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明宇是什麽脾氣呢?


    用好話來說是“心性堅定,不拘一格,心思玲瓏,人中龍鳳”。用衛老爺子罵他的話就是“皮實找揍混不吝,遲早要給這小子氣死 ”。


    衛瞻淇陰人在行,要對付這種天然在血緣和社會關係上都雙重壓製他的人,實在是無從下手。


    好在衛明宇要的也不是理由,而是問衛瞻淇做的哪些準備。


    “我仔細揣摩過廣受推崇的86版《石頭記》男主角賈寶玉的表演,自信吃透了86寶玉的表演特色。但是在翻到作為資料參考的導演曾建疆的其他少年夢係列,發現一點很重要的事情。”


    衛瞻淇習慣說話時看人的眼睛。因為無論誰都覺得在直視眼睛的過程裏,能看出一個人心理活動的蛛絲馬跡。


    他的情人們說他眼中是星光與花,是最繾綣的夢,甘願相信他說的所有情話,墜入溫柔網裏頭的謊言。他的敵人們說他眼中是狼子野心的嬌狂,每一次眨動的過程都散發著低劣嬌狂。


    人們往往會忘記對視是個雙向的過程。你自以為看透了一個人,又何嚐不是那個人看見你眼睛裏的希冀,而把自己表演成那副樣子呢?


    衛瞻淇對視著鏡頭裏那雙因為年歲增長、風吹日曬難免有些耷拉眼皮的眼睛,模仿著自己曾經的情人之一,養過的一隻野性未化的小狼。


    已經足夠明白長輩到身份權利代表的是金字塔頂端人物的水準,也明白嘴巴裏嚼著的東西不想要吐出來就要學著順從。但他還小,總是躍躍欲試到想要挑戰這給天地,用它剪了指甲刀爪子撓幾下,才肯罷休。不乖也是因為不知天高地厚,年紀小/便顯得可愛,尚在大人容忍範圍。


    鏡頭裏的衛明宇低頭吸了一口飲料,動作不疾不徐,抹了一把沾上杯壁冰水的麥黑色手掌,和所有中國家長對小孩態度一樣輕視:“你能看出什麽?學那些影評人,在一部電影裏連導演戀個愛,都能扯到烽火戲諸侯?”


    衛明宇這裏說的是他的《蘇州河》在國內剛上映時褒貶不一。甚至有人拿他和女主角,李六戀愛的事情說頭。但在國外拿了獎後全部一麵吹衛明宇和李六天作之合,成就佳作的事。


    衛瞻淇沒有分辯,單在父母對兒女天然輕視的這點上分辯,兒女總是落下風。關鍵是要把自己的事情說清楚。


    “曾建疆在題材的低幼性和藝術性中做著平衡,但這種平衡隨著他在劇組話語性增強而被打破,逐漸偏向藝術性。”少年這番話打過很多次腹稿,說起來很是流暢:“曾建疆執導的少年夢係列的第一部並不是公認的少年夢三國,該是現在在芒果台輪播的少年派之白蛇傳。因為合同的糾紛,少年派係列被芒果台買斷,曾建疆另起爐灶,網劇製作了少年夢係列。但二者其實係出同源。”


    “很多人看了少年夢係列以為曾建疆是要拍出寓教於樂服務於低幼年齡兒童的作品。因為少年夢係列的確是如此。它節選演繹的經典段落都盡量避免了在歐美分級達到14+以上的橋段,台詞刪改以求白話並且貼近兒童生活。甚至為此犧牲了許多藝術性高的片段。”


    “但這是因為網劇少年夢係列分組和製作人要求在兒童頻道。曾建疆被挾製,不得已而為之。”


    “由此我判斷出少年派之白蛇傳才是曾建疆真正想要拍攝的作品。”


    衛瞻淇停下來,鏡頭那邊的家長揚揚下巴:“所以你覺得你隻要做到合曾建疆的胃口,他力主你拿角色,你就拿的到。”


