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彰趕過來的時候, 飄飄散散的雪花從空中落下。


    灰色的天空, 帶著朦朦的霧氣,陰霾壓在每個人的身上,寒冷而又沉悶。


    他從很遠的地方就看見林韌站在懷寧宮的門口。


    林承彰知道林韌畏寒, 冬日的時候,他一向是穿的多的,可今日的林韌連披風都未帶,他若青鬆一般, 筆直地站立著。


    林承彰不知道為什麽, 竟覺得他的背影,莫名蒼涼。


    見到林承彰過來,林韌微微俯身,為他讓出了一條道路。


    待林承彰看清了宮內的場景,震驚之餘, 也隻有像林韌一般, 站在外側, 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麽好。


    好一會兒,林承彰才巴巴地反應過來, 他轉過頭,明顯帶了眼淚:“皇叔,這是為何, 朕明明……”


    他哽咽了一聲,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明明願意留林景驊一條性命,也答應了用千頃雪蓮來治好林景亦的癡傻, 就連林韌也答應了不會置他於死地,為什麽四哥還是選擇赴死。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林承彰不明白,可他身邊的蕭壽,一旁的林韌,都明白林景驊的選擇。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今日林承彰願意留他們一命,可來日呢,等到他長大了,再看到林承彰,再看到林景亦,隻要稍有間隙,便極有可能再一次發生謀逆慘案。


    與其再失望一次,不如早早離去,免受折磨。


    他已經,受了太多的折磨。


    親人相隔,舊友陌路,故人別離。


    幸而他這一生,從來沒有對任何女子動過心,沒有又害得一家人因為他滿門抄斬。


    複仇啊,又有什麽仇好複的呢。


    該死的人已經死去,無人再知石削骨,也不會再有大祁。


    後世如何,與他何幹,江山百代,與他何幹,唯有一杯清酒,與故友暢飲,再下完那局沒有下完的棋。


    蕭壽閉上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在小皇帝的身邊掉下眼淚。


    “陛下。”沉寂了許久,林韌終於開口:“送他們出去吧,他……應當是不想入皇陵的。”


    林承彰抬起頭,他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淚,他沒有擦拭,任憑它掉在地上。


    “朕明白了。”


    雪花飄飄揚揚,落在人的臉上,融化成細小的水珠,風聲嗚嗚咽咽在在耳邊吹著,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哭,也不知道,是為誰而哭。


    *


    林景驊的死,對於他是一種解脫,對於期待著他迴來的朝臣,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雖說他從未暴露出自己的行蹤,可能在如此渾濁的朝廷之中混跡了這麽久,誰不是跟人精一般,能打探出來林景驊住處的人悄悄去拜見過,打聽不出來的,則翹著腳等待著消息。


    可林景驊的住處,一夕之間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心思深沉的老臣們,自然已經猜測到了些許。


    也隻能猜測出這些許。


    許煥等人收到消息的時候,隻是歎氣,他與嚴哲約好了時間,待到他頭七的日子,再為他帶上他年少時最喜歡的清酒,也算是祭奠了。


    他與形勢洶湧的時候悄無聲息的來了上京,又在塵埃落定的時候,黯淡收場。


    後世知道的林景驊,是一位英年早逝,滿身冤屈的皇子。


    誰都不記得,他曾在上京城中,恣意歡笑,說盛世與我,天下永昌。


    可動蕩的朝局,也隨著他的離開,終於再也掀不起波瀾。


    無人知道林景驊死在懷寧宮中,這一切隻能讓小皇帝暗中安排,沈封雪就連為林景驊送行也做不到,隻能在臨走之前,為他守了一夜靈。


    他沒有後人,卻是她父親的摯友。


    此夜,也算是她盡的最後一分心了。


    卻不知這夜,林承彰與她一起坐了一個晚上。


    林景驊,麗華夫人皆不入皇陵,但小皇帝還是願意在皇宮之中,按照民間的樣子為他們守靈,等到七日過後,再尋一處風水寶地,將他們二人安葬。


    小皇帝看起來很是難過,白日的時候,他即便難過也不能表現出來,現下和沈封雪坐在一塊,忍了好一會兒,才巴巴的湊到沈封雪身邊,和沈封雪說話。


    “皇嬸,之前四哥給朕的藥方,朕已經命太醫院去做了,雪蓮還剩了一半,朕把它們都放在了盒子裏,一會兒讓蕭公公帶給您。”


    “皇嬸,你說,六哥應該會好起來吧,要是他好起來了,朕想他也不會想在這裏呆著,人人都說皇宮之中是萬般富貴,天家尊嚴無人可比,可朕卻覺得,這裏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每日裏,每個人,都拚盡全力想要好好活著,可就這麽活著,都這麽難。”


    “等到六哥好了,別讓他迴來。”


    林承彰吸了吸鼻子:“朕不想看到兄弟殘殺,可朕也不知道,多年以後,朕會不會也像父皇一樣,薄情多疑,讓每一個見到朕的人都害怕不已。”


    沈封雪靜靜地聽著他說話,等他說完才輕輕開口:“世事易變。”


