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經的諸神領域野餐,總有種褻瀆名勝古跡的心虛感——這裏過去一定是非常壯觀的,光是看那些尚未完全坍塌的大理石建築上殘存的精美雕塑和花紋,就能想象出它還是完整的時候是如何神聖威嚴。而我們腳下的空曠場地,能隱約看出應該是一個露天劇院的地基,以舞台為中心呈圓形向四周發散的階梯狀觀眾席早已破損崩裂,隻剩下一些看不出原樣的石塊零星散布在四周。


    按照奧德修斯的說法,這座阿波羅神殿的主人早在數千年前就在神王的震怒下被罰往下界思過,而且似乎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迴來過了。


    我擰開一瓶雪碧的瓶蓋往杯子裏倒,打算享受一下所謂的紅酒配雪碧是什麽滋味:“你迴到這個時空後,除了阿克索,就沒有再遇到其他親人了嗎?”


    “沒有了。”奧德修斯優雅地擦了擦嘴,“這五年來實際上我已經走遍了各個神域,令人遺憾的是,幾乎所有的神祇都已經不存在了。我也曾去阿波羅與阿爾忒彌斯的隱居之處拜訪,但一路追尋下去,才知道他們早已進入輪迴,如今早已失去了神力與記憶,以普通人的身份活著罷了。”


    “你的意思是,如今除了雅典娜、哈迪斯,還有你們,世上再沒有其他的神祇了?”我聞了一下混合出來的液體,氣味好像還行?


    “至少希臘神族是這樣沒錯。”奧德修斯瞥了我一眼,“北歐神族早在諸神黃昏之後就徹底消亡了,古埃及神族據我所知隻剩下最後一位,而且似乎已經投奔到了冥王麾下,而東方神族從更早的時候就選擇了與俗世徹底分割,搬離到人類永世無法企及的地方去了。”


    我一口幹了杯子裏石榴色的液體,咂咂嘴:“也就是說,這兩位神祇的戰爭結果就直接關係到大地的所有權了?”


    “簡單來說是這樣沒錯,但是,無論哈迪斯還是雅典娜,都不是熱衷於廝殺的神靈。人間所稱的‘聖戰’最初並不是單指雅典娜與哈迪斯的戰爭,而是指諸神參與的戰爭,漫長的歲月中雅典娜要對抗的可不僅僅是一兩位神祇。”奧德修斯控製自己的頭發靈活地收拾著杯盤狼藉的桌麵,將垃圾全部扔進了異次元,然後起身,沾到油漬的發梢瞬間全部衰敗枯黃,悉數脫落化成星星點點的銀色光芒消散在空氣中,“跟我來吧,隻需要看上一眼,你自然就會明白為什麽諸神會將雅典娜視作刻骨的仇敵。”


    周圍的景色再度變化,這一次,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廣袤的戰爭遺跡,到處都是範圍驚人的破壞痕跡,地麵上到處都是巨大的隕石坑,散落的碎磚瓦上還殘留著高溫灼燒後的痕跡,極目遠眺,方圓數百米內唯一矗立的建築便是眼前的一座占地麵積驚人的宮殿,屋頂已經不翼而飛,殘餘的立柱斷麵光滑如鏡,就像天降一柄體積巨大的利刃斜著將整個建築切掉了一半。


    我小心地跨過滿地開裂的縫隙走入宮殿,伸手在殘損的建築表麵摩挲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恐慌湧上心頭。


    那是數千年前殘留在此處的諸神意誌麽?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忽然,一件奇異的東西出現在我的視線裏,走近俯下/身撥開碎石,才發現那是一簇黑色的羽毛,脈絡中隱約流淌著一絲血腥的暗紅,在一片潔白的宮殿映襯下顯得極其突兀。


    我不受控製地伸出手去,它本身似乎就是一種隱秘的蠱惑,散發出致命的吸引力誘導我靠近,再靠近,直到指尖觸碰到羽毛柔軟的表麵,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中噴薄而出,蠻橫而霸道地闖入了我的大腦!


