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爺和他手下的一幫嘍囉正在鴻興樓大吃大喝,黑三兒夾了一大塊肘子放進左爺的碗裏,一個勁兒地張羅:“左爺,您吃,您吃!”


    鴻興樓的掌櫃畢恭畢敬地站在邊上,哈著腰問:“左爺,您覺著還成嗎?”


    左爺眯縫著眼睛,愛搭不理的:“湊合吧。”


    “您慢慢吃,迴頭再給您加幾個菜。”鴻興樓的掌櫃顯得特別地殷勤,柴禾不耐煩了:“別囉唆了,趕緊把好菜都上來吧!”


    “是,您請稍候。”鴻興樓的掌櫃退下了。


    柴禾湊近了左爺:“左爺,這些日子我們哥倆就沒閑著,已經把事兒打聽得一清二楚了。那小娘兒們叫秋月,從南邊兒來的,聽說以前是歌伎,被一個當官的贖了身,搬到了京城。這當官的懼內,不敢把秋月往家裏娶,隻好弄個外宅,也不能常來,這件事他在官場上不敢聲張,我琢磨著,您要是插一杠子,事情恐怕鬧不大。”


    “這當官的是個什麽人?”左爺問道。


    “聽說是刑部的一個什麽左侍郎,叫楊憲基。”


    黑三兒也湊過來:“這咱就得問問了,楊大人,秋月是您什麽人呀?是您的原配夫人,還是後納的妾?明媒正娶了沒有?要都不是,那就對不起了,我們左爺想娶這娘兒們,這不犯法吧?”


    “就是,秋月又沒婆家,左爺您想娶她,這誰管得著?我們左爺想娶哪個娘兒們,那是給她臉呢……”柴禾和黑三兒侃得正熱鬧,左爺擺擺手:“打住,刑部的官兒咱別惹,迴頭要真是較起真來怪不值當的,別為了一小娘兒們壞了咱弟兄們的正事兒。”說著,左爺掃視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弟兄們,收銀子的事兒都怎麽著了?小五啊,上個月你是怎麽收的?”


    那個叫小五的嘍囉站起來:“左爺,琉璃廠有幾家新開張的鋪子,他們一是不知道左爺您的名號,二是說鋪子剛開張,還沒賺到銀子,所以我……”


    左爺瞪起了眼睛:“怎麽人家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你去琉璃廠走一圈兒,沒有哪家鋪子不說自己有難處,這些生意人,哪個有實話?再者說了,他賺沒賺到銀子關我個屁事,總不能讓咱弟兄們去喝西北風吧?”


    黑三兒附和著:“就是,這些買賣人我知道,一問都說是生意不景氣,賠了本兒,可你得這麽想,既然賠本兒你幹嗎不把鋪子關了?你有毛病是怎麽著?”


    “這話說得沒錯,他鋪子既然開在那兒,就肯定隻賺不賠,不然早關張了。弟兄們,對付這樣的店家可不能手軟,你可憐他,咱們吃什麽?小五啊,這幾家新開張的鋪子都是些什麽字號?”


    “錦雲樓茶館、積翠軒古玩店,還有榮寶齋南紙店。”


    “行啦。”左爺示意小五坐下,“弟兄們,吃飽喝足了,待會兒跟我走一趟。”


    霍震西帶著兩個隨從在盛昌雜貨鋪門口下了馬車,馬掌櫃興奮地迎了出來:“霍爺,我們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把您盼迴來啦,裏麵請!裏麵請!”


    霍震西拍拍馬掌櫃的肩膀:“老馬,這次多虧了你上下打點,不然我老霍的腦袋怕是要搬家啦,我真得好好謝謝你。”


    馬掌櫃搖著頭:“霍爺,這我可不敢當,跟您這麽說吧,這次要不是有人幫了大忙,光憑我的能耐,恐怕救不出您來。”


    霍震西頗感意外:“怎麽著,還有人幫忙?是哪位呀?”


    馬掌櫃:“一言難盡,進屋慢慢說。”


    兩人進了盛昌雜貨鋪,霍震西急著問:“老馬,你就別賣關子了,說吧,是誰幫了我?”


    馬掌櫃給霍震西沏上茶:“霍爺,我還以為您能猜出來呢,是您自己的路子呀,張幼林不是您在牢裏交下的朋友嗎?”


