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特助跟在鬱鐸身邊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懷疑自己揣度上意的能力。


    在他的心裏,他的老板鬱鐸一直都是冷靜和強大的代名詞。


    自從三年前,鬱鐸的父親去世、鬱鐸執掌鬱家之後,年紀輕輕的他變得越來越像是一個工作機器——從來不為情緒左右,從來不知疲倦,從來不會做出頭腦發熱的決定,從來不會將手頭的事情往後推遲拖延。他的時間顆粒度一向是以十五分鍾來計算的,無論是自己的私人時間還是由助理協助安排的辦公時間,他都要求緊湊而富有節律,以充分應對從四麵八方而來的壓力和挑戰。


    然而今天……


    蔣特助捏著手中的今日行程表,皺了皺眉頭,心中萬分不解,甚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說,這些行程全部取消?”他忍不住再次確認。


    “對,取消。”冷淡的聲音從不遠處的躺椅上傳來。


    蔣特助忍不住抬眼看過去,就見鬱鐸全身像是沒有骨頭一樣躺在柔軟的躺椅上,眼睛盯著空中一個虛無的點,不知在想著什麽,方才的迴答聽起來像是一個機械的迴應,而他的意識,顯然漂浮在另一個次元。


    在蔣特助的經驗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您的身體是否有什麽不適?”蔣特助小心翼翼地問道。


    鬱鐸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己沒事,然後繼續一言不發的盯著虛空中的一點。


    那為什麽要取消所有的行程?


    蔣特助心中疑惑,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行程表,覺得有些為難。


    他最後一次確認:“鬱董,下午您還有和萬盛馮董的會談……”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鬱鐸微微轉過頭來,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蔣特助看出了他眼神中的不耐煩,瞬間收聲,對著鬱鐸欠了欠身,拿著行程表迅速地退出了房間,還貼心的關上了房門。


    剛出了房門,蔣特助就感覺到自己背後一層冷汗。


    他心中疑惑更甚——明明隻是一日不見,為什麽他竟感覺……鬱鐸身上的氣勢明顯變強了很多?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蔣特助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終於快步離開——鬱董既然決定要休息,他也隻能將原本安排好的所有行程都推掉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


    蔣特助走後,鬱鐸在那躺椅上躺了一個上午,連姿勢都沒怎麽變。


    幾個小時過去了,他仍舊沉浸在不真實感之中,恍恍惚惚,百感交集。


    ——他分明記得,自己是死了。


    人死之後,一切皆空。有那麽一段時間,他似乎在一片空茫之中度過,生前一切煩惱和執念都消失地幹幹淨淨。他不知道自己在那種空茫之中度過了多久,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房間——那並不是自己死亡的房間,而是數年前已經被他換掉的一間。


    牆麵上的鍾表顯示那時是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床頭櫃上放著正在連著線充電的手機,是對他而言過於古老的款式。他依照記憶中的按鍵打開了手機屏幕,上麵現實的日期告訴他,他迴到了二十年前。


    起初他還不相信,以為是誰和他開的一個玩笑,可是當他在別墅中尋找蛛絲馬跡,打開了桌麵上的筆記本電腦搜尋信息,甚至大清早連環奪命call問了幾個毫不相幹的朋友之後,他終於確定,自己是真的迴到了二十八歲。


    他竟然重生了。


    理智確認了這件事情,可是情感上還沒能接受。


    七點四十五分,蔣特助到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鬱鐸癱在房間陽台的躺椅上徹底放空的樣子。


    此時此刻,時間已經臨近中午,還是初春時節,天氣尚冷,正午的陽光不算灼熱,透過白色的紗簾照在身體上,鬱鐸整個人都覺得暖洋洋的。


    鬱鐸打量著這個房間的每一個細節,漸漸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實。他繼而想到,在這個房間裏,留著他和楚一霖最為美好的迴憶。


    楚一霖……


    整整一個上午,前世種種如同走馬觀花一般在他的腦海中掠過,他發現自己一生無可眷戀,而楚一霖……是他唯一的遺憾。


    前世,他因為自己的偏執囚禁了楚一霖,還斷送了他的演藝之路,最終還害得楚一霖因他而死。楚一霖死後十幾年間,每次想到他,鬱鐸都依舊痛苦難當。


    他現在所處的房間,就是他和楚一霖一起住過的房間。自楚一霖死後,他再也沒敢踏進這裏一步。


    當初有多麽快樂,失去之後就有多麽痛苦。


    就像此刻,他重活一次,竟然還能清晰地記得楚一霖是如何毫無防備的躺在那張大床上,睡眼惺忪地對自己伸出手來,被自己抱進懷裏……


    他也清晰的記得,曾有一次,自己在這躺椅上小憩的時候,楚一霖輕手輕腳的跪伏在自己身側,偷偷吻了自己。他還記得楚一霖被自己捉到的時候眼中羞怯而暗含調皮的神色……


    哦對,他竟然還敢叫自己“睡美人”……


    迴想著這些,鬱鐸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天生就顯得冷酷的眼角都變得柔和,充滿了懷緬……然而下一秒,那眼神中又滿是悲戚。


    眼角剛剛泛出一點紅色,鬱鐸就猛然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指開始顫抖起來。


    ——現在,他又迴到了二十年前,這個時候,他和楚一霖還未相遇。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他是不是……可以彌補上一世唯一的遺憾?