    鮮血、斷肢、尖叫、哭喊。


    刀光、劍影、雷霆、驚濤。


    打碎的器皿和酒瓶,撞翻的花籃和雕塑,散落於地的鮮嫩花瓣被無數雙驚慌失措的鞋子踩塌碾壓,與傾倒得滿地都是的葡萄酒與血跡混在一處,珍貴的編金絲綢地毯已經被暗紫色的泥漿汙染得不成樣子,又被無數道神兵利器帶起的罡風撕得粉碎。


    無數道人影在宮殿裏揮舞著兵器砍殺,他們的麵孔早就在盛怒的殺意之下扭曲變形,飽飲鮮血的武器在主人瘋癲的操控之下毫不客氣的砍向身邊的獵物。無論過去是何等親密無間的愛人,此刻望著對方的眼裏隻剩下仇怨,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的屠刀,為摯愛送上徹底的死亡。


    混戰的中心,是手執黃金長矛與埃癸斯之盾的女武神,飛濺的神血將她全身上下浸洗了一遍又一遍,淡金盔甲表麵精致的花紋早已被血汙填塞,英氣的麵容被刻骨殺意所覆,形如修羅,原本金色的雙瞳已經被漆黑覆蓋,一片荒蕪,暗紅紋路沿著她緊繃的青筋一路蔓延至全身,為這場恐怖的殺戮染上無盡妖冶的色彩。


    思緒被猛然拽迴現實,我驚恐地喘著粗氣,阿克索微涼的手掌正貼在我的額頭,源源不斷地向我輸送治愈性的小宇宙。


    “……這裏到底是哪裏?”我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嘴唇還在哆嗦個不停。


    “宙斯神殿,隻有神王才能居住的無上權威之地,也是眾神的聚會宴飲之地。”阿克索低聲道,“這裏是整個奧林匹斯山上最重要,也是最尊貴的地方。”


    奧德修斯抱臂靠著我身邊的立柱,指尖拈著那簇黑色羽毛輕輕搓動,將它徹底消滅,“這是刻耳留下的痕跡,相信你剛才看到的一切已經足夠說明這裏發生過什麽了。”


    我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聲音:“……雅典娜……是她先動的手……但是後來很多神祇都加入了廝殺爭鬥,而當時在場的神祇……幾乎沒有一個逃過雅典娜的矛鋒……”


    阿克索和他的父親一起動手,攙扶著我慢慢起身:“神器造成的傷勢,天地之間除了父親幾乎無人可以醫治,那些失去了肉/體、靈魂也飽受重創的神祇心懷恐懼逃出了奧林匹斯山,到處尋找父親的下落,或是去懇求阿波羅,或是來懇求我,希望能得到救治,可是……”她語氣帶上了一絲悲憤,“可是那時父親早已被宙斯第二次殺死了!為什麽他們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想起父親呢?!”


    奧德修斯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因為神祇自詡不死不滅,所以他們認為消亡的命運永遠無法降臨到自己頭上,自然對我遭受的苦難無動於衷。隻可惜……雅典娜一番苦心徹底報廢,她闖入冥界為我爭取到一次重生的機會,允許我和阿克索留在聖域,甚至賜予我蛇夫座黃金聖鬥士的頭銜和黃金聖衣,本質是希望我借由醫術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仰,繼而重獲神格。但是宙斯看穿了這一切,再次把已經墮為人類的我送進了地獄,甚至違背了命運三女神的意誌,強行在我的命運線上刻下了‘永世不得複生’的詛咒。可惜宙斯做夢都想不到,他這個舉動也把希臘神族推向了滅亡。”


    我頭痛欲裂地揉著太陽穴:“抱歉,你能給我一點時間消化嗎?信息量太大了……”


    奧德修斯點了點頭:“那是自然。”


    我有氣無力地道過謝,隨手撿起一塊碎石在地上飛快地劃拉出幾個關鍵詞,綜合過往已經知曉的信息,開始排序——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第一次死亡是在特洛伊戰爭期間,被宙斯以“複生死者,破壞天地秩序”為由降下天雷處死,雅典娜闖入冥界據理力爭,在赫爾墨斯帶來的宙斯口諭幹預下,哈迪斯最終讓步,允許阿斯克勒庇俄斯以人類身份轉世迴到人間,但此刻他虛弱的靈魂無法承載醫神神格,便暫時交由珀耳塞福涅保管。