    “是他?”霍震西一怔,轉念一想,不對呀,張幼林不過是個孩子,他哪兒來的那麽多銀子?於是又問:“老馬,這次為我的事兒花了多少銀子?”


    “兩千兩,都是張少爺墊付的……”


    聽到這話,霍震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這麽多?霍某這個人情可是欠大啦。”


    “事兒不是都湊巧趕到這兒了嘛,張少爺告訴我您在牢裏時,別說是我手頭沒銀子,就是甘肅、寧夏那幾位迴族首領,手頭兒都很緊,一時誰也拿不出這麽多銀子。”


    霍震西疑惑地看了看馬掌櫃:“不對呀,照理說兩千兩他們還是能拿出來的,總不至於怕我出來還不上吧?”


    馬掌櫃湊過來輕聲說道:“兩千兩銀子當然不算什麽,可那幾位首領不是傾家蕩產把銀子都拿出來買軍械了嗎?我粗算了一下,隻要到時候義旗一舉,至少三十萬人參加舉事,咱們手頭現有的兵器遠遠不夠。”


    霍震西點點頭:“哦,明白啦,我坐牢這幾個月大夥都沒閑著,已經幹成這麽多事了。”


    “所以說,幸虧張少爺拿出兩千兩銀子,不然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轍,不過,現在好了,你那批貨前幾天總算讓我給出手了。”馬掌櫃從大褂裏掏出銀票遞給霍震西,“這個您拿好,我估計您出來以後使銀子的地方多,怕趕不上您用,所以我沒跟買家討價還價,多了少了的,霍爺您多包涵就是。”


    “老馬,你這是說到哪兒去了?這件事兒辦得好啊,我得趕緊把銀子還給張幼林。”霍震西歎了口氣,“唉,為了湊這筆銀子,這孩子不知作了多大的難啊!”


    “對了,張少爺說,不要去他家找他。”馬掌櫃到賬櫃裏拿出張紙條給霍震西,“他現在在廊坊二條住,這是住址。”


    霍震西接過紙條站起來:“我這就去找他。”


    莊虎臣送走了兩位買毛筆的客人後,榮寶齋裏清靜下來,莊虎臣拿出剛剛領到的官服,在櫃台上展開,他摸摸前襟上的繡花鵪鶉圖案,又抻抻領口,怎麽看也看不夠。


    得子在一旁鼓動著:“掌櫃的,您穿上試試。”


    “在這兒試?”莊虎臣擺擺手,“不行,不行。”


    “就在這兒試,怎麽了?咱也讓琉璃廠一條街的人瞧瞧,咱榮寶齋也有做官的,我還明著告訴他們,榮寶齋掌櫃的可不是平頭百姓,那是朝廷命官。”


    莊虎臣猶豫著:“這兒人來人往的,讓人瞧見,怪不合適的。”


    “這有什麽不合適的?以後,您穿著這身官服,還別出門啦?來,我幫您換上。”


    說著,得子就把官服拿起來,提溜著領子,等著莊虎臣的胳膊伸進兩隻袖筒。莊虎臣的胳膊伸進了袖筒兒,得子又趕緊把帶著翎子的頂戴扣到了莊虎臣的腦袋上。


    一個熟人從門口經過,見莊虎臣穿著一身朝服,就停住腳:“喲,莊掌櫃的,您這是……”


    莊虎臣走到門口:“嗨,托人捐了個官兒,這不辦事兒方便嘛。”


    熟人瞧了瞧期服前襟上的“補子”:“文飛禽,武走獸,您這‘補子’上是,七品文官,莊掌櫃的,您行啊!”


    “小官兒,不好意思。”


    熟人走了,莊虎臣迴到了前廳裏,他得意地甩了甩馬袖,踱起了四方步,體會著大清國的京城朝官走路的派頭兒。


    “夠派!掌櫃的,真夠派!”得子讚歎著,他轉念一想,“掌櫃的,您這要是進了宮,被皇上瞧上了怎麽辦?皇上一發話,得嘞,您哪兒也別去了,就留宮裏做官兒吧!這不崴泥啦?到時候咱這鋪子誰管呀?”


