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有皇帝的表率,京中向來隻慶賀昭陽長公主的誕辰而非忌日,但臨近三月初四這日,整個汴京城裏的氣氛還是不言而喻地緊張起來。


    眼看著都要到初十了,才稍稍地好轉了一點兒。


    早朝退朝之後,官員們有序地魚貫而出,隻剩下幾人被大太監傳喚至禦書房繼續議事。


    一件正事剛剛談完,薛振喝了口茶潤嗓,道,“秦相今日看著心情不錯,喜事臨門?”


    聽見薛振似不經意的問話,秦北淵的動作頓了頓。他抬眼和薛振對視了一眼,低頭行了個便禮,“國泰民安,陛下笑逐顏開,臣自然心中也覺得舒暢。”


    旁邊的戶部尚書看看薛振似笑非笑的臉:哪裏笑逐顏開?


    九門統領看看秦北淵的麵無表情:哪裏心情不錯?


    京中官員都知道,昭陽長公主走前,薛振和秦北淵是一條船上的;可昭陽長公主走後,這兩人不知道怎麽的就又漸行漸遠,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共進退。


    盡管秦北淵仍然是百官之首,年輕的皇帝卻沒有再像以前一樣百事以秦北淵的意見為先,而是扶植了另一批人起來做事。


    許多嗅覺敏銳的人不由得在暗中猜測,是秦北淵的勢力太大,引起了薛振的不滿和猜忌,才培養自己的勢力來進行對抗。


    可若真有人想在這兩位間做點什麽文章,那最後都是慘死入獄的命。


    因此不論真相如何,當薛振和秦北淵兩人隱隱對上的時候,一旁的幾人皆是頭皮一緊,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個認真地看起了自己的鞋尖,當作自己什麽也沒聽見。


    “離皇姐誕辰還有近四個月,朕當秦相這麽早就高興了起來。”薛振的語氣裏不乏譏諷。


    秦北淵眉毛也沒動一下,“陛下這就五十步笑百步了。”


    薛振:“看來秦相是百步,朕是五十步?”


    戶部尚書和九門提督悄悄交換了個眼神,大氣也不敢喘。


    ——這二位可是真掐上了啊!


    秦北淵道,“自然是陛下走得更快更遠,臣還留在後頭。”


    薛振眯了眯眼,突地笑了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也沒接秦北淵意有所指的話,轉頭說起了第二件正事來,叫在場的其他人都心中鬆了一口氣。


    等到這議事結束,官員們都離開時,薛振仍在思考秦北淵在那瞬間露出來的細微情緒。


    秦北淵這人有點像曾經的國師宣閣,看起來有點不像活生生的人,沒有凡人該有的情感。


    可剛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一絲破綻卻使秦北淵整個人都有了兩分生氣,仿佛是個泥偶突然被賦予了生命那般。


    這情緒不該平白出現在秦北淵身上。


    薛振不敢掉以輕心——他所知道能引起秦北淵這一絲變化的人隻有一個,就是昭陽。


    “你說……”薛振陰沉地問身旁大太監,“難道他一年見一次皇姐,還不夠,又能見第二次?”


    大太監細聲細氣地應道,“陛下,長水鎮似乎有些動靜。”


    “長水鎮?”薛振抬眼道,“秦北淵的兒子出事了?”


    “應當是突然離開了。”大太監道,“因著先前在那處安排的人不多,隻探聽到些風聲,已在緊著查了。我想著,秦相的變化或許同他的兒子有關?”


    薛振沉思了片刻,還是沒下定論,道,“接著查。”


    “是。”大太監頓了頓,又說,“太後身邊楊嬤嬤在禦書房外等許久了。”


    薛振的動作一滯,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昭陽走了六年,他同太後之間的關係是一年比一年惡化。


    若不是因為那是自己親生母親,他早就……


    “什麽事?”薛振按著煩躁問。


    “太後身體不適,楊嬤嬤問陛下是否去探望一番?”


    “……”薛振沉默了半晌,想到太後已換著法兒地來找過他好幾次,都被他一一拒絕,到底是站了起來,“去看看。”


    楊嬤嬤已在禦書房外站了許久,她還以為這一次也同之前一樣會得到帝王連麵都不露的拒絕,誰知道秦北淵率官員們離開之後不久,薛振竟帶著大太監從裏麵走了出來,不言不語地擺駕前往太後宮中。


    楊嬤嬤心中一喜,知道今日終於有戲,趕緊飛快跟了上去,又叫身邊的小宮女跑著去給太後傳信。


    得知薛振終於願意來見自己,太後麵露喜色,她照過鏡子裏的自己,確認看著相當憔悴,便躺迴了床上。


    帝王的龍輦很快抵達,一片問禮聲中,身著黑金龍袍的薛振大步從殿外步了進來。


    太後掛起了個疲憊又驚喜的笑容,“陛下來看我了?”


    宮中女人慣會保養,即便是老來得子,太後看起來也仍舊很是年輕,臥病在床時楚楚可憐,令人見之便忍不住心生憐惜。


    ——但薛振不同。


    他是皇帝,身邊教導他長大的人一個個心冷似鐵。


    更何況,說起病美人,薛振心中隻認一個。


    他麵無表情地走進內殿,離太後的床還有數步時就停了下來,“喚過禦醫了?”