    隨後醫神父女在雅典娜的庇護下得以在聖域落腳,阿斯克勒庇俄斯甚至被賦予了第十三位黃金聖鬥士的頭銜和聖衣,在雅典娜的默許下,將醫術傳播於世,積累了極高的聲望,雅典衛城內至今還保留著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神廟,古希臘時期對醫神的崇拜一直都沒有衰落,直到今天,單蛇杖依然作為醫學的符號象征出現在全球醫療機構的標誌中。


    但是在阿斯克勒庇俄斯距離迴歸神籍僅差一步的時候,為了救助被雅典娜誤傷的帕拉斯,他動身前往死亡皇後島尋找極為珍稀的藥草,卻不慎被宙斯再次降下的天雷打落火山口屍骨無存。為了防止醫神再度複活,宙斯不惜在命運三女神的絲線上刻下詛咒。由於得不到及時醫治,帕拉斯最終在極端痛苦中死去,靈魂和肉/體徹底湮滅。


    雅典娜在悲憤之下前往奧林匹斯山質問宙斯的所作所為,然而在宙斯看來,這個尚未出生就被普羅米修斯預言會推翻自己的女兒終於露出了獠牙,談判幾乎是瞬間破裂,過往累積下來的衝突至此完全爆發。眾神廝殺產生的衝天怨氣和血腥味將刻耳吸引至此,以自己的小宇宙將眾神心底的陰暗麵無限放大,場麵終於徹底無法收拾。


    這場戰爭的結果,就是此刻我眼前所見的空蕩蕩的神殿廢墟,空蕩蕩的奧林匹斯山,諸神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了。


    最終,我一聲長歎:“醫鬧什麽的,真是太討厭了。”


    奧德修斯輕笑一聲:“可不是麽?”


    “但是你的說辭裏有個問題。”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既然你可以通過輪迴轉世以人類的身份重迴人間,那其他的神祇為什麽寧可去求助幾位醫神,也不願意走這條路?”


    “我轉世迴到人間的代價是失去了神籍,也失去了神族遠超人類強度的肉/體,對我來說其實沒什麽,隻要我還保留著醫術相關的智慧和記憶,能夠繼續救死扶傷,作為神祇還是人類其實並沒有什麽區別。但是,不是所有的神都願意接受這種條件……或者說,絕大部分神靈,是寧可死去也不願自降身份與人類為伍的。”


    奧德修斯認真解釋道,“生死是一道無法輕易逾越的界限,進入輪迴後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了,在天地法則的限製下,轉世後還能保留多少記憶和力量?是否還能重迴巔峰時期?而對於靈魂嚴重受損的神祇,連是否能平安地輪迴到下一世都是一個未知數。”


    阿克索補充道:“而且在那個時候,重傷的神祇們其實連冥界都去不了,他們來求我醫治的時候,幾乎是眾口一詞地說,哈迪斯不知為何拒絕奧林匹斯諸神的靈魂度過阿格龍河,並命令雙子神與冥鬥士將所有踏入冥界的亡靈全部趕了出去,迫使諸神的靈魂隻能在人間遊蕩。”


    “雅典娜確認父親的死訊後,決意迴天界去找宙斯對質,但是她擔心我會因此受到波及,所以在出發前,她讓我遠遠離開聖域,抓緊時間將父親的醫術散播到人間去。直到大量天界神靈的亡魂前來找我求助,我才知道奧林匹斯山上發生了極其可怕的戰事,連忙趕迴聖域想詢問留守的聖鬥士們雅典娜的安危。可是,當我迴到聖域的時候,隻看到了一座空蕩蕩的死城,無論是雅典娜還是聖鬥士們,全都不知所終了,現場遺留了大量的血跡,幾乎將每一寸磚瓦和土地都染成了暗紫色。絕望之下,我將父親曾經的宮殿和聖衣連同我自己一並沉入地下,陷入了沉睡,直到雅典娜再次將我喚醒。”


    我抓了抓頭發:“冥界和天界的關係這麽惡劣嗎?死都不讓人好好死。”


    奧德修斯正色道:“這個問題也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但冥界是死者的世界,生者無法涉足,而且早在泰坦戰爭結束後,哈迪斯就獨自前往冥界擔任了冥王的職責,與其他神祇幾乎沒有往來,別說現在,就是過去,冥界也是天界諸神了解甚少的地方。”