    莊虎臣停住腳步:“告訴你,沒有的事兒,我到宮裏,不是為了見皇上。”


    “不見皇上,您到宮裏幹嗎呀?”得子疑惑不解,這時,茂源齋的陳掌櫃從門口經過,不屑地向裏麵瞟了一眼。


    莊虎臣收住了話頭兒:“趕明兒你就知道了。”他轉身向後院走去。


    到了秋月家門口,張幼林攙扶著秋月從馬車上下來,他突然看見霍震西端端正正地盤腿坐在台階上,正在閉目養神。張幼林興奮地撲上去:“霍大叔,您出來啦?”


    霍震西睜開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幼林啊,告訴我,這兩千兩銀子是從哪裏搞到的?”


    “大叔,您就別問了,這是我自己的事,重要的是這些銀子派上了用場,您出來了。”


    霍震西站起身:“不行,你得跟我說清楚,這筆銀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和你說過,做人要有規矩,不管有多大難處,傷天害理的事也不能幹。”


    張幼林拉著霍震西的胳膊:“大叔,您放心,一會兒我跟您詳細說。”霍震西看了秋月一眼:“這位小姐是……”


    “這是我秋月姐,我們兩家是世交,現在我暫住在秋月姐這兒。”


    秋月向霍震西行禮:“霍大叔,常聽我幼林弟弟提起您,謝謝您在牢裏照顧他。”


    “哪裏是我照顧他,明明是他照顧我呀,如果不是幼林幫忙,我怕是到現在還在牢裏呢。”


    “大叔,咱們進屋說吧!”張幼林攙扶著秋月,三人走進了院子。


    在莊虎臣到後院收起朝服這陣工夫,左爺和黑三兒他們就到了。這幾個家夥闖進榮寶齋的前廳,摸摸這兒,又碰碰那兒,得子一看來者不善,趕緊去叫莊虎臣。


    莊虎臣從後門進來,他先是一愣,緊接著強堆起笑臉迎上去:“幾位爺,需要點什麽?”


    左爺手裏揉著一對“哐啷”作響的鐵球,他斜著眼睛一翻,話是橫著蹦出來的:“怎麽著?不要什麽,還不許看看啦?”旁邊站著的黑三兒伸出大拇指,手向左爺一撇:“掌櫃的,知道這位爺是誰麽?我給你引見一下,這是我們左爺。”


    莊虎臣在琉璃廠混了大半輩子,怎麽會不知道左爺?他點頭哈腰的:“喲,左爺,我早該去拜訪您,倒讓您先來了,快請坐,請坐。”說著又吩咐得子:“快去,把那明前的龍井拿出來,給這幾位爺上茶。”得子驚恐地看了左爺一眼,低下頭出去沏茶了。


    左爺大大咧咧地坐下,把手裏的鐵球“當”的一聲扣到桌子上,幾個家夥開始不安分地翻弄貨架子上的文房用品,鋪子裏的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幾位客人要進來買東西,一瞧這陣勢,趕緊縮身走了。


    左爺擺弄著右手食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並不理睬莊虎臣,莊虎臣沒話兒找話兒:“左爺這大扳指,可是真夠氣派的。”


    左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接莊虎臣的話茬兒。


    得子端著茶盤進來,他心裏害怕,顫巍巍的腳底下拌蒜,一個趔趄差點把茶盤摔出去,莊虎臣一把拽住他,接過茶盤,滿臉堆笑著把茶敬給左爺:“左爺您請,您請。”


    左爺擺弄夠了扳指,斜著眼睛瞧了瞧莊虎臣,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莊掌櫃的,你這買賣開得不錯啊。”


    “這不剛開張嘛,得,借左爺的吉言,往後我這兒要是發了,頭一個得孝敬您左爺……”


    左爺眼睛一瞪,話從牙縫裏擠出來:“莊掌櫃的,你不跟左爺說實話吧?”莊虎臣連忙站起來:“不敢,不敢,就算我莊虎臣長著十個腦袋,也不敢跟左爺不說實話啊。”


    左爺點點頭:“那就好。”柴禾接上話來:“你這鋪子開得這麽踏實,全仗著左爺給你撐著地盤兒呢,你打算怎麽孝敬左爺啊?”


    莊虎臣心領神會:“左爺您先歇會兒,我去去就來。”說著向後門走去。


    莊虎臣進了院子,得子從東屋裏迎出來,低聲說:“掌櫃的,那幾位爺可是來者不善哪,我看咱還是去報官吧?”