    太後蹙眉輕咳了兩聲,憂愁道,“這幾年的老毛病,躺一躺便好,本不該驚動陛下的,可這麽多日不見陛下,我心中又實在想念……”


    “我看母後身邊陪的人很多。”薛振打斷了她。


    太後一愣,“陛下這話……”


    “光是這個月,進宮麵見過母後的就有七人。”薛振冷笑了一聲,補充,“還不算這七人又帶上同行的其他人。”


    聽薛振講得這般明細直白,太後嚇出了一身冷汗,她倏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急急地辯解道,“都是我娘家族中之人!我久居宮中,也沒個人說說話,上了年紀總覺得寂寞,便時不時喊人進來陪我聊天打趣,陛下莫要多想。”


    “朕從不多想。”薛振看了她一眼,“母後想養麵首不是不行,隻當是個玩物,朕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的話才講到半截的時候,太後的麵色已經煞白一片。


    “但母後的麵首隻能是玩物。”薛振無情地說,“若是威脅到了朕,哪怕隻是動個念頭,朕也不會姑息。”


    太後打死也沒想到薛振今日來是同自己說這些話的,更沒想到自己明明已經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行為,卻還是叫薛振查了個一清二楚。


    她顫抖著嘴唇,語無倫次地道,“陛下怎麽能這樣說我?我千不是萬不是,總歸是陛下的母親!”


    見太後還要嘴硬,薛振不耐煩地道,“嶽成已經秘密殺了,母後不用再想他。”


    太後好不容易才將一聲驚唿給咽在了嘴裏。


    這個叫嶽成的,正是太後最近喜愛的一個年輕男子,扮作小太監溜進宮中好幾次。


    太後今日本來就是想找個辦法給嶽成家中弄點好處來的,誰知道好處沒從薛振口中討到,自己這裝病卻真要被嚇出病來了。


    “再有下次,挑個省心的,安安心心當個麵首,朕可以不動他,就當宮裏多養一個太監。”薛振不無諷刺地說。


    太後又怒又怕,有心要斥責兩句,但心中也知道自己犯的是個要掉腦袋的大罪,嚇得整個人都軟了,哪裏還能和薛振頂嘴。


    “不動母後,一是看在母後身後宋家的份上,二正是因為你是朕的生母。”薛振盯著麵如土色的太後,警告地說,“可這母子情分不剩多少,母後還是掂量著用。”


    宋家是汴京城的八大世家之一,昭陽曾設計百年間抽絲剝繭將他們鏟除,這計劃隻執行了個開頭便因她的身死而中道崩殂,薛振隻好用自己的法子打壓勢力過大的世家,雖治標不治本,但也能治上一時。


    當下若是貿然鏟除太後,宋家是不會同意的。


    八大世家枝葉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萬全的把握,薛振不會動手。


    也是真正成為了萬人之上後,薛振才知道坐穩這位置有多不容易。


    不是他登基了,便算是真正的皇帝。


    想要當好一國之君,需要權衡考慮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可昭陽做得到,在她身邊跟了這麽久的薛振也必須做得到,還要做得更好。


    否則他就不配替代昭陽。


    薛振轉身朝外走去,全然沒有再過問一遍太後身體狀況的意思——若是太後真能當場被氣死,薛振倒是很樂意的。


    “陛下這是還在怪我?”太後在背後厲聲問道,“怪我當年告訴你國師留下的話,告訴你昭陽和你之間隻能活下來一個人?”


    薛振停了足。


    他沒有迴頭,但陰沉冷凝的背影就嚇得太後往後一縮。


    她下意識放低了後頭的音量,“我確實有意告訴你這些,可句句都是實話!如果昭陽一直活著,最後死的就是你!”


    薛振迴過頭來,他陰狠地盯了太後一眼,叫後者剩下的一肚子話都硬生生憋了迴去。


    “這件事,”薛振低沉地說,“我一次也沒有後悔過。”


    太後的視線左右飄忽,不敢同薛振對視。


    薛振掉頭出了太後的慈安宮,神情冰冷暴戾。


    龍輦和大太監都跟在薛振一旁快步隨行,本該保持安靜,可剛得到的消息又不能不開口,隻得等了一會兒薛振步調放慢了,他才壯著膽子開了口。


    “陛下,有消息了。”大太監戰戰兢兢地說,“秦相的兒子要從長水鎮迴汴京,還帶了一個年輕姑娘,姓顧。”


    薛振沒應聲,腳步也沒停頓。


    大太監知他在聽,可後半句話卻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出口,“聽說秦相對那年輕姑娘多有關注,似乎是個極其貌美的女子。”他咽了口口水,“……說是,同長公主長得有些相似。”


    薛振的步子猛地停住了。


    大太監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幾乎是繃緊渾身的肌肉將最後一句給說完了,“……尚無畫像,已再去細查了。”


    薛振扭頭看他,年輕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空白得叫人心生恐懼,“已經六日了。”


    從汴京到長水鎮,快馬加鞭隻需三四日,六日足夠慢悠悠地抵達。


    畫像?等畫像到了,人早就進入汴京了!


    大太監一個字也沒敢接,渾身冒著冷汗地等待著薛振的命令。


    年輕皇帝身周的空氣沉得像是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深海。


    薛振站了半晌,才自言自語地說,“難怪他不再來問我要那幅畫。”


    秦北淵要畫不成,但他去長水鎮時,一定見過那個姓顧的年輕姑娘。


    薛振想到這裏又低聲不屑地冷笑,“秦北淵也是骨頭軟了。”


    長得再像,那也是個贗品。


    秦北淵竟軟弱到去找個贗品來聊以慰藉。


    薛振越想越惱火,“給我把人找出來!”


    他倒要看看能讓秦北淵動心的贗品長得能有多像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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