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巷,羔羊館。


    夏雞鳴酒配上羔羊肉,入口軟爛鮮嫩,酒味迴甘,四人幾乎忘記了說話,連辛女都沒了淑女形象,吃得滿嘴流油。


    就在四人大快朵頤時,窗外一人,年紀不大,與淩牧雲相仿,幹瘦,布衣襤褸,抱著一把鏽劍,吞著口水。


    起初並未引起幾人注意。


    按李暠所說,張大豫自立,張掖、西郡忙著調兵遣將圍攻姑臧,酒泉、敦煌人心惶惶。


    難民、貧民絕不少見。


    真正引起淩牧雲興致的,是他從窗子遞出一坨羊肉,可少年卻用了極大的力量轉過頭去。


    那份倔強倒是讓幾人另眼相看。


    “巷子後方,有鬆葉酒,小兄弟可願代我跑上一程?歸來時,可與我等共食。”李暠遞過散碎銀錠。


    少年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接過銀子,一路小跑著離開。


    “你猜他會買多少酒迴來?”李暠問道。


    “你沒有懷疑他不迴來?”賈念昔放下手中羊腿,緊跟著說道。


    “不會,眼神清澈。”淩牧雲吃了一口羔羊肉:“品性不錯,李兄倒可收個跟班。”


    “或他胸有大誌,也未可知。”


    就在幾人尚在議論間,少年小跑著迴來,怯生生地將酒從窗外遞了進來。


    “剛不是說了,可一起共食麽?”李暠打趣道。


    少年望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臉上泛紅。


    這一幕讓淩牧雲想起了自己。


    時年七歲,萬家燈火,淩氏小院裏,瘸九不知從何處討來半碗紅燒肉,放在淩牧雲麵前。


    “少爺,不吃就涼了!”


    自己同樣是滿臉羞紅,不同的是,自己好歹有個瘸九,能在大年三十偷來半碗紅燒肉。


    “不會洗手麽?”淩牧雲故意問道。


    少年錯愕一下,趕忙迴了一句:“少爺,會的!”


    說完,跑到水井旁,虔誠地洗著雙手,直到沒有一絲汙垢,才心滿意足的來到桌旁,站在一邊。


    店家好心,卻兼濟不了天下,見幾位客人施了善心,特意找來一個圍裙,權做少年蔽衣。


    “吃吧,還要三請五請?”賈念昔遞過一坨肉,示意少年坐下。


    少年輕輕地挪了一條板凳,坐在桌邊,接過羊羔肉,一口一口地啃食。


    速度極快,卻並不狼狽。


    “倒是懂禮。”辛女順便遞過來一杯夏雞鳴酒。


    少年客客氣氣地接過,一飲而盡。


    那憋紅的雙臉,直到艱難地吞咽下去,也不曾吐出半點。


    “怎麽稱唿?”淩牧雲問道。


    “迴公子,姓劉,名倚。”劉倚趕緊將肉吞入腹中,擦了擦嘴,迴道。


    “看你手中之劍,有伶字,家有淵源?”李暠接著問道。


    “祖上,劉伶。”劉倚說到此話,雖很恭謹,但卻有幾分自豪。


    劉伶醉酒,竹林七賢之後。


    “劉伶《酒德頌》藐視一切存在的氣概,浪漫、豪邁,追求自至,後代卻乏善可陳。”賈念昔撇了撇嘴:“你家不該是沛國麽?”


    “顛沛流離,落到此處。”劉倚被說的滿臉通紅,一時不好反駁。


    “吃吧!”


    一頓飯菜,倒吃出來個劉倚,倒是出乎意料。


    劉倚吃相不難看,早沒了劉伶的陶陶兀兀,酒量倒是不小。


    “小兄弟沒放開了吃,為何?”淩牧雲見劉倚吃的越來越小口,似乎有些不舍得吃的感覺,於是開口問道。


    “家母尚未進食……”劉倚囁嚅道。


    “倒也孝順!”李暠讚許的點了點頭:“店家,備一份羊羔肉,帶走!”


    酒足飯飽,李暠倒存了招攬的心思:“我過些時日,要去神仙渡,身邊缺個趕車的,不知你是否願意同行?”


    “劉倚承蒙不棄,隻是尚有母親須贍養,怕……”


    “一同帶上!總好過風餐露宿。”李暠不以為意。


    淩牧雲身無長物,便對賈念昔說道:“你那有什麽好東西,做個臨別贈禮?”


