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昭幾天都脾氣不好,要說他發脾氣,府中沒誰不怕的,下人怕他,也沒辦法,該伺候要伺候,沒有奴才能躲著主子的,這時他們就希望夫人能時常出現在他身邊,至少有著夫人在,大人就算可怕,至少不會覺得生命有受危之感。


    王君這天入睡時跟夫君說,“無論爹爹怎麽發脾氣,娘親卻是氣定悠閑,哪怕是說她,她頭一低,也就隨爹爹說去了,等爹爹說完,她頭一抬就衝爹爹笑,爹爹都不好再說話了。”


    說完她便掩嘴笑。


    汪懷慕一聽,細想想可不就是如此,他不禁朝自己的小娘子笑道,“爹爹也不會真生她的氣,我聽娘說過,爹爹一輩子頂多朝她說說,卻是一根手指頭也不碰她的。”


    “娘親真有福氣。”王君依偎著她的夫君輕聲地說。


    “是呢。”汪懷慕便笑了起來,爹爹就算身在外麵處理公務,看著什麽娘親會歡喜的,每次都要囑人送一堆迴來。


    娘親病了,他爹爹坐在娘親身邊那就像無依無靠的樣子,至今迴想,他心裏都難受。


    “平日好生顧著娘親,”汪懷慕與懷中小嬌妻輕輕地說,“她辛苦一輩子了,該換我們孝順她了。”


    “我知的,夫君。”


    汪懷慕輕拍了拍她的腰,吻了吻她的臉,“睡罷。”


    **


    這一月,王君被診出了喜脈,全府都透出了濃濃的喜氣,汪懷仁都已找木匠打好了小木馬迴來與小侄玩耍,被張小碗抱在懷中笑了好半會,直道他當了小將軍,可孩子氣一點也沒少。


    汪懷仁已有十六,親事也是快要訂好了,是皇上指了一個公主過來,婉和公主來過信,說那公主性情溫良,是個好的。


    小兒的親事,斷是不能自己做主了,看罷公主的信,張小碗心裏其實也沒好受多少,但懷仁卻也是個大氣的,對娘親的擔心甚是不以為然。


    他道,“這裏是我汪家的地方,她要是來給我耍公主性子,不聽我的話,哪來的就迴哪去,皇上把那麽不好的公主嫁給我,我還不依呢,定要上京找他說理去。”


    他這番行事說話,就跟小霸王似的,張小碗無奈,卻也知這樣的性子卻是活得最易的,也隻能由得了他去了。


    懷仁長相肖似她,那脾氣,卻肖似了其父其大兄,卻又比他們多了幾分霸氣囂張。


    所幸拘了他幾年,父親兄長帶的好,在外,汪懷仁是個相當有擔當力的小將軍,也很是吃苦耐勞,沒有絲毫嬌氣。


    三兒中,張小碗對他的擔心是最少的。


    二媳有孕後,張小碗重新管起了家。


    其實以前她也還是也管,大的事都要過問她,隻是細瑣之事不來過問她罷了,現在她也隻是上午辦辦事,讓小兒媳上午歇息好,下午要那精力就處事,沒有就歇著,前來叫她就可。


    府中攏共大小兩個主母,確也是和睦。


    這日午膳午休後,等汪永昭去了前院,張小碗得了婆子的報,進了堂屋,見屋中懷慕正坐在大門邊上桌子上拔算盤,走過去看了兩眼,問他道,“怎地不去書房?”


    “君在榻上歇著,怕擾了她。”汪懷慕停下手中算盤,朝娘親笑道,“先前她陪我在書房處置公務,本是要迴自己院中的,但到娘親您這才踏實,帳又算得快,孩兒便來了。”


    張小碗拿過他手中的冊子,翻了幾頁,搖頭道,“這些帳房都算過了?”


    “各地的都分別找人算過了,孩兒就是做個總帳。”汪懷慕拿過她手中的帳冊,笑道,“迴頭把總帳送過來讓您翻翻,這些細帳您就別看了,別擾了眼。”


    “娘眼睛哪有那麽差。”張小碗搖遙頭道。


    汪懷慕笑不語,拿起了毛筆把剛算下的帳記好,又抬頭與張小碗道,“您不去陪爹爹。”


    “等會去。”


    汪懷慕便笑。


    張小碗便也笑了起來,“怎地,不能讓娘先陪陪你?”


    汪懷慕聞言心中暖洋洋的,他含笑點頭,“孩兒願意著,您就陪著罷。”


    張小碗朝他笑,也不言語,微笑看著他辦事,直至王君來了,她與小兒媳說了幾句話,這才去了前院。


    婆婆一走,王君就朝夫君無奈地道,“娘在,您怎麽不讓人來叫我?”