    “是啊。”林承彰苦笑了一聲:“朕的相信,若鴻毛一般,連朕自己都不敢相信,朕甚至都在想,你們為朕去賣命,朕真的能治理好天下,真的能當一個好皇帝嗎,朕甚至為你們不值,若是生於他國,你們是不是會好過很多。”


    沈封雪知道林承彰這個你們,指的不止是她和林韌,更是每日在朝堂之上與他共同進退的大祁朝臣。


    “臣不知道。”沈封雪迴答:“可是臣知道,江山需要有人守護,戰火四起,百姓流離,皆非我等所願。”


    林承彰扭過臉看她。


    沈封雪道:“不同地位的人,所有的願望皆是不同,乞丐想要吃飽,學子想要中舉,人本身就帶著想要向上的心,這本無可厚非,問題的關鍵是為了達到所求的心願,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是勤勤懇懇想盡辦法學一門手藝,還是坑蒙拐騙引得人們唾棄,是挑燈夜讀,還是用錢去走捷徑,隻要是活著,隻要還有願望,時時刻刻,都在選擇。”


    “陛下也是一樣,您可以選擇成為一位清明的帝王,這就意味這您需要與藏在胸中一切情緒做鬥爭,您享受財富,享受敬仰,便要為相信您的人而堅守內心。”


    “如同我們,您的朝臣,我們無比堅信您會成長成一位優秀的帝王,我們願意為您守家擴土,也願意為您鞍前馬後,隻願您,帶著敬仰您的人的希望,共創山河盛世。”


    “你是君王,對待我們,何須全然相信,若有五分,我們又怎會不盡心盡力,若有八分,更別說身死不悔,陛下,臣不知道未來的您會變成什麽模樣,隻希望您日後,多些自己的決斷,多聽聽朝臣的看法,想著我們敬仰的位置,再努力一點吧。”


    她說罷,低下頭去,微微一歎。


    林承彰鼻子一酸,又有點想哭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輕易暴露自己的脆弱,便使勁吸了吸鼻子,道:“皇嬸,我知道了。”


    隨後又像是想起來什麽一般:“在淳洲的時候,他們叫你什麽?”


    沈封雪瞥了他一眼,也不瞞他:“少帥。”


    “少帥……”林承彰短暫地笑了一下:“沈家將士忠心鐵膽,你能讓他們稱唿一聲少帥,想來也費了不少功夫。”


    他倒不是說沈封雪有什麽蠱惑人心的本事,隻是覺得沈封雪一個女子,想要得到將士的認可,一定用了很久的時間。


    說完他又覺得不太對,連忙補充:“皇嬸,朕沒有那個意思。”


    沈封雪了然,道:“也沒用什麽太大的功夫,大家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隻是相信罷了。”


    林承彰嗯了一聲。


    而後又道:“你與皇叔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迴來,明日朕賜你一把尚方寶劍,無論何時,皇嬸皆可先斬後奏。”


    他說到這裏,倒是讓沈封雪稍稍有些詫異。


    林承彰抿了抿唇:“朕近日讀書,許大人教了朕一句話,叫做‘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朕請老師幫我講解了這句話的意思,朕覺得,你應當需要。”


    “朕的確不知道應當怎樣當一個好皇帝,也不知道如何平衡相信與感情,許大人和朕說,朕的年級還小,總會慢慢學會的,可是天下不會等著朕長大,戰爭也不會等著朕慢慢明白是非而暫時停住,朕之前在皇宮之中處處受到管製,同樣知道人情冷暖,知道唯有小心謹慎,心存疑慮,步步為營,才能活下去。”


    他道:“朕不敢輕易相信他人,朕想皇嬸,簪纓世家,世代顯貴,沈家將士為我大祁出生入死,九死未悔,朕想第一個嚐試著相信你,皇嬸,朕相信你不服辜負朕的希望。”


    沈封雪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當對林承彰說些什麽。


    好半天,她才道:“陛下聰穎,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可說不出來這麽多成語。”


    林承彰的表情淡淡的:“朕也沒有辦法,許大人嚴苛,朕不敢在學問的方麵頂撞他,若是背不下來,打手板都是輕的,每次我一聽見他說起道理,一個時辰都不會停,朕也害怕。”


    他說完,輕輕笑了一下。


    沈封雪想到將學問定為畢生追求的許煥,也笑道:“許大人的學問,毋庸置疑。”


    林承彰道:“朕知道。”


    所以無論許煥擺出何種姿態,他都會拚了命的學習,為了自己,為了所有人的希冀,也為了大祁。


    沈封雪輕笑了一下:“陛下,您也辛苦。”


    “您不是也說了嗎?朕接受敬仰,自當對他們負責,盛世許朕雕梁畫棟,朕許世人,安居樂業。”


    燭火搖曳著淡淡的光,誦經的和尚嘴裏吐著聽不懂的梵音,陰暗的雲霧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隱匿身形。


    他二人皆不再言語,守著林景驊的棺木,看著門外灰暗的天空之中,逐漸升起暖陽。


    長夜將明。


    希望也隨之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原所有明日暖陽,皆照在你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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