    莊虎臣擺擺手:“萬萬不可,官府要是管,左爺也不敢這樣兒,你去辦你的事兒,這兒有我呢。”


    得子走到後院的大門口,又停下腳步:“掌櫃的,您可千萬要小心!”


    “你放心,忙你的去吧。”莊虎臣進了北屋。


    在秋月家的小院裏,三人坐在葡萄架下,聽完了張幼林的敘述,霍震西“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他奶奶的,簡直欺人太甚,這家當鋪在哪兒?現在就帶老子找他去,奶奶的,我就不信了,他敢打《柳鵒圖》的主意,老子就要他的命!”


    秋月向霍震西遞過一張銀票:“我替弟弟謝謝大叔了,這是贖當的銀子,請您收好。”


    霍震西沒接:“這是幹什麽?銀子我有,銀票就帶在身上,你們能替我做這麽多事,霍某已經感激不盡了。說實在的,我這次坐牢坐得值啊,我認識了幼林,就衝這個,這牢就沒有白坐,幼林別看歲數小,可人仗義,將來準是條敢作敢為、有擔當的漢子。”


    “大叔,我帶著斧子去,他要是耍賴不給,咱就砸了他的當鋪。”張幼林站起身要去找斧子,被霍震西拽住:“傻小子,你砸他鋪子他難道不會報官?一報了官,倒黴的還是你,這件事不能硬幹,得想點辦法。”


    秋月沉思了片刻:“大叔,您剛從牢裏出來,可千萬別為了這件事再惹出什麽麻煩,若是這樣,我和幼林寧可不要這幅畫了。”


    一股暖流湧上霍震西的心頭,他站起來:“你放心吧,秋月小姐,我自有辦法。”


    離開秋月的家,霍震西和張幼林直奔恆泰當鋪。快到了的時候,霍震西囑咐張幼林:“到了那兒你不用說話,我來跟他講理……”


    得子在馬路對麵看見他們,急忙跑過來:“哎喲,師……不,是幼林少爺。”


    張幼林站住:“師哥,你不在鋪子裏盯著,跑這兒來幹什麽?”


    “莊掌櫃的打發我上街買點東西。”得子把張幼林拉到一旁,“少東家,我有事兒跟你說。”


    “我沒工夫,你沒瞧我正忙著嗎?”張幼林急赤白臉的,得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少東家,鋪子裏出事兒啦……”


    左爺對茶還是在行的,莊虎臣奉上的明前獅峰山龍井並不是在哪兒都能喝得到,況且又剛在鴻興樓大魚大肉地吃完,肚子裏正在叫渴,所以他就一碗接一碗地喝起來。


    莊虎臣估摸著左爺喝得差不多了,就掏出從北屋裏取來的銀票,恭恭敬敬地遞到左爺麵前:“左爺,也不知道您平時都喜歡點兒什麽,您就自個兒看著買吧,改日,我專程去拜訪您。”


    左爺打開銀票一看,臉立刻就變了:“打發要飯的是怎麽著?”說著就把銀票摔在了地上。莊虎臣彎腰撿起銀票,賠著笑臉:“左爺,您瞧,這鋪子開張日子不長,還欠著人家的賬呢,您得多包涵……”


    “嘩啦”一聲,左爺又將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媽的,給臉不要臉,莊虎臣,今天你要是不拿出這個數來,”左爺伸出了三個指頭,“我就砸了你的鋪子!”


    莊虎臣的腦子立刻快速轉動起來:給還是不給?不給,眼下這場麵怎麽應付?可要是給了,這往後還有完嗎……莊虎臣還沒拿定主意,左爺已經不耐煩了,他使了個眼色,黑三兒猛地將一個條案掀翻,上麵的文房用具撒了一地:“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大爺我今天……”黑三兒嘴裏叨咕著,還要再接著把貨架子推倒,突然柴禾伸手拉住了他,隻見霍震西和張幼林出現在大門口,霍震西鐵塔似的身子將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霍震西掃了一眼鋪子裏的幾個人,冷笑了一聲:“誰這麽大脾氣啊?把東西給我撿起來!”


    左爺坐著沒動,他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霍震西,慢條斯理地問道:“你是誰呀?”


    “是你爺爺!”