    “別擔心,你要是睡不妥了,娘親才會說我。”汪懷慕扶了她坐下。


    “我覺著我無事。”王君真覺著懷孕才兩月,肚子也不顯,其實跟過去無異。


    “那也要小心著點,我才安心。”汪懷慕等她坐下把完脈,含笑道。


    看著他溫潤俊的臉,王君嘴邊的笑容越笑越深,她看著他,就這麽看著,她都舍不得眨眼。


    **


    這晚夜間,汪永昭出去辦事,汪懷慕在就寢前請來問安,看她正坐在燈火下的繡架前繡衣,不由說道,“父親要是知曉了,迴來定要說您。”


    “閑得發慌,就繡兩針,也並不是時時盯著。”張小碗拉他在身邊坐下道。


    “您呐。”汪懷慕搖頭。


    他看了看外屋中四處點著的燭火,過了一會才迴味過來,對他娘親道,“您還想等爹爹迴來?”


    張小碗笑,“也不困,等會罷。”


    “爹爹沒說什麽時辰迴來罷?”汪懷慕不讚同地搖頭,“您還是早生歇著。”


    “你爹爹說晚些迴來,便隻會晚一些。”張小碗笑道,想了想,又與兒子詳說道,“要是不迴,你爹便會與我說清楚的。”


    汪懷慕聞言細想了一下,笑了起來,“爹爹也想讓您等他?”


    “唉,想著我在等他,許是便也迴來得早些。”張小碗歎道。


    還是迴來得早些安歇的好,也是有年齡的人了,哪能像以前那般三更半夜還在外辦事。


    “娘,”燭光下,他娘的臉是那般溫婉柔和,汪懷慕不由叫了她一聲,他想了一下,輕聲地道,“說來,您最是了解爹爹了,爹爹也是最了解您的,是麽?”


    她隻多看一眼的東西,爹爹都能知曉她是歡喜不歡喜。


    哪怕今年,他也不止一次看著爹爹背著她散步,隻因她說喜歡吹吹夜風。


    “啊?”汪懷慕的話讓張小碗稍愣了一下,隨即便笑而不語。


    “是麽?您心中隻有他是不是?”汪懷慕看著她道,有時他也有些不解,為何他娘麵對爹爹在外的事情總是那麽鎮定。


    總有人會把美貌的女子送進府來,懷仁問過爹爹娘會不會吃醋,爹爹搖頭,什麽也未答。


    他們那般好,而甄先生和丁先生都說,她是個極好的妻子,卻不會說他們夫妻情深的話出來,丁先生更是說他娘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有那姻緣線牽著,要不根本看不上他爹。


    自來愛說父親不是的丁先生的話,他自然是不信的,這麽多年看下來,再想想府中老人在他耳邊曾說的話,汪懷慕也想過,娘還在怪爹爹對她與大哥不好過麽?


    他們難道不恩愛麽?


    “怎地這般問了?”見兒子迫問,張小碗有些訝異。


    “孩兒就是想知曉。”汪懷慕歉意地笑了起來,他曾也因心中之事問過大哥,問他這麽多年後還恨不恨爹爹,大哥也是笑而不語。


    “想知曉?”張小碗在嘴間默默地念了這三字,嘴角微翹了翹,偏頭想了一會,終還是沒有正麵迴答他的問題。


    汪永昭確也是懂她的,如不是,他不會這麽護著懷善一路過來,也不會對張家有著那麽多照顧。


    他也不會讓她在府中稱心如意這麽多年。


    但談了解,談何容易?他這一輩子都會不懂真正的她。


    她也不願意讓他懂。


    要是懂了,他們之間哪還能像如今這般樣子。


    在她眼中的汪永昭,必須用著全然的克製力才能應對的男人,她沒有棱角,隱藏了自己全部的脾氣才能和這塊石頭相處,他若是真了解了她,他們要怎麽相處?


    硬碰硬麽?


    還是不要了解的好。


    她不愛他,才能知道他要的是什麽,才能跟得上他的腳步,才能給他他所想要的溫情。


    他要的,也是像她現在這樣的妻子。


    要是真正的張小碗和他相處……


    想至此,張小碗嘴角翹了起來,她這輩子,在汪永昭麵前最像她自己的時候,便是當年拿著弓箭對著汪永昭的那個瞬間。


    曾經有人說,她最大的優點是無畏無懼,這是她成功的最大原因。


    那一刻的她,是那般的無畏無懼,隻有那個時候,她才那麽像自己。


    可也隻有一刻的時間,過後,她就被理智打迴了原形,她又把那個自己縮了迴去,向環境屈服,直至如今。


    “說心中隻有你爹爹,確也是不對的,娘這心裏,還有著你大哥,有你,還有我們家的小將軍。”張小碗避重就輕說道。


    “娘。”汪懷慕無奈,看著對他笑著的娘親說,“您明知孩兒問的不是這個。”


