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對話以其中一方失去意識作為結束。


    鄧布利多最終也沒等到那句“原諒自己”,他看著手裏小女巫幾乎半透明的手腕、外界分離崩析的空間和有求必應室裏明顯不同的時間流動,沒有遲疑地給自己施了隱身咒,把隱身鬥篷蓋在蘭迪斯同學身上進了有求必應室。


    這是他進行的最遠的一次時間遷躍,可能也是他最接近窺見這個學生內心的一次。


    淺藍色的巨大房間,溫度很低,書籍占據了牆壁,又像丘陵一樣堆滿了地。他帶著漂浮的蘭迪斯在書籍丘陵的小徑中前行,不時就能在拐角碰見另外一個正在讀書的其他時間的蘭迪斯的身影。


    他走到房間中央的鋼琴,看到筆直的蠟燭光柱,路過了十個學習的蘭迪斯。


    然後他看見琴凳自己跳起舞來。


    鄧布利多在書山小徑中找到一個半圍合的缺口安置了自己和蘭迪斯,坐下喂昏迷中的小女巫喝了一點南瓜汁,又施了幾個魔咒,然後在鋼琴的自動演奏和三角鐵歡快應和的聲音中等待。


    現在不能出門。打開的門能接通兩個沒有重合的時間空間已經是奇跡,而以蘭迪斯現在的狀態,走出有求必應室的瞬間可能會在不穩定的空間裏直接消失到某個縫隙。


    好在有求必應室的特殊與獨立性,他們還是可以在這裏等待時間通過,至少到他返迴的時間極限——他轉動時間轉換器最終到達的時間點,或者更理想點,直接到他進行時間跳躍前。


    等待的時間總是無法被縮短,於是他有了相當充裕的時間去迴想剛剛的對話。


    在那些視線都沒有接觸的問答之後,小女巫抬起眼睛看著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怎麽才能原諒自己”。


    他被那個眼神看得心頭一震,不隻是為了其中蘊含的絕望或者悲傷的力量,而是其中還包含著不加掩飾的辛辣諷刺,強烈、尖銳而惡意。


    小孩子經常有些不自知惡意,但是那個眼神不同,那是有意而來的攻擊,目標準確,力度猛烈。


    他不會因為別人一兩個眼神而嚇退,甚至他也不是那麽在乎別人對他露出這種眼神,他當時還是說了他應該說的話。而現在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反芻。


    那個眼神針對她自己,也明確地針對他。


    原因呢?


    鄧布利多迴顧了與黛西·蘭迪斯從第一次見麵到目前的所有接觸,得出了一些假設。


    比如她“夢見事情”的能力看到不隻是未來,還有過去。如果她能看到他年輕時候的故事,也就不奇怪她會認為“原諒自己”這門學問他已經掌握了。


    或者她看到了一些未來,她沒有說的,比如他關於哈利的猜想……


    而且蘭迪斯的預言能力本身就奇怪。


    西比爾已經是他所知的當代最厲害的預言大師,她給出的預言也都是謎語式、模棱兩可、需要相關的人員去自我實現。至於蘭迪斯這種能詳細地預言將要發生的事情,甚至精確到具體對話?毫無疑問的大師水準。上一位做到的預言師可能要追溯到西比爾的先祖,特洛伊的時期。


    而且預言師們往往都有血緣關係,預知的能力比巫師的魔力更嚴格地在血脈裏奔流。也許會有一些例外,但也都像麻瓜出身的巫師一樣,仔細向上追溯總有個隱姓埋名的巫師或者啞炮或者魔法生物祖先。


    即使假設有這樣一位先祖,她也是他見過的第一位出身麻瓜家庭的預言師。


    而且一旦脫離了當時的感情好好地迴想,不難發現那場會麵之中的表演痕跡。


    之前對孩子有點缺少防備,鄧布利多想著,我喪失了警惕。這樣奇怪的預言能力,應該去調查。


    等她醒來後,他有許多事情想問。


    11


    鄧布利多已經不準備再把她當孩子——小孩子沒有那種眼神。


    可是用幾十個小時一邊維持著身邊這個蘭迪斯的生命,一邊看另外九十九個蘭迪斯真正廢寢忘食地埋頭書本,聽著叮叮咚咚的三角鐵,身邊還跳動著個滑稽的鋼琴凳,很難不覺得心軟。


    而且在一間屋子裏,這樣密度的人……無論怎麽躲避和小心,蘭迪斯也不可能完全看不到其他時間的自己。沒有發生互相殘殺事故,也許因為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什麽也不在乎,當然也不在乎自己的有或無、數量多寡。


    這逃避的態度如此熟悉,而滿屋的金發也讓他驀地恍惚一瞬。


    我是否低估了事件對她的影響?是否當初應該采取更多行動?


