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娘多可愛一個姑娘……若我早些遇到她,一定不讓她落到如今進退兩難的地步。但我很少出宮門,她也久在深閨,若不是因為謝承安,怕是無緣相見。


    世人總愛把罪責怪在女子身上,鶯娘已承受了足夠多的非議,我與十二並不因此事討厭她。


    鶯娘總是認真、溫柔的看著這個世界,也這樣看著我。


    威寧侯夫人梳洗完,見我與鶯娘聊得正好,神色有些欣慰,我向侯夫人賠罪,她把責任都擔下,說是自己沒看清。但是她不想讓落水的事叫外人知道,就求我陪她去賞花宴,說是路上遇見,覺著投緣,就多聊了一會兒。


    我左右閑著,且與鶯娘很談得來,她不介意我曾男裝在她麵前晃悠,我便坦蕩下來,送她們去瑤池殿。


    十二見我又來,上來相迎,看見威寧侯夫人,不如以往那樣親近。倒是看了鶯娘好幾眼,從不太情願變得柔和。


    鶯娘實在讓人心裏喜歡。是那種不分男女,都讓人想把她捧在手心的喜歡。


    外人並不知道鶯娘與謝承安之間的事,見威寧候夫人帶來一個漂亮女孩兒,紛紛圍上去。姑娘們對漂亮女孩兒的熱情不輸於男子,何況是鶯娘這樣絲毫不帶攻擊性的美。


    問清身份後,即使鶯娘出身微寒,那些世家貴女也態度極好,一會兒問鶯娘妹妹喜歡吃什麽,一會兒誇鶯娘口脂真好看。


    為什麽以往威寧侯夫人去各種宴會不帶鶯娘呢?


    竟無一個世家貴女認識鶯娘。


    我打入敵營的小丫鬟說,鶯娘沒有手帕交,因為威寧侯夫人覺得鶯娘體弱,不許她出門。


    上迴看花燈還是謝承安偷偷帶著鶯娘去的。


    等十二進府,威寧侯夫人才發現謝承安不在,匆匆圓謊,卻讓十二在街上看到了謝承安。


    我並未深想,坐了會兒,見她們開始玩遊戲,想起身離開,鶯娘望著我,似有些不舍。


    我又坐了下去。


    “十一姐,你站起來做什麽,我還以為你又要走呢!每次這種場合你就和兔子似的,溜得沒影。”


    “坐久了起來活動活動。”我強忍著沒說出屁股麻這種話。畢竟人多。


    正襟危坐,保持儀態,頭頂幾斤首飾,是很辛苦的事。


    雖然我簪的釵不多,卻很紮實。


    輕一些的鏤空、攢絲首飾太廢神,做出來也慢,普通發簪、金鎖等物,全都很壓秤,真想讓工匠把那些發飾都打成空心的,可惜不行。


    沒多久,我見鶯娘帶著幾個侍女離去,還悄悄衝我眨眼睛。


    我有些領會她的意思,就不遠不近跟在她後頭。


    在場人甚多,這樣眼神來往,有種偷情的刺激感。


    我以為鶯娘有事,卻見她在亭中坐下。


    “殿中香氣駁雜,我有些頭暈,出來透透氣,現在好多了。”


    鶯娘衝我笑道。


    “我也一樣。”


    我坐在她身邊。


    “殿下會下棋?”鶯娘歪頭看著我。


    我簡直要被她這個樣子可愛得暈過去。


    “會一些。”


    “那我們手談一局?”鶯娘有點沒底氣。


    石桌上正好擺了一桌棋,棋子已亂,仿佛是被誰隨意給抹了兩下,看不出原來的棋局。


    “好。我不愛學這個,你要是很厲害,就讓一讓我。”


    “……”鶯娘似乎沒想到我會說這種話,驚呆了,看著我,醞釀了一會兒才說:


    “殿下真是個實在人。”


    “我就當你在誇我啦。”


    “鶯娘本來就在誇殿下。”


    接下來幾盤,鶯娘都讓我贏了。


    不管我怎麽下,她都能讓我贏。我見她蹙眉,似乎正因下在哪裏才能輸給我而苦惱。


    “這樣讓著我,是不是會覺得很無趣?”


