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陽顏色淡淡,暮色從天邊落下,沈封雪才等到了十七。


    素來平淡沒有表情的婢女臉上,帶了罕見的慍怒,沈封雪見狀,了然道:“劉淓糾纏你了?可動手了?”


    明知十七是攝政王府的人,劉淓也敢招惹,此人著實膽大。


    想到劉淓色眯眯的眼神,十七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坦,若不是為了帶迴被劉淓當成狗一樣滿街溜的書生,十七這輩子都不想和這種人多做接觸。


    她悶著聲道:“不過是多說了兩句話。”


    “那就好,不然你還得忍著惡心和他道歉,好歹人家也是禮部侍郎的嫡子。”沈封雪站起身,笑道:“你若是我的人,打他一頓也沒什麽,隻是可惜。”


    你是攝政王的人。


    十七並未答話。


    沈封雪也不在問她,反而看著弓著身子瑟瑟發抖的男子,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可有去處?”


    那人眼睛裏全是懼怕之意,瑟縮在十七身後,一句話都不肯說。


    十七道:“我去接人的時候才知道他是個啞巴,不知道為何不會說話了,恐怕也沒有地方可去。”


    原是如此,沈封雪後退了幾步,免得嚇到他,轉而對十七道:“你是想如何安置他,我隻答應幫你把人救出來,可沒答應你把他下半輩子安排明白,你在府外可有宅子?”


    這話問的,好像她要藏男人似的,若不是她是主子,十七當場就想拔劍了。


    可惜,她是主子,又可惜,她打不過沈封雪。


    所以她隻能迴答:“並無。”


    幹淨利落的讓沈封雪忍不住嘖了一聲:“那你救他幹嘛?主子我可沒錢安置他,你別用那種倔強的沉默看著我,我告訴你沒用的啊,誒喲,算了算了,我知道了,就一起帶著迴王府吧,正好小廚房缺個燒柴的。”


    她望著十七的眼神,心裏還是殘存了點善念,便對著男子道:“我的確可以收留你,不過你最好別給我惹什麽事情,若是你犯錯,我就……”


    她比了個“哢嚓”的手勢。


    男子又是一抖。


    沈封雪也不再看他,叫店家打包了燒鵝,先十七一步迴府去了。


    十七望著她的背影,低聲對男子道:“你不必害怕,她看上去不靠譜了些,但人還是不錯。”


    男子弱弱地看了沈封雪的背影一眼,咬了下嘴唇,輕輕點頭。


    府上新多了個人,林韌不可能不知道,隻是韌並沒有前去過問,反而是默認了男子的存在。


    這種沉默讓沈封雪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她猜測林韌應是知道這男子的底細,隻不過沒有說罷了。


    在上京城中,她沒有林韌一樣無所不在的情報線,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這男子到底是什麽來路,隻是暗中觀察了幾日,發現這男子雖然是個啞巴,但是幹起活來還算不錯,便不願意深究他的身份。


    無論他當初是何種身份,到了攝政王府,有林韌鎮著,想必他也翻不出什麽浪花。


    轉眼,七日的時間便已經到了。


    因為她先前幫十七救下了這名男子,自然理所應當的要求十七也幫她一次,以此事為契機,沈封雪獨自去見嚴和玉,十七與她一同出門,卻並未跟隨。


    這一迴,兩個人在酒肆一裏一外見了一麵,隻是對望了一眼,沈封雪便率先騎著馬,向著城郊走去,嚴和玉在酒肆中喝了不少酒,才醉醺醺的跟著出去。


    城郊五裏,有一處破敗的小涼亭,嚴和玉順著痕跡找到沈封雪,她已在亭中等候多時。


    女子身著狐裘,雪白的裙擺上繡著幾朵暗梅,單從背影上看,她身姿挺拔,比起男兒也毫不遜色,一身貴氣渾然天成,世間罕見。


    嚴和玉不覺就彎了腰:“少帥。”


    沈封雪迴過頭,眉毛微挑:“怎地還忽然叫起少帥了?行了,別和我說沒用的,直接告訴我你都查到了什麽?”


    她站在上方,身上帶著令人畏懼的威懾,是久在上位的將領才能擁有的氣質。


    嚴和玉也是不由自主,見到這樣的沈封雪,就好像看到了忠義侯一樣,但此地乃是上京,‘少帥’二字是萬萬不能提的。


    他拱手拜了一拜:“之前姑娘讓我查的事情,屬下雖然沒能查到全部,但總歸是有了一些眉目,你可知,這攝政王林韌並非真正的皇子,而是嘉陽王郭文瀚的小兒子。”


    沈封雪慢慢踱步:“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你且說些我不知道的東西。”


    嚴和玉道:“少帥不知道的東西恐怕稍微有點多,且聽屬下慢慢道來,這攝政王林韌,原本是嘉陽王與蒙源爾雅公主的嫡生子,爾雅公主乃是繼妻,嘉陽王的正室,原本是內閣閣老於潛的嫡長女,生前與嘉陽王育有二子一女,嘉陽王府上還有兩位小妾,各自育有一女。”