    鄧布利多問自己。


    我當時用了多久走出來?


    她也會一樣嗎?


    人命關天的事件,他隻是最後看她笑了,就覺得沒事了。


    12


    外界現在對蘭迪斯很危險。


    有求必應屋外的時間密度對她來說太堅實了,她就像被腐蝕藥水層層蛻皮的小昆蟲,很容易撞在沒有漏洞的時間上粉身碎骨。


    她站在門口的時候,都已經虛化過兩次。


    所以鄧布利多即使又累又餓,也還是在屋子裏堅持等到了他開始使用時間轉換器之前的正常時間。


    食物不能變出來,幸虧他身上一向有些甜食儲備。


    誰說甜食沒用的?


    要用一點甜食和南瓜汁維持自己與昏迷中的蘭迪斯的思想和身體機能運轉幾十個小時並不容易,鄧布利多沒有想過自己一把年紀了還要忍饑挨餓。


    等終於過了他開啟時間旅行的那個小時,他確認走廊裏的自己已經帶著時間轉換器踏上旅途,才打開門。而這個時候,有求必應屋裏的蘭迪斯還沒有全都消失,大概還有幾十個她在埋頭苦讀。


    不管怎麽說,鄧布利多會帶著他身邊這個走。


    他沒有帶著她幻影移形,原因跟之前不能給她施隱形咒一樣——她的身體已經很不穩定,要避免一切“消失”的影響。他們用走路和漂浮到了校醫室。


    被波皮訓了一頓。


    13


    他留下幫了波皮一點忙,等小女巫暫時脫離危險了才離去。


    之後他的護士長就不斷地給他通知,次次都是壞消息。


    他本來不想再去看望,聽起來護士長列出的一長串問題,比如虛弱、無法保持清醒、夢魘、驚懼、間或虛化、魔力暴動……沒有一條是正牌校醫不行而他能解決的。


    不過他還是去了,帶著一包比比多味豆。


    小女巫眼睛裏有明顯的呆滯破碎的表情,仿佛空氣對她的眼球來說有毒性,睜著眼睛都是極度的堅持與煎熬。


    但是看到他之後,那雙幹枯的藍眼睛好像滴進了兩滴泉水,慢慢地充盈靈活了一些。


    他們一起吃多味豆,隨意地說著話,已經瀕臨破碎狀態的蘭迪斯與之前在走廊、校長室裏那個緊張謹慎又充滿表達欲的小女巫完全不同。她已經沒有力氣去緊張或者思考談話對象的反應了,反而讓談話進行得無比自然順暢。


    有些瞬間鄧布利多會錯覺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像一對相互了解過多卻隻談些不痛不癢話題的老朋友,而不是新生和老校長。


    鄧布利多走的時候覺得波皮說得對,他是應該來。


    接下來幾天他多次拜訪,次次都不曾空手上門。不過他也發現,帶來的所有東西,他離開後就再沒有被動過。


    而一次早到讓他看見了小女巫在“他不在”時候的狀態。


    這是一個已經被愧疚征服了的靈魂。


    等到校醫要對小女巫的家長下病危通知,他跟波皮說,讓他先談談。


    心裏已經有了決定。


    他進到病房,與蘭迪斯獨處,轉述潑皮的話,蘭迪斯閉著眼睛考慮了一會兒迴答:“請不要,我沒辦法跟父母解釋這些。預言、夢、伏地魔……還有見死不救。就算他們覺得我沒錯,或者隻有部分責任,也不會對我有幫助。我自己就是這麽想的,沒有用。如果他們覺得我是幫兇……那會殺了我,請不要這樣做。”完全是一個疲勞的成年人無奈請求的口吻。


    他沉吟:“如果你需要聽到,‘你沒有錯’……”


    “不用。而且你並不是真的這麽想的,教授。”蘭迪斯不假思索地說,聽起來還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


    接下來的對話讓鄧布利多又想歎息她固執的年輕靈魂——隻有年輕人才能有這樣固執、自毀式的堅持。


    她不願意去掉這段記憶。


    她把死亡與記憶當做自己的責任,認為自己應該為悲劇負責,不是全責,可是又不肯讓良心放過自己。


    如果把死亡當做是過去的悲劇,犧牲當做既成事實而繼續向前,在她來看是正確的做法,卻也是能接受自己的生命淩駕於他人的妥協做法。


    她必須要改變一點,不是這裏,也要是那裏,否則狀況不會變,她進入了一個死循環,隻能逼死自己,她還不許自己死。


    現在他明白了,她並非不懂如何改變對自己的標準,隻是拒絕去這麽做。


    她的堅持將自己困住,她清楚地明白這點,但還是堅持。


    小女巫最後絕望而孤注一擲地求助,外殼與情緒都崩潰,全然信任他可以做到改變。


    鄧布利多做了他本來就打算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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