    霍震西的迴答把黑三兒激怒了,他嚷嚷著走近霍震西:“幹什麽?幹什麽?找不自在是怎麽著?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這是我們左爺!”


    “什麽狗屁左爺?老子不認識,不過你這小子嘴是有點兒欠,老子要教教你怎麽做人。”說著,霍震西把手掌放在黑三兒的頭頂按了一下,黑三兒慘叫一聲,捂著腦袋倒在地上,疼得打起滾來。


    柴禾和小五拉開架勢向霍震西逼近,霍震西覺得十分可笑,他看了一眼張幼林:“幼林啊,讓師父看看你的腿功練得怎麽樣了。”話音未落,張幼林突然出腿,一個高擺腿踢中了小五的下巴,小五被踢出七八尺遠,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張幼林身形一變,又是一個轉身後擺腿,將柴禾踢倒。


    左爺和其他嘍囉們都被震懾住,霍震西大笑道:“幼林啊,練得不錯,就是力道還差點兒,練武之人,最要緊的是拳腳上的功力,沒有功力,就等於給人家撓癢癢,有了功力,一腳上去,就讓他筋斷骨折……”


    “是大叔,我記住了。”張幼林恭恭敬敬地迴答著,莊虎臣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幼林啊,算啦,咱買賣人講的是和氣生財,這位左爺……”


    張幼林打斷莊虎臣的話:“師父,這種人隻能靠拳腳侍候,要打就打斷他的狗腿,省得他以後再找麻煩。”


    左爺鎮定下來,他向霍震西拱了拱手:“這位爺怎麽稱唿?”


    “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告訴你,爺爺我是無名之輩,專打你這種不長眼的東西。”霍震西傲慢地迴敬著。


    “既然是這樣,兄弟我也隻好奉陪到底了,改日我發帖子,咱們擺個場子,兄弟我要領教一下老兄的功夫,今天,恕不奉陪了……”左爺說罷想溜走,霍震西擋住了他的去路:“想走?門也沒有,趕明兒我走了,你們接著來禍害?還是今天做個了斷,省得我以後費事兒。”


    左爺勃然變色:“今天你要怎麽樣?”


    霍震西手裏突然出現一把鋒利的短刀,這把短刀瞬間就穩穩地架在了左爺的脖子上:“你敢動,動就要了你的命!”


    “你要殺了我?”左爺強作鎮靜。


    霍震西冷笑著:“有這個意思,老子這輩子殺的人多了,不在乎再添你一個,說吧,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霍震西的短刀慢慢地切進左爺的皮肉,一縷鮮血像小溪似的流淌下來。


    左爺終於吃不住勁了,他哀求著:“大爺,您是我大爺,我……我想活。”


    “想活可以,可今天的事兒不能就這麽完了,你說吧,怎麽辦?”


    “這位大爺,改日我在鴻興樓擺幾桌,給您賠不是。”


    “誰稀罕吃你一頓飯?那點兒銀子你還是自己留著吧,聽著,今天你替老子辦件事,我就饒你一命。”


    左爺斜著眼睛看了看架在脖子上的短刀,連聲答應:“您說,您說……”


    霍震西收起短刀:“幼林啊,在後院擺兩把椅子,我要和左爺單獨談談,叫其餘的人都出去。”


    張家客廳的北牆供著一尊銅佛像,佛像前香煙繚繞,張李氏正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嘴裏不出聲地誦念著《金剛經》。


    張山林拎著兩個鳥籠子闖進來:“嫂子,嫂子……”張李氏繼續念經,沒有迴應,張山林自覺地住了口,坐在椅子上等候。


    張李氏誦完了經,站起來:“山林啊,有事兒嗎?”


    “嫂子,幼林有消息了。”


    “什麽?他在哪兒?”張李氏激動起來,張山林卻沉著臉答道:“剛才莊虎臣派夥計來,說幼林帶著一個大漢到了鋪子裏,正好趕上左爺在鋪子裏敲詐,幼林他們把左爺打了,然後帶著左爺走了。”


    “天哪,幼林帶人把左爺打了?”張李氏大驚失色,“他吃了豹子膽啦?山林啊,這個左爺是不是琉璃廠的一霸呀?”