    “不,我覺得很有趣,從來沒有這樣玩過。”鶯娘笑著說。


    “那你以前都是怎麽玩的?”


    “翻翻古棋譜,或者與表哥對弈。我沒輸過。”鶯娘有些得意。


    “謝承安?”


    “嗯。”


    “殿下不要像我這樣,將一生係於他人手。”


    鶯娘低聲道。


    “……”我不知該如何迴答她。


    我未曾有一日覺得自己安全過。


    也許是從一無所有到萬人之上太突然,我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會化成泡影。


    仿佛哪一日就會變迴原樣,我還是公主所僻靜處無名無姓的人,守著辛夷花,守著杜若姑姑,眼中隻有高大肅穆的宮牆,四季花開花謝,朝暮日升日落。


    “鶯娘,你覺得謝承安如何?”


    “妾本絲蘿,願托喬木。”


    “他是喬木嗎?”我很懷疑。


    “他是。天地浩渺,喬木算不得什麽。殿下要找絕世名器,削鐵如泥,寒光湛湛,且有一顆真心,隻向著殿下您。”


    “承你吉言。”


    說到這個問題,我難免會想到王大力。


    竟有些心煩意亂,臉也有點發熱。


    怎麽他就是王二公子?為什麽初次見麵,他很抵觸,幾年後,在宮裏重逢,他又瞞著我真正的姓名?


    等這場賞花宴結束,我就去問他。


    “對了,上次那位公子一表人才,很是緊張殿下,許是良配。”鶯娘低頭,提起王大力。


    “良不良我不知道,配是一定的。我早有婚約,正是王家二公子。”


    “王家世代忠良,王二公子一定很好。”


    “是啊。”


    我知道他很好,但我不喜歡別人騙我,還騙我很久很久。


    “殿下不開心嗎?”


    “有一些。”


    鶯娘突然伸手,撫平我的眉頭,甜甜一笑。


    “不知道為什麽,一看到殿下就特別喜歡。殿下皺眉的時候,我心裏跟著皺起來。”


    “鶯娘,你與誰說話都是這樣?”


    左右宮女都已退到亭外,我們小聲交流,她們也聽不真切。


    鶯娘聲音極小,認真看著我,說道:


    “並沒有。殿下對我來說,與其他人不同。”


    “殿下,我從有記憶開始,就被動的接受一切,直到遇到殿下你,才覺得世界上有人這樣有趣,想離你更近,終於有了向前走的勇氣。”


    “你覺得我是男子好,還是女子更好?”我不知道鶯娘這樣是好是壞,但有點慌。


    “進宮遇到殿下,我先是一驚,又高興起來。如果殿下是女子,我不必擔心毀壞你我清名,興許能多見殿下幾迴。”


    “我知道殿下是女子,也並無不平,所以並不是殿下想的那樣……”鶯娘眨眨眼睛,似乎在告訴我,她不是一見鍾情。


    “十二已經見過你,應該印象不錯,你小心行事。”


    “是。”


    我們在外已經呆得太久,瑤池殿開宴,十二的貼身宮女找來,我與鶯娘一先一後迴瑤池殿。


    宮中菜色,我已經吃了好多年,仍覺得好吃。


    禦膳房離這裏遠,所以重開了瑤池殿的小廚房,呈上來的菜肴都是熱的。隻有大殿、副殿被啟用,菱妃娘娘曾住過的地方仍然鎖著。


    有時候我也會想一想,那個曾經受盡寵愛,囂張跋扈的女子,應該長得很美吧。


    聽說雲妃娘娘尚且不及菱妃三成,那菱妃豈不是美如天仙?不知瑤池殿有沒有菱妃的畫像,我想看看這位美人長什麽樣子。


    午宴結束,貴女們被請到禦花園,這裏已有許多年歲正好的世家公子等著,他們正在燕皇考較下展示武藝。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爾等禮節周全,不必再考,樂乃雅好,今日不考,禦花園伸展不開,故隻考射、書、數。射為武,書、數為文。”


    “文已經比過了,王琅略輸一籌,贏的是謝臨徽。”


    “武嘛……朕覺得王琅贏麵更大。”