    鬱鐸的唿吸加快了幾分,拿起一旁的手機,不熟練的在網頁上搜索了楚一霖的消息。


    可以查到的信息少得可憐。楚一霖剛剛接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戲,網絡上可以搜到的照片隻是一張古裝的定妝照。


    相對於與楚一霖相處的點點滴滴而言,這一張定妝照被修的有些失真,但足以讓鬱鐸激動不已。他觸摸著手機屏幕上愛人的臉龐,心緒激蕩。


    ——楚一霖還活著……他現在還活著……


    ——既然上天讓他重新來過,這一世……無論楚一霖是否愛他,是否還願意在他身邊,他必保楚一霖一世安樂。


    ——他再也不會、再也不敢貪心了……


    下定了決心,他撥通了蔣特助的電話。


    “把你手上的事處理好,下午跟我去一趟《碧雲天》劇組……不需要通知,直接過去。”


    *


    鬱鐸帶著蔣特助走進攝影棚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忙碌,沒什麽人注意到他們。


    鬱鐸出門前穿了一身普通的休閑裝,帶著墨鏡,本意是要低調,但是他本身身材頎長,肌肉線條近乎完美,再普通的衣服也能穿出自己獨特的味道,再加上多年練就的強大的氣場,舉手投足都自然的引人注目。


    門口的幾個人看到攝影棚忽然進來一個這麽帥的男人,有些好奇。一個小姑娘打量了他一下,趕忙用手肘搗了搗身邊心不在焉的同伴,兩人有些激動的交頭接耳地低聲說些什麽,也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鬱鐸自然是不會在意他們,趁著這個空當飛快的在人群中掃視了一番,很快就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楚一霖。


    他的一霖,就那樣靜靜地、好好地坐在角落裏,專注地看著劇本,認真地應對著他人生中第一次極好的機會。


    那張白皙、英俊的臉還帶著些未褪去的稚氣,時不時的眨眨眼睛,長長的睫毛輕顫著,讓人想起這睫毛掃在手心裏的酥酥麻麻的感覺。


    自從中午決定要來看看楚一霖開始,他心中的緊張就一刻也沒有停歇過。


    在看到楚一霖的那一瞬間,他一直躁動的心終於安靜了下來。仿佛是看到珍藏了多年的珍寶沒有被誰毀了偷了,還安安靜靜地待在它該在的地方的那種踏實感。


    ——他的一霖還活著,會唿吸的,會動的,就在眼前……是可以觸碰得到的。


    ——可是又不能隨意觸碰。這一次,他一定要小心翼翼。


    鬱鐸看楚一霖看得出神,沒有注意到,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他,攝影棚內忽然變得一片靜默。


    大概是意識到身邊的氛圍不對,楚一霖的心思終於從劇本上移開,有些茫然地向四周掃視了一番,最終將視線落在了鬱鐸身上。


    鬱鐸趕忙避開了他的眼神,隨即又想到自己是帶著墨鏡的,不會被發現,於是又看了迴去。


    對上楚一霖的目光的時候,鬱鐸的心瞬間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會不會,認得我?


    鬱鐸心中忽然生出這樣一種瘋狂的念頭:他會不會也和我一樣重生了?他會不會記得我?會不會還愛我……或者……恨我?


    然而,就在他的心跳忍不住加快之後,楚一霖的目光隻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緊接著就如同看了一場不感興趣的鬧劇一般劃了過去,重新迴到了他的劇本上。


    鬱鐸心中倏然一空。


    心緒劇烈的起伏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就這樣遠遠看著楚一霖,目眥欲裂。


    就在這時,一個中年男人忽然快步走來,神情中帶著些激動和諂媚,大聲說道:“這不是鬱董嘛?您怎麽有空蒞臨我們劇組啊?哎呀我們也沒有接到通知,實在是招待不周啊……誒那誰,小王,快點給鬱董和蔣特助搬兩把椅子來……”


    鬱鐸沒有動,蔣特助趕忙走上去和那中年男人握了握手,這才知道他是這劇組的劇務主任。


    鬱鐸終於強迫自己將目光從楚一霖那裏收了迴來,收拾好情緒,恢複了正常的神情,摘掉墨鏡之後,對著劇務主任點了點頭。


    他摘掉了墨鏡之後,原本還在猜測他是誰的眾人終於確認了他的身份,低聲的尖叫和討論聲窸窸窣窣地傳開了。


    幾乎每個人都在看他,除了……他的一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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