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一家迴來了。


    大皇兄去城門口迎接他。


    我在皇宮裏,與父皇一起看奏折。他絲毫不介意女子不能幹政這一點。反倒細細與我講奏折中暗藏的意思。


    “不管以後你想不想摻合,你總要學會看朝堂的形勢,猜天子的謀算,隻可順,不可逆。”


    “若是一定要逆呢?”我隻是以防萬一。


    “那就想好保全之策,安排後路。父皇不怕你做危險的事情,隻怕你無法周全。”


    “我知道了。”


    “想做什麽就去做。父皇一直以為活著是最重要的事,如今才明白,有時候違背了自己的心意,即使能活下來,餘下的日子,也不算真正活著。”


    隻有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時,才算活著……


    我記住這句話,雖然對它的感悟並不深。活著就是活著,還分真假?


    二皇兄住在宮外,今天剛入京,尚在休整,父皇讓他好好休息,明天再來拜見。


    “二哥的腿,以前是怎麽傷的?”


    人人都說二哥是被菱妃娘娘罰跪,才會殘疾。


    可以前也有人說菱妃娘娘是落入冰湖中小產而亡。我早就不信宮中的傳言了。


    “你母親經曆了太多波折,迴宮時已是強弓之弩,奄奄一息。我召集宮中禦醫為她診治,希望她能平安生產。怎料德妃那夜動了胎氣,二郎來求禦醫,被攔在宮外,他也固執,一直跪在雪中,朕早已封鎖瑤池宮,不許任何人進來。無人通傳二郎的事,等朕知道時,他的腿已經跪廢了。”


    “二郎跪在雪中,額頭磕得鮮血淋漓,一直在喚,求父皇開恩,救救母妃……那夜寒風凜冽,雨雪交加,宮內人聲嘈雜,他亦年幼聲小,朕並沒有聽見。他昏昏沉沉病了半年,此後沉默寡言,古怪別扭。娶妻後才好一些。”


    “德妃那胎也沒保住。”


    “那時她還不是妃子,隻是一個沒有封號的嬪,朕愧對他們母子,才提了德妃的位份。”


    “此事過後,朕懲治了一大批宮人,卻再也治不好二郎的腿。好在他有緣法,自個治好了。”


    “他若介懷,你遠著一些。”


    我點頭。


    心中亦憂亦痛,二哥待我像親妹妹一樣,他要是知道,以後會怎麽待我?


    我如今記在德妃娘娘名下,怕是會讓二哥如鯁在喉。


    便是再好的感情,因這幾年的分別,因以往的舊怨,也迴不到從前了。


    卻想到另一件事。


    原以為父皇與菱妃娘娘情深似海,可我母親生產時,德妃娘娘亦懷有身孕。


    難道天下男子總是如此?還是隻有皇帝是這樣?


    若非十二不是公主,謝承安這事,她就得忍下來。謝承安原與十二定親,卻與鶯娘有私情,鶯娘懷有身孕,謝承安仍想著求娶公主。他這作態,真叫人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可普天之下,男子大多如是。


    京中人隻說,謝承安不該在與十二成親前就偷腥,更不該弄出孩子,難道成親後就可以了?


    天下女子何其多,公主隻有十幾位,尚不能決定自己的婚事,何況其他身份低於公主的女子。遇到這樣的事,都要忍下來嗎?還是說,這是古往今來、理所應當的遵循的條例?


    王大力是否和他們一樣?


    這樣的事,顯然不能問燕皇。


    要是問女子,她們不是男的,想必不能說準。


    問男子,我也分不清話真話假。


    隻覺得很不舒服。


    女子不能善妒,否則夫家能以此休妻。


    倒沒有皇家公主被休棄的,想來善妒一些也無傷大雅。終究叫人膈應。


    “書可以看看,船是造不成的,隻能當個消遣。”


    我想要的、與造船相關的書,孫青已經找到了。燕皇卻這樣說。


    “為何?”


    “耗資甚大,國庫不豐。”


    “原是如此。”就是一個窮字。


    “也許以後會有轉機,不可急於一時,書你收著,可以做些小玩具試試。”燕皇道。


    “我知道了。”


    “不必憂心,強求不得,且看緣法罷。”燕皇笑著寬慰我。


    我仍在宮外散步,與王大力說了關於二哥的事。


    “殿下如何看二皇子?”