    張山林點點頭:“就是,這個人手下養著一群打手,琉璃廠的店家每月都要給他送銀子,不然做不成生意,鬧不好還要把人家鋪子給砸了。此人在琉璃廠混了二十多年了,以前鬆竹齋也沒少給他送銀子。”張李氏急得哭了起來:“幼林這孩子真是瘋了,他怎麽敢去惹左爺?這種人是好惹的嗎?山林哪,咱們怎麽辦啊?”


    “怎麽辦?我知道怎麽辦?”張山林也無可奈何,他想了想,“先等等看吧,要是以後左爺再來找麻煩,大不了再花銀子賠禮唄。”


    “不行,我得去找幼林,我要讓他迴家……”張李氏說著就要往外走,張山林攔住她:“您哪兒找他去?夥計說,幼林他們把左爺帶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張李氏淚如泉湧:“他叔啊,你就費費心,幫我找找幼林,讓他迴家來吧,我一個婦道人家,一遇到大事兒就不知該怎麽辦了,你是幼林唯一的叔叔,幼林的事兒你得管啊。”


    “嫂子,我哪兒能不管啊?”張山林有些為難,“隻是……孩子是您給轟出門的,我見了他該怎麽說啊?”


    “你就說,幼林啊,隻要你能迴家,那幅畫咱不提了,以後咱好好念書,好好過日子……”聽到張李氏這話,張山林不幹了,他連忙打斷了她:“別價,《柳鵒圖》可不能不提,那是咱爸留給張家子孫的,大家都有份兒,幼林就算是給賣了,也得把銀子拿迴來分分,不能私吞了吧?”這是張山林的心裏話,裉節兒上可不能不說,但張李氏仿佛沒聽見,仍舊自顧自地叨嘮著:“對了,你跟他說,就說你媽想你,自打你離家以後,你媽就沒睡過一個安生覺……”


    張山林奇了怪了,他詫異地看著張李氏:“嫂子,您今兒個怎麽啦?這可不像是您呀,在我眼裏,您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女中豪傑,別的不說,就說那天把幼林轟出家門那個狠勁,我都不信那是您親生兒子,誰都勸不了。”


    “我那不是硬撐著嘛,兒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誰還會比我更心疼?幼林從小就沒了爹,我不管教誰管教?”張李氏擦著眼淚,張山林提起鳥籠子:“嫂子您放心,我馬上打發人去找幼林,就是綁,我也得給這小子綁迴來。”說完,張山林就離開了。


    張幼林帶著霍震西和左爺來到恆泰當鋪,三人在當鋪門口下了馬車,霍震西把當票拍在左爺手裏:“該說什麽都記住啦?”


    左爺一臉的諂媚:“霍爺您放心,這對我來說是件小事,咱就是幹這個的,別說咱有當票,贖當是名正言順,就算是沒當票,咱想要什麽他也不敢不給,您就瞧好吧。”


    霍震西又囑咐張幼林:“幼林,進去後咱們別說話,讓左爺開口,他不是號稱琉璃廠一霸麽?要連這點兒事兒都辦不好,咱還留著他幹什麽?幹脆一刀宰了他。”


    “霍爺,您可千萬別提什麽琉璃廠一霸,這不,碰上您這西北刀客,兄弟我是一點兒轍也沒有,乖乖地聽您調遣。”左爺滿是討好的意思。


    霍震西不耐煩了:“別他媽廢話了,給老子進去!”


    左爺在前,霍震西、張幼林在後走進了恆泰當鋪。高櫃台的後麵,孫伯年一眼就發現了左爺,他趕緊迎出來:“哎喲,這不是左爺嗎?您老可是有日子沒來了,您請坐,您請坐,夥計,給左爺幾位上茶!”


    左爺從袖子裏掏出當票拍在櫃台上:“哪兒這麽多廢話?趕緊給我辦正事,大爺我要贖當,仔細看看,這是不是你開的票。”


    孫伯年拿起當票仔細看看,討好地說:“左爺,這沒錯,是我開的,可……”


    左爺瞪起眼睛打斷他:“是你開的票就趕緊辦,大爺我沒工夫和你扯淡。”


    “左爺,您別生氣,您聽我說,這當票……已經過期了,所以呢,按照規矩,這張當票不能贖當了。”


    左爺二話不說,左右開弓扇了孫伯年兩個耳光:“媽的,我看你是活膩了,左爺的當票難道還有過期這一說?別說這還在當天,就是過個十年,隻要左爺想贖當,你也得給左爺辦。”