    燕皇親自講解,精神不錯。


    禦花園雖然大,卻沒法跑馬,他們隻能比射箭。


    王大力張弓搭箭,齊射而出,箭箭正中靶心。


    他神色專注,側臉尤其迷人。


    宮中貴女都盯著他看,等謝臨徽張弓,她們又看謝臨徽去了。


    十二這次眼光倒不差,謝臨徽的確比謝承安長得好,一身白色道袍,眉目如畫,出塵若仙。他神色清冷,隻有看見十二時,才會柔和幾分。


    燕皇特意準許謝臨徽在宮中穿道袍,還賜他拂塵等物。


    謝臨徽射得極準,最後一箭稍稍偏了一點,不及王琅。


    我聽見有人說,


    “謝公子前幾箭都那樣準,這次是故意讓著王小將軍吧。”


    “王小將軍可是未來的駙馬爺,謝公子當然不好越過他。”


    我迴頭瞥了她們一眼,一個個低眉斂目,乖得和鵪鶉一樣。


    “少年英才,朕甚欣慰。膝下二女,就托付給你們了。”


    燕皇一開口,震死不少人。


    尤其是在其中戰戰兢兢的謝承安。本來今日謝臨徽占盡風頭,他就覺得有些不好,沒想到、沒想到燕皇竟然想把十二許給謝臨徽!


    “陛下……”


    謝承安跪下,似想求情。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十二與威寧侯世子謝承安早有婚約,如今燕皇見謝臨徽更出色,竟想換人?


    “謝承安,你可有不滿?”


    “十二殿下是臣的未婚妻。”謝承安鼓起勇氣說道。


    十二把頭扭到一邊,不想看他。


    “朕的女兒,如珠似寶,你待她不誠,自然有更好的人與她相配,非要朕在大庭廣眾之下揭穿你做的醜事?”


    鶯娘就在我身側,她臉色微微泛白。


    是了。


    謝承安如果真心喜歡鶯娘,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提起與十二的婚事。


    “謝臨徽,你可願娶我家十二?”


    “臣謝陛下賜婚。”謝臨徽恭敬跪倒,並未看謝承安一眼。


    “眾所周知,十二與威寧侯世子訂婚,謝臨徽,如今朕把這世子之位還你可好?”


    謝承安臉色劇變。


    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可謝臨徽神色如常,淡淡道:


    “若臣想要千秋功名,榮華富貴,伸手取之便是。不願蒙先祖餘蔭,取那燙手山芋。”


    “別人想要都求不得,謝臨徽,你為何覺得那是燙手山芋?”


    “得先祖餘蔭庇佑,便能安享榮華富貴,不理世間疾苦,不做利國利民之事,這樣的位置,臣覺得燙手。”


    “那謝承安,你可覺得這世子之位燙手?”燕皇有些想笑,看向謝承安。


    不知道以前謝承安覺得世子之位燙不燙手,現在肯定是燙的。


    十二眼睛裏都快冒星星了。


    不得不說,這一刻,謝臨徽的風采,過於灼目。他這話也許輕狂,也許會得罪一大批勳貴,可他長得這樣好,又敢於說出心中所想,鋒芒畢露,是京中貴女從未見過的出眾。


    “兄長以往身體羸弱,如今恢複正常,世子之位,自然該還給兄長。”謝承安應該想展現一下自己的謙遜、友愛兄長的形象,然而謝臨徽就粲然一笑,說道:


    “陛下,既然承安這麽說了,我這做兄長的不答應,豈不是罔顧兄弟情誼?”


    “是,那就這樣吧。”燕皇點頭。


    謝承安瞬間臉色慘白。


    他跪在那裏,不言不語。


    其餘人都跟著燕皇他們離開了。


    威寧侯夫人在人流中看了謝承安一眼,十分失望。


    謝承安更是一顫。


    鶯娘突然從我身邊離開,小跑到謝承安麵前,扶他起來。


    我也沒有走。


    怕謝承安失去理智,做傷害鶯娘的事。


    有的男人明明先動了色心,出了問題總要怪在他人身上。


    好在這世間還有一個謝臨徽,不然十二,以及無所依傍的鶯娘,又該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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