    這又和衛瞻淇想的不一樣,衛明宇沒有追問他曾建疆作品的細節,直接言中衛瞻淇的目標。少年點頭,還想要再說下去,鏡頭邊的男人已然又笑了。


    “你是覺得這部片子曾建疆做的了主,才把寶壓他身上了。”


    男孩心頭一動,做父親的那個彎了彎眼睛,一抬手,又把那五顏六色的led燈眼鏡扣下來。


    “天真。”


    做父親的那個拋了冰塊入口,嚼碎的聲音清脆,兒子正品出點東西一愣神,對頭的男人揮揮手背,像趕一條聞著肉味來卻連骨頭都沒有咬著的小狗。


    “得了,你的事我明白了。該幹嘛幹嘛去。”


    衛瞻淇還有的底牌和話術卡著了,心裏有些氣,又在本子上給便宜爹記上了一筆。但表麵功夫上還是個被媽媽蜜糖罐子裏頭帶大的乖仔。等衛明宇的攝像頭那頭先暗了,才甩手把手機往沙發上扔了,在客廳的地板上幾步地方踩著拖鞋來迴走來走去。


    他這是上輩子陪侍女皇落下的毛病。男寵佞幸隨侍君側,千般寵愛,也不過是個玩意。分到的隨殿居室窄小,大臣奏疏麵聖時退居的偏殿的小間也不是多大的地方。他譴退後一到無人處,下心力琢磨女皇心事力求麵聖時萬無一失,琢磨的心焦時,忍不住來迴就在那點地方走來走去。這樣像玩意的日子他過了八年,才熬出了頭。


    貧賤低微的時期占了他短暫一生大半的時間,身處位卑時的習性在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哪怕是死了,重活一世,奪舍一具千金之軀的出身,也難以抹滅。


    他正咂摸著衛明宇話裏那隻言片語,心裏疑惑難道曾建疆的話語權沒有決定性,那麽要不要用後手加注,可衛明宇話裏頭好似這事情已經被包圓,再用力是否畫蛇添足……林林總總,千頭萬緒正待理清,忽而聽見窗台那樹枝與葉一聲晃動,衛瞻淇一愣,思緒短暫的空白了一瞬間。


    他身體驟然冷徹又一下子燒了起來,卻似熱鐵進了寒霜。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死了一次,或者這幾十年都不過是一場癔夢,他的人生其實一直是在聖垂三年的那個夏天南薰水閣裏頭的那個夏天沒有走動。


    但窗台處極力在現代化中營造古風,可依舊顯得蹩腳的合金窗外,並沒有上了桐油的欄杆外開滿擠擠挨挨到走廊的芙蕖,更沒有水麵順著風來的花香,沒有……一雙帶笑的杏眼。


    那一瞬間電光石火所想要見的那個杏眼長眉,鬢發上簪著茉莉的少女,史書上說她在人世間活了三十七年,便自縊在一個下雪的春夜裏。


    千年後,他坐在這鬼使神差,以為故人入夢山河依舊在,卻終歸隻有幾株葉子綠的發墨的玉蘭,高高的支著枝幹,默然的反射著秋冬天白日的冷光。


    衛瞻淇恍然間坐下了,羊絨沙發上的小少年被燈光照耀著的眉眼恍然若失,像是剛從溺水的情況下清醒的失足者。他的思緒剪了線似的全斷了,隻是沒頭沒尾的癱在那自言自語道:“像隻轉著圈想咬自己尾巴的小狗……”


    惆悵、迷茫、愛戀、怨毒、苦澀……很多情緒混合著刻意壓抑的記憶滾了上來。


    追憶過往,無法否認不能自拔是一件很失敗的事情。


    因為他上午才在那誌得意滿的認為自己早就脫胎換骨,而所有仇人如史書上寫的早就一杯黃土。所有仰望欣慕求而不得的因果孽緣,哪一個都沒有留下,王侯將相皆黃土,他才該是笑到最後的那個。