    賈念昔倒也不吝嗇,叫店家取了筆墨紙硯,洋洋灑灑的寫了半個時辰。


    開篇:泱漭望舒隱,黮黤玄夜陰,是北芒客舍的詩句,可越往後,卻是修行法門。


    “這是劉伶的北芒醉劍,既然去神仙渡,就好好研習一番。”


    劉倚的眼睛瞬間濕潤起來。


    當年鹿車荷鍤的無為散人,或許到老死在家時都沒想過,自家的後人也是這般無為。


    甚至連自創的北芒醉劍,都沒能流傳下去。


    “有沒有一種可能,劉伶的後人買不起酒?”淩牧雲望著李暠三人離去的身影,淡淡的說道。


    “或許如此。”賈念昔不無感慨。


    “走!”


    “去哪?”


    “張大豫,或者是鏡之靈,圍攻姑臧,咱總要摻和一腳。”淩牧雲臉上浮出一絲壞笑。


    “郭瑀可是站在張大豫這麵的,剛還誆了人家女婿,現在就砸人家的飯碗?”賈念昔鄙夷的說道。


    “劉昞能去,是因為郭瑀站在人族大義,郭瑀幫張大豫,是為了守護漢文明。可你我知道,張大豫,不過是鏡之靈罷了。”


    淩牧雲的分析不無道理。


    郭瑀幫助的,不是張大豫,是前涼。


    “取道姑臧,近十天路程,怎麽從張大豫眼皮底下過去?”


    “還是找郭老先生,蹭了行程,到姑臧前下車。”淩牧雲靈機一動:“隻不過,事後就難以麵對郭老先生咯。”


    淩牧雲和賈念昔已在酒泉耽擱一天,想追上隊伍,便要晝夜行走。


    好在夜間行走,對於二人來說,並非難事。


    終於,在第二日晌午,二人追上了二十四步輦。


    在賈念昔軟磨硬泡下,二人跟著隊伍向姑臧前行。


    優哉遊哉的到了張掖。


    淩牧雲一度被郭瑀的經學、文學所折服,甚至丟下了找張大豫麻煩的想法。


    可讓淩牧雲沒想到的是,王穆竟相信讒言,兵伐索暇!


    郭瑀聽聞此事,捶胸頓足,口裏念著“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本想著蹭行程,卻經曆這事,讓淩牧雲二人也不好貿然離開。


    且前幾天也聽了劉昞所說,郭瑀劫難將至,更是寸步不離。


    誰知,郭瑀的強脾氣上來,誰也攔不住。


    把被子蓋著臉,不與任何人交談,任由淩牧雲和賈念昔好言相勸,都無濟於事。


    “怕是郭老先生,有祈死的心思。”淩牧雲歎了口氣。


    “要不要再勸一下?七天了,再這麽下去,怕是餓也要餓死。”賈念昔也是一臉愁容。


    身處險境,可以救,自己求死,神仙難救。


    “我再去勸一次!”淩牧雲思忖片刻:“至少讓他迴到酒泉。”


    郭瑀仍舊守在屋內,誰人不見,也不說話,雙眼無神地望著房梁。


    “先生!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淩牧雲訕訕地說了一句廢話:“豈不聞,古之君子不卒於內寢,先生是當世大儒,正士所歸,如果……”


    淩牧雲本想說,自己把自己氣死,又覺得不妥,立即換了言語:“如果是這種死法,怕是天下正士……”


    郭瑀仍未說話,淩牧雲退出房間,搖了搖頭。


    “牧雲。”忽地,屋裏傳來郭瑀的聲音,讓淩牧雲神情一震,立即跳迴房間。


    “先生可有吩咐。”


    “備馬。”


    “先生去哪?”


    “酒泉,南山,赤崖閣。”


    “我就這就備馬。”淩牧雲一腳踏出房門,賈念昔便進了房間。


    不一時,淩牧雲以郭瑀的名義拉來三匹高頭大馬:“先生,馬匹準備好了。”


    郭瑀早換好了衣物,出了房門,遙望天空許久:“夜夢乘青龍上天,至屋而止。”


    說完,側身上馬,繼續說道:“毋庸跟來。”


    馬蹄聲漸漸消失,淩牧雲佇立許久:“到底,天下還是少了個大儒。”


    “先生不是迴去了麽?”賈念昔不解地問道。


    “屋這個字,屍下一個至字。龍飛到屍下……先生還是求死而已。”說完,淩牧雲跪地,對著郭瑀前行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自郭荷後,郭瑀接過了文明守護的重任,隻不過,卻以此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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