厭惡的表情。


    米莉抬起手,輕輕的打開了折扇,故意遮住小半張臉,才開口道:“是瑪姬總管啊,你怎麽來了,這裏應該不許你進入……”


    話還未說完,一道人影越過瑪姬,站在了她的麵前。


    這是個看起來有些年幼的少女,渾身幾乎沒有任何首飾,隻披著一件披風。但她的五官太過精美,無需任何多餘的裝點,隻是站在日光之中,便已經是一幅畫。


    米莉先是為她的美貌一驚,等迴過神來,便有些嫉妒。


    她不悅的看著這名稍顯年幼的少女,又仔細打量了一遍,沒在她身上找到任何貴族的家紋裝飾,便放心的嗬斥道:“你是誰?”


    話音才落,這名少女,已經走到她的麵前了。


    如此近的距離,米莉突然發現,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純黑色。


    她心中模糊的掠過一些東西,便聽那少女輕柔的問道:“你就是米莉·桑月嗎?”


    桑月。


    這是奧萊帝國傳承五個世紀的頂級貴族。族中曾出過三位帝師,兩代將帥。在靠近首都星域的外側,擁有自己的封地。


    如今名聲顯赫的護衛軍統帥羅曼,原本不過是桑月家族的旁支,娶了桑月的嫡係貴女之後,才獲得加綴姓氏的權利。


    而米莉,被接迴首都星好幾年,至今仍舊是沒有姓氏的‘米莉’小姐。


    如今被這少女喚來,好像所有光鮮的外衣,突然間便被從身上剝掉了一般,米莉猛然從躺椅上站起:“哪來的賤婢,誰準你踏入美泉宮?立刻給我道歉,然後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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