    ————可為什麽還要想起她,一點動靜,一絲痕跡都能引的他一下子忘了賤籍的苦,還要追憶除了不堪沒有第二個詞的上一世。


    ————自甘下/賤。


    “自甘下/賤。”


    四個字原本隻是心聲裏的迴響,驀然卻真的在耳朵裏聽見了,衛瞻淇聞得寬闊客廳裏的迴聲,半晌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胸腔裏那個叫“心”的東西,用他的嗓子痛快的尖叫著說出來了。


    迷茫的男孩子的臉一下子不再有可愛可親的樣子了。


    他被那幾個自己想起來而說的字刺的像一條要咬人的蛇,捏著拳頭,牙齒咬得緊緊的,胸口起伏的幅度極大,好像在廝打中抱著敵人的肩膀咬著對方喉嚨裏的血肉。


    極度的敏銳又卑賤,脾氣反複無常如婦人,雖然得到重用又好大喜功貪婪殘酷,男兒身卻自甘下/賤以色事人。


    自甘下/賤。


    自甘下/賤。


    下/賤!!!!


    這就是她在奏疏上說的話,他在她眼裏就是這樣的人!哈!


    豁然站起來,翻出放在一邊的一本史書,那裏常常翻閱的一頁一抬手就打開了。他輕易的找到那個名字,重溫了一遍史書上記載她死的如何半點體麵都無,但心裏的烈火哪般也壓不下。


    因這件自己起頭的無名火,他懷了憤憤的到心半夜才入睡,剛合眼在床上有些許的睡意了,大洋那頭的親媽半夜又來了電話,背景音是一群喝醉了的千金們和伴郎們正在嬉笑怒罵撒潑調情,聽了半天才清楚這群豪門伴娘伴郎婚禮後喝嗨了,不知道誰提議要去地球另一個時區的教堂再慶祝一次結婚,一夥人烏泱泱的上了飛機要再去拋一迴手花。


    李六大著舌頭和兒子下軍令狀,一定要拿下那捧白玫瑰,拿不到就再飛一個時區,反正他們這群家裏產業遍布東西半球的富家千金少爺房產有“日不落”帝國的底氣,一個電話過去,落地就能再開一迴香檳塔。


    衛瞻淇忍著口吐“你搶了捧花有個屁用,衛明宇那犢子和你是分居,你想要再嫁沒有和離隻有喪偶”的惡言,又哄了一通李六才堪堪掛了這擾民的電話。


    掛了電話心裏頭又咒了這對夫妻一迴,心力交瘁又沒有困意,正想著幹脆熬夜把事情理一通,卻不曾想手機又響了,不同的是這次來電話的人,讓眉眼不耐打算裝死的衛瞻淇打了個激靈,他沒有著急接電話,而是赤著腳先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清醒夠了腦子,胸口那腔睡不了好覺的火氣早就在看見那人名字時就沒有了,再三準備停當才重新撥迴了電話。


    他迴撥遲了電話是那人和他的約定——跨時區擾人清夢的事情,還是衛瞻淇這種長個子的孩子,實在不妥當。故而那人每次算到衛瞻淇晚上接電都讓他先別接,等他醒了舒坦些再迴撥也是一樣的。