    孫伯年雖說挨了打,可還是點頭哈腰地:“左爺,您別生氣,您教訓得對。照理說,這當票要是您的,就是過一百年再來贖當,我也不敢說半個不字,琉璃廠的規矩是您訂的,您自然不在規矩之列,可這當票……不是您的,對別人,恐怕也得按規矩走……”


    “你別管這當票上寫的是誰的名字,我拿著來贖當,它就是我的。孫伯年,你說句痛快話兒,辦還是不辦?”左爺一隻腳踏在了太師椅上。


    “左爺,不是我駁您麵子,這事兒……還真不好辦。”孫伯年死扛著。


    左爺飛起一腳,將桌子踢翻,茶壺茶碗都被摔得粉碎,左爺又抄起了椅子……


    這下孫伯年改口了:“別別別……左爺,您是我親大爺,咱有事兒好商量,您千萬別動氣……”


    左爺高舉著椅子:“別廢話!我問你,這當鋪還想不想開了?你給句痛快話兒。”


    孫伯年苦著臉:“左爺,左爺,您別砸了,我照您說的辦還不成?”


    左爺放下椅子,迴頭看看霍震西和張幼林,兩人正若無其事地坐在另一張桌子旁喝茶,隨即惡狠狠地催促著:“那就快點兒,你小子,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孫伯年麻利地從後麵取出了《柳鵒圖》,輕輕打開,請左爺、霍震西等人過目:“幾位爺,當票我收起來了,畫在這兒,請看好,我可是把它完好地交給你們了,諸位一走出我這鋪子的門,再有什麽問題,我是概不負責。”


    張幼林仔細地檢查著《柳鵒圖》,左爺貪婪地伸過腦袋來:“好家夥,就這麽一幅畫,愣值兩千兩銀子?”


    “那是,您也不看看這是誰的畫。宋徽宗的手跡,那是鬧著玩的嗎?”孫伯年的話裏有一種酸溜溜的味道。


    “沒問題。”張幼林抬起頭來,霍震西拍著他的肩膀:“行啦,咱們走。”


    三個人從當鋪裏出來,左爺問道:“霍爺,沒我事兒了吧?”霍震西想了想:“今天的事兒算是過去了,可以後……說不定我還得找你。”


    “看您說的,有事兒您就開口,遠了不敢說,琉璃廠這一帶,咱說句話還管用。”


    左爺套著近乎,霍震西眼睛一瞪:“姓左的,你別跟我打馬虎眼,這麽說吧,你最好別讓我再找你,我們西北刀客練嘴練不過你們京城人,咱就喜歡玩刀子,你聽著,從今往後,你哪兒都去得,就是不許去榮寶齋,我要是聽說了你踏進榮寶齋半步,老子就扒了你的皮,聽見沒有?”


    左爺趕緊答應著:“得嘞,有霍爺這句話,榮寶齋咱是再也不去了。”霍震西不耐煩地揮揮手:“滾吧!”


    左爺終於可以脫身了,他仿佛不經意地瞄了霍震西一眼,然後倉皇離去。


    傍晚,天色已經暗下來,張山林走了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還沒有消息,張李氏在臥室裏坐立不安。用人李媽輕輕地走進來:“太太,有客人來了。”


    “是誰呀?”張李氏心不在焉,她這時候哪兒有心思見客人呀。李媽搖搖頭:“沒見過,姓霍,他說有要緊的事兒要見太太。”


    一聽說“要緊的事兒”,張李氏差點暈過去,李媽趕緊上前扶住了她。張李氏緩了口氣,吩咐李媽:“請他到客廳裏等一下,我這就到。”


    張李氏剛一邁進客廳的門檻,霍震西立刻迎上去:“大嫂,您是張幼林的母親?”


    張李氏打量著霍震西:“張幼林是我兒子,請問您是……”


    霍震西跪下身子納頭便拜:“大嫂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張李氏大驚:“快快請起,我一個婦道人家,擔不起您的大禮,您請坐,有話慢慢說。”


    霍震西站起身來:“感謝您生了個好兒子,張幼林是我的救命恩人。”


    張李氏越聽越離譜兒:“我說兄弟,您還沒告訴我您是誰呢。”


    “恕我冒昧,我叫霍震西,西北人。按歲數,我該稱張幼林的父親為大哥,稱您為大嫂。前些日子,我受人誣陷入獄,在大牢裏認識了您的兒子張幼林,我們結成忘年交,幼林他救了我的命。”


    看著眼前這個鐵塔一般的陌生漢子,張李氏對他的話可以說是基本上不相信,她反問道:“幼林一個孩子,能救您的命?”