    “不過,在兩百餘年前,轉世為水鏡的迦樓羅王為了報答我的恩情,告訴了我一件隻有冥界內部才知曉的巨大變故——珀耳塞福涅不知為何,在沒有哈迪斯允許的情況下打開了塔耳塔洛斯的封印,釋放出了大量被關押其中的惡神與怪物,冥界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才將它們悉數掃清。”


    “被釋放出的惡神中,刻耳是最為特殊又最為可怕的一個,她幾乎憑一己之力就毀掉了大半個冥界。最後,哈迪斯以自己的肉/體作為容器,將刻耳的主體力量封印其中,並將棺槨置於塔耳塔洛斯入口的上方,引導深淵中的力量和冥王神格之力聯手將棺槨死死鎖住,才勉強鎮壓住刻耳的本體。但是這不過是亡羊補牢,刻耳的力量早已逸散到了三界之中,挑起了世間無數紛爭和毀滅。”


    我心裏一動,原來這才是哈迪斯每次聖戰的時候都要找別人的肉/體使用的真正原因。


    “依據魔星中儲存的記憶,哈迪斯在那場戰役後,或許是出於對珀耳塞福涅的恨意,或許是被刻耳的力量所汙染,他的性情愈發冷酷,尤其痛恨背叛自己的行為。漸漸地,哈迪斯將世間一切生靈都視作汙穢,認為隻有生者才會沾染欲望的惡毒,繼而引發無數的罪行,唯有死亡才能帶給世間永恆的安寧。而自詡人類保護神的雅典娜自然無法容忍他的想法,二者之間的衝突終於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等一下,你不是親眼見過,哈迪斯與珀耳塞福涅是非常恩愛的嗎?”我疑惑道,“為什麽珀耳塞福涅會無緣無故去打開塔耳塔洛斯的封印,作為冥後的她應該再清楚不過這麽做的後果吧?”


    奧德修斯搖了搖頭:“原因,恐怕隻有她本人才清楚了,也許她的確背叛了哈迪斯,也許……她也是受人脅迫,才不得不這麽做。冥界大亂之後,天界曾派遣赫爾墨斯帶來了宙斯的諭令,質問他為何沒有履行好冥王的職責,並命令他交還冥後的神格和保存在冥後手裏的醫神神格。這次交涉,恐怕就是哈迪斯遷怒於天界並下令關閉冥界通道的原因吧。”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是何等蛋疼的操作,折騰了一大圈搭進去這麽多神祇的性命,就為了一個據說效果跟長生不老藥差不多的醫神神格……


    事到如今,刻耳逃出了塔耳塔洛斯,阿斯克勒庇俄斯被迫流亡於空間夾縫,也就是說,宙斯最初想要永握長生和強大的舉動,反而在無形中給整個希臘神族挖了一個巨大的墳墓。


    “所以那個所謂的醫神神格,現在到底丟到哪裏去了?”我活動了一下關節,“如果你能找到它,是否意味著可以徹底解決刻耳的問題,以後所謂的聖戰也可以不用打了?”


    奧德修斯看我的眼神帶上了一絲讚許:“你能想到這一層,很好,不過,僅靠我自己是無法找到它的,始終還得依靠雅典娜的幫助,活著進入冥界,才能弄清所有的事情。”


    我暗中鬆了一口氣,有這麽個巨型血庫跟著,這一代聖戰大概會打得很輕鬆吧。


    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奧德修斯其實還隱瞞了些事情,一種奇異的違和感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半晌,我試探著問他:“你為什麽要指引加隆來找我呢?而且為什麽要他告訴我水鏡的遭遇?這其中有什麽特殊的關聯嗎?”


    奧德修斯緩緩低下了頭,他是背光站著的,隨著他的動作上半張臉逐漸隱入了黑暗,隨即嘴角一翹,彎出了一個令人發怵的弧度:“扭曲的命運,錯位的人生,究竟何為忠心?何為背叛?一切以神為名,以神為律,你不覺得……這本身就可笑至極嗎?”


    我聽得雲裏霧裏,可是仔細一想,卻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高懸於天際的太陽表麵籠上了一層陰霾,令刺眼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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