    這種體貼騙騙李六還好,衛瞻淇過了幾年,清楚那人性子說這話倒不是體貼,隻是沒有耐心和睡眼朦朧不清晰的人說話,故而話裏頭深意其實是“你清醒點再和我說話”。


    皮上熨帖,底下卻目無餘子頤指氣使,這就是衛瞻淇對這位相處了近九年的來電人——五叔公李嘉行的斷語。


    李嘉行的電話安靜多了,衛瞻淇甚至能聽見這位剛陰了不少人,接手李家航運生意的叔公在紙麵上一邊簽字,一邊用指腹摩挲紙麵的聲音。


    像蛇在草叢裏爬……


    李家長子,也就是衛瞻淇的外公幾十年前去世,膝下隻有李澄琳一個女兒。長子乃老太爺那個早死的原配一係嫡出,錦海風氣迷信,未免早過世的原配沒得香火,就過繼了四房的庶子李嘉行捧牌匾。隻是過繼時李嘉行已經時不好撒嬌賣癡的十三四歲,感情上是掛名頭的半個嫡子,法理上生母身份也低微末流,身份尷尬。加上頂頭的二哥是續弦蘭氏的婚生子,三哥生母是老爺子的得意人,著實是沒有什麽地位的一把爛牌。


    可就這樣,李嘉行還是靠著自己,一步步在李家有了地位話語權。


    衛瞻淇有點怵他。比怵衛明宇這麽個法理血緣上的父親還怕。


    名義上李嘉行是大房一塊的人,但真正的大房凋零的隻剩李澄琳這麽一個不管事沒有多大繼承權的花天酒地的主。李嘉行這麽個李氏實權人之一又從不做無用功,反正衛瞻淇這具肉身還小時,冷眼看著李澄琳沒有少被這位當槍用,完了還不得不收他的好。


    那頭李嘉行在寒暄後的未曾過問衛瞻淇麵試,隻是談起李澄琳“胡鬧”的又有半個月不著家,剛過去的節假也未曾去衛家拜見老太爺,意有所指:“董事長一向不喜歡小輩在家裏事情上胡鬧,外頭看著,家裏覺得不像話的事情要盡早迴頭。”


    那句客氣的董事長,指的就說李嘉行的生父李海生,李家老太爺。李嘉行這時不提親戚身份,來一句董事長,明顯就在拿李家煊赫的豪門身份提醒衛瞻淇他要做的事情上不得台麵。


    衛瞻淇心道,你就是想要說我去當戲子惹的家裏生氣,順帶帶上一筆,要他對照李六好好思量——當年怎麽煊赫文藝圈的三金影後還不是乖乖迴家息影了。


    衛瞻淇心裏覺得這位叔公就是要堵死自己家這支本就凋零的大房的路——要不是李六在繼承權上天然弱勢,人前叫著李六小姐和幾位叔叔姑姑們平輩似的,其實李家一點股權都握不住。等衛瞻淇長大到成年,李家什麽好處都分幹淨了,他也不用這樣兵行險著的“出名要乘早”的削減腦袋往娛樂圈鑽了。


    如今他來一句讓衛瞻淇勒馬,嗬,好像和二、三房鬥的急赤白臉的不是他似的。


    衛瞻淇客客氣氣的拿“當然不能讓家裏丟麵子”應了,卻不提自己要迴頭。那心裏不當迴事的態度電話那頭的李嘉行猜得出來,可這位五叔公讓衛瞻淇敬畏的原因就是他做什麽事情都喜怒不形於色,應付孩子也不態度情緒外露。


    這許是大人看孩子天生就有權威感的輕視在作祟。李嘉行再怎麽多智,也隻能想當然的認為衛瞻淇是學著了他媽李六的做派,覺得明星戲子風光。但李六沒告訴衛瞻淇裏麵的苦頭,大人們也不願意讓他嚐過。


    事情到這又好似進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死胡同。但豪門世家自然有一套“規勸”兒女懂父母“心苦”的手段,李六當年是一套,今天李嘉行要對衛瞻淇用的又是另一套。


    俄頃,話筒裏剛還在做李家最高意誌傳聲筒的五叔公聲音好像軟了一分,聽得衛瞻淇發毛:“不過我覺得你們小孩子還是要有自己的想法才好,家裏不過是怕你走錯了路子。這樣吧,乖寶,明天叔公來內地,陪你見一見資方。”


    被叫了小名的衛瞻淇聽得這一聲“乖寶”,背上汗毛豎了個徹底,再聽到要見“資方”,更加像被踩著尾巴的貓情不自禁的咬著嘴唇才忍住了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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