    沈封雪的腳步一頓,林韌居住的地方仍然是嘉陽王府,可是王府上除了他,並沒有一位主子。


    像是猜到了沈封雪所想,嚴和玉繼續道:“十二年之前,京中流行時疫,包括嘉陽王,所有的子女全部都死在那場疫病之下,唯獨剩下一個林韌,先帝苦其孤苦,便為他賜下國姓,又因為嘉陽王與太上皇平輩,便認下林韌為皇弟。”


    “這倒是奇了,先帝若是心疼他,錦衣玉食看著便是,為何還要給他記上玉諜?皇家最重血統,怎能讓異姓之人上玉諜?當時難道沒有人反對嗎?”


    “自然是有的,首當其衝反對的便是於潛,但少帥可知,後果如何?”


    時代久遠,就算沒有前世的那些年,十二年前她也不過三歲,哪兒知道什麽內閣閣老於潛?倒是依稀記得,有一段時間父親整日憂心忡忡,不允許家中任何一人出門一步。


    嚴和玉道:“那一年,於潛因惹怒聖上,被先帝隨意找了個借口,一府上下三十六口,全部處死,但凡提起此事者,一律斬殺,當時朝堂上血流成河,自然沒人敢再提。”


    “如此做法,隻會讓民心惶惶,臣子離心,先帝並非昏庸之輩,能讓他做下這般決定,不顧誅殺忠臣也要保全林韌並讓他上皇家玉牒,隻怕背後隱藏的真相,是會比血流成河,更加荒唐更加令社稷不穩的事情,才會讓先帝隱瞞至此。”


    沈封雪唿了一口寒氣,先帝如此做法,也難免臣子寒心,造成今日四分五裂的局麵,他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還查到什麽沒有。”


    嚴和玉搖頭:“當年之事,所有人三緘其口,我能打探到這些,還是抽絲剝繭,尋到了一個半瘋的老翁,才打聽到了這些陳年舊事。”


    老翁?沈封雪眼皮一跳,這種陳年往事,一個半瘋的老翁是怎麽透露出來的。


    不僅透露出來了,還讓嚴和玉確信無疑。


    少頃,她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情你不必再查,一切到此為止,你且繼續找人,若我有事找你,自會讓問寒尋你。”


    *


    沈封雪到了約定好的地點,並沒有看見十七,又等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沈封雪知道十七今日不會出現,便自己騎著馬迴府,誰想走到一半,又遇上了一個眼熟的人。


    沈封雪最開始還沒認出來他,還是來人先打了招唿,她才想起來此人乃是西照質子,薄臨。


    此人長了一雙桃花眼,笑起來略顯輕薄,但又帶了討好之色,想來也是,一個是在上京夾縫求生的質子,一個有了攝政王庇佑,哪怕薄臨的身份是皇子,也不敢輕易招惹於她。


    “天色漸晚,六公子要是出城,可要走快些,再過一會兒,城門可就關了。”


    沈封雪就是好心提醒一句,誰知薄臨一聽竟變了臉色,連忙道:“縣主誤會,我並沒有想要出城,隻是閑著沒事出來逛逛,買些東西罷了。”


    沈封雪哦了一聲:“六公子還是快些吧,這商鋪馬上也要關門了,我也要迴府了,六公子,告辭。”


    說完便打馬離去,薄臨側身讓路,平白的沁出一絲冷汗。


    他目送沈封雪離開,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匆匆上了馬車,向城門走去。


    迴到王府,燈火已明。


    林韌端茶站在前廳,似乎在等著她迴來。


    十七跪在廊下,麵色慘白,看起來應該跪上了一段時辰,她虛虛的抬眼看了一眼沈封雪,又快速的低下頭。


    沈封雪瞥了她一眼,粗略地給林韌行了個禮,便要迴去。


    林韌不緊不慢道:“這就走了,你的侍女跪在這裏,你都不問上一句?”


    “我問什麽?”沈封雪停下腳步,笑道:“王爺,您是問我為什麽不多管閑事,可是您別忘了,十七自始至終都是您的人,您要如何處置,那是您的事情,與我無關。”


    林韌抿了一口茶,笑道:“我還以為縣主是重情重義之人,好歹十七也跟了你一段時間,你竟是這般冷漠無情?”


    沈封雪走到他身邊,提起茶壺為自己斟滿一杯,道:“王爺這話說的不對,其一,此事乃我二人公平交易,她辦事不利被發現了,自當認罰,其二……”


    她手中的茶杯狠狠擲到十七身前,碎片飛到十七臉上割出一道血痕,她冷冷吐字:“我為什麽要和一個為你通風報信的人,演主仆情深呢?”


    她冷哼著輕笑,一雙妖豔明媚的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問道。


    林韌隻笑,對她比了個請的手勢:“今夜月光皎潔,不知本王是否有幸,邀縣主共賞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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