    “我一直將他當作同母所生的親哥哥,以後也是如此,還覺得心中有所虧欠,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他。”


    “殿下隻要讓二殿下知道你的心意就好。如果二殿下有意疏離,以後就隻做尋常兄妹。如果二殿下能釋懷,還同往常一樣。”


    “要是他恨我呢?”我輕聲問。


    王大力歎息一聲,溫和道:


    “若是他能外露,殿下來一出苦肉計就好。”


    我們都不再談此事,應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如果他心裏恨我,表麵上卻瞞著,未來的日子,必不會太平。可要如何才能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想起以往相談甚歡的情形,我心中鬱鬱,難以開懷。


    “明昭,我會護著你。”他信誓旦旦。


    “哪有那樣可怕?”我仰頭道。


    “人心難測,且小心罷。”他眼神幽深,這一刻,倒叫我看不清他心中所思、所想。也看不出綿綿情意。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看我,一時間後退兩步。


    他輕輕擁我入懷,哄孩子似的,在我背後輕拍兩下。


    “莫怕我,我永遠不會傷害明昭。”


    我點頭。心想,我應該是相信了。


    迴宮時,大寶仰頭喵喵叫,很是熱情,我逗了一會兒,睡不著,把二哥以往送我的東西找了出來。


    那時候我還胖著,他有時嘴上嫌棄,卻會買京中我喜歡的點心送我,或是路上看見的小玩意,或是新出的書、意境不錯的字畫。我們一起在月下飲酒,一起暢談人生,曾在德妃娘娘膝下盡孝,像親兄妹一樣。


    近年,我們的書信越來越少。因為他很忙。


    他把封地治理得很好,剛開始還會寫些趣事,近來,隻是客套的問安。


    二嫂倒一直親近,會說說她的孩子,以及當地的閑談趣聞。


    我與二哥早已漸行漸遠,隻是此刻才發覺。


    可我要去怪父皇嗎?也怪不得。


    我始終睡不著,便看了一頁書信,從現在的看到以往的。信已泛黃,他的字,如今沉穩厚重,以往神采飛揚。


    我亦看出,兄妹情分早已從深轉淡。


    天光破曉,我才驚覺,一夜未眠。


    即使青杏取粉為我遮掩,眼下仍有淡淡的痕跡。我惶惶惑惑,不知東西南北。


    我去禦書房等父皇下早朝,四周寂靜,未點熏香。不知何時睡著的,醒時聽見清朗的聲音笑道:


    “妹妹瘦得我都不認得了,不過還是同以往一樣,率真赤誠,敢睡在禦書房裏……”


    我抬頭,二哥失語。


    他看著我的臉,話戛然而止,怔怔無言。


    良久,才意味不明道:


    “妹妹真叫我認不出了。”


    “人還是那個人,端看你如何想了。”燕皇讓人準備膳食,卻說道:


    “今日是家宴,隻有你我、十一,三人。有話就直接說出來,免得悶在心裏難受。”


    “父皇,你怎好……叫母妃記下十一?”


    二哥眼圈漸漸變紅,看起來格外悲憤、震驚。


    “朕未如此想,是你母妃與十一投緣,病重時求的。”


    “你明知道……明知道……”二哥不願看我,隻盯著燕皇,語氣已有質問之意。


    “老二,你冷靜些。”


    燕皇冷冷看了他一眼。


    二哥沉默,深深埋頭,跪著請罪:


    “父皇是燕國之主,做事自有深意,是兒臣逾越了。”


    “起來,你這像什麽樣子?你如今行動如常,或是蒼天補償。此事與十一無關,何必遷怒於她?若你要恨,就恨朕吧。”


    “父皇待兒臣極好,兒臣從不怨恨父皇,也不恨十一皇妹,隻是一時意難平,沒想通。”二哥仍然跪著。


    “起來罷,想不通就慢慢想。皇家難有幾分真情,你與十一親如兄妹,互相扶持,還不好麽?且惜緣罷。”


    “是。又想起在京中時,與妹妹一同飲酒暢談的時日,那時真是難得的輕鬆暢快……兒臣一時想岔了。”


    二哥這才起來。


    他初時還滿臉不愉,像是沉浸在迴憶中,時而感傷,時而皺眉,難以釋懷,後來又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笑著為我夾菜,他還記得我小時候愛吃什麽。


    可我心中並沒有多少喜意。一頓飯吃的味同嚼蠟,臉上還帶著笑,說二哥真好。他過場走得太快,像唱戲一樣。究竟是早知真相,還是今日才“大徹大悟”?


    他一舉一動都像個好哥哥,真沒一處破綻。眉宇間帶著懷念之色,說我早年闖過的禍、犯過的傻,把燕皇逗得哈哈大笑。


    我偏覺得,這都不是真的。我們以前不是這樣。


    旁人都看不出。


    往事如厚霧,沉沉壓在心裏。


    不能說出來,不知道該怎麽說。隻配合著,兄妹相和。


    這一頓飯,大約隻有燕皇吃得開心。


    離開時,我眼前直發黑,還是宮女攙迴去的。


    二哥也要離開,與我是兩個不同的方向,他問是否要傳禦醫。


    我搖頭,說道,昨夜看二哥所有寄來的書信,一夜未眠,隻有些精神不濟,迴去睡一覺就好了。


    他點點頭,說,何須看那些書信,時常來往就好。


    我看著他漸行漸遠,身形頎長,肩寬而有力,已是一個挺拔俊俏的成年男子,和過去瘦弱、一瘸一拐的身影大不相同。


    為他高興。


    也鬱鬱難言。


    我再也沒有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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