    “嗨!一言難盡,大嫂啊,容我慢慢跟您說……”


    就在霍震西跟張李氏詳談細說的時候,張幼林手裏拿著《柳鵒圖》在自家的大門外忐忑不安地徘徊著,他不時地向院子裏探頭張望。


    李媽端著一杯茶從院子裏走出來:“少爺,您先喝口茶,您那位朋友正和太太說話呢。”


    “李媽,我離家以後,我媽沒事兒吧?”張幼林關切地問道。這一問算是把李媽的話匣子打開了,她絮絮叨叨:“你還不知道她?太太一輩子好強,心裏就是有天大的事兒,表麵上也裝得沒事兒人兒似的,其實我看得出來,太太一直惦記著你,一到了晚上就睡不著覺,長籲短歎的,可也是啊,太太就你這麽一個兒子,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就是再生氣,兒子還是兒子……”


    “哥他還好吧?”張幼林打斷了她。


    “繼林少爺昨兒個還來了呢,找太太商量,說是要報考新式學堂,少爺,啥叫新式學堂?”


    還沒等張幼林迴答李媽的問題,霍震西從院子裏走出來:“幼林,你媽讓你進去呢。”


    張幼林一步躥上去:“大叔,您和我媽談得怎麽樣?她還生我氣嗎?”


    霍震西拍著他的肩膀:“幼林啊,你不了解你媽呀,她可是個極明事理的人,我把你的事兒一說,你媽的眼淚就下來了,說錯怪了自己的兒子。”


    李媽眉開眼笑:“這可太好了,幼林少爺,快進去見你媽吧,你可不知道,這些日子她是怎麽過來的……”


    張幼林跟在霍震西身後走進了客廳,他先把《柳鵒圖》放在桌子上,接著就給母親跪下了,低聲說道:“媽,兒子迴來了。”


    張李氏端坐在椅子上,語調平和:“嗯,迴來了就好,你起來吧。”


    張幼林堅持跪著:“媽,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您該打就打,該罰就罰。”


    “為什麽要罰?你做錯了嗎?”


    “媽,我錯了……”張幼林低下了頭。


    “幼林啊,我看你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好壞不分了,這件事你沒有做錯,佛家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明明是在做善事,怎麽能說自己錯了呢?”


    “不管是什麽原因,我讓您生氣了,這就是不孝,就是錯了。”這話說到張李氏的心坎上了,她的臉上不禁有了笑容:“嗯,就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你要救朋友的命,這是好事兒,可你為什麽不和媽說?媽是信佛之人,還能攔著你做善事嗎?這分明是信不過你媽呀,你錯就錯在這兒,懂嗎?”


    張幼林點點頭:“媽,兒子記住了。”


    “起來吧!待會兒把《柳鵒圖》放迴櫃子裏去,記住,這是咱家的傳家寶,以後就是有天大的事兒……”張李氏還沒說完,張幼林就接上話了:“媽,您別生氣,這我可能做不到。”


    張李氏很驚訝:“為什麽?”


    “您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起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一幅畫又何足掛齒?以後若是再趕上這種事兒,兒子不敢保證不打這幅畫的主意。”張幼林說得一本正經,張李氏一時語塞,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嘿!這小子,拿我說過的話堵我?”


    “幼林,怎麽跟你媽說話呢?以後再有什麽事兒,也得先和你媽商量,豈能自作主張?”霍震西嗬斥道。對霍震西,張幼林是言聽計從,他趕緊迴答:“是!”說完站起身來,垂手退到一邊。


    張李氏也站起來,她望著張幼林輕聲說:“兒子,你過來……”


    張幼林上前幾步:“媽!”


    張李氏突然熱淚縱橫,猛地抱住兒子放聲大哭:“兒子啊,你不在的日子……想死媽了……”


    張幼林也動情地抱著母親:“媽,兒子不是迴來了嘛。”他的眼睛裏沒有眼淚,隻依稀流露出在這個年紀的少年裏少有的一種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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