    張小碗不願對自己的孩兒撒謊,也不能不迴答他,於是心平氣和地與他道,“娘隻知你爹爹對娘好,娘這輩子也隻想他好好的,他冷了我替他冷,他熱了我替他熱,怕他生病,怕他在路中有危險,怕他操勞會勞累,便是現下,也是在想著他什麽時辰迴來,會不會累著了,肚子可會餓。”


    汪懷慕聽罷,看著她平靜溫婉的臉,在這一刹那,不知說什麽才好。


    見兒子怔住,張小碗看著他溫和地道,“我總掛心著他,這應便是心中有他罷?”


    汪懷慕的頭不由點了下去。


    這都不是,那什麽才是?


    張小碗笑,搖了搖頭歎道,“果然是要當爹的人了,能跑到娘麵前問娘跟你爹的事了。”


    “娘……”見母親調侃他,汪懷慕臉微微紅了起來,“孩兒就是隻想這麽一問。”


    “迴罷,莫讓君多等。”張小碗歎笑道,起身送了他出院,叮囑他走路小心,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迴過了頭。


    萍婆過來扶她,張小碗反手,扶住了這一年身體不好的萍婆,帶她往裏走。


    萍婆也沒再掙紮,等到了屋子裏坐下後,她給張小碗倒了杯熱水,才與張小碗說,“誰能像您這樣過一生呢。”


    張小碗笑了笑,沒有迴話,又坐迴到了繡架,慢慢地端詳架上的圖樣。


    愛情這個東西,熱情又奔放,人一生確實要好好愛過一場才知其美妙,但,熱情奔放的感情大多都是魯莽衝動的,越投入越在意,尤其女人失了心,抽身要比陷身難,又很容易做糊塗事。


    要是換個一般人,做做糊塗事也無傷大了,可是在汪永昭麵前,她哪敢?在這個朝代,她沒什麽勢力撐腰,兒子更要靠他活下去,她與他之間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她哪還能對他愛得起來,全部的心思已經用來怎麽跟他相處了。


    汪永昭還是在意她愛不愛她,她知曉。


    她以前沒有明言對他撒謊過,現下就更不會了,這是她對這個相處了近大半輩子,也為她所做良多的男人的尊重。


    這麽多年的相濡以沫,夜夜的肌膚相觸,人哪可能沒感情,尊重,疼愛,憐惜這些都是實實在在有過的。


    “剛剛卻是沒有告訴懷慕,”張小碗停了眼,抬眼朝萍婆笑道,“在我心中,這世上沒有比他爹爹更強悍,更出色的男人了。”


    萍婆聞言笑了,她笑著搖了搖頭,“可不是,您要是剛剛這樣迴二公子,他定會心中什麽也不想了。”


    張小碗頷首,捏起了針,嘴角含著淡笑道,“迴頭老爺也還是有此疑問,我便向他請罪去,看我哪裏做得不好,讓他對我不滿。”


    “您就莫問了,又要討他著惱。”萍婆好笑道。


    “哎,”張小碗笑著搖頭,“也不知怎地,今年他脾氣比往年都要大起來了,我隻聽說年齡越大修養越好,怎地臨到我家這老爺,隔三差五的就要發頓脾氣。”


    “外麵事多呢。”


    “往年也是事多的。”


    “嗬,那您就問問去。”


    “現下就不怕我討他著惱了?”


    “問罷,問罷,奴婢哪能管得著您。”見夫人跟她拌嘴,萍婆也好笑地搖了搖頭。


    “去榻上歇會罷,”見萍婆神情有些倦意了,張小碗看她一眼溫聲道,“有事我喚你。”


    “您也去歇著罷。”明知她不會,萍婆還是勸了一句。


    “不了,白間歇得足,現下還不困。”張小碗揮手,“去罷。”


    等到夜間過了子時,門輕輕地響了,張小碗抬頭,看著門邊的男人便站了起來,朝他走去,“迴來了?”


    “嗯。”汪永昭站到她麵前,讓她給他解披風。


    “萍婆,”張小碗迴頭叫了人,“讓小廝抬熱水進來,去廚房把肉粥端來。”


    萍婆應了聲。


    “你來看看,”等身上披風解了,汪永昭沒隨她進屋,拉了她出門,抬了抬下巴,對著廊下的一坨東西道,“路過遷沙山,見這草開花了,便挖了迴來。”


    說罷,取過廊間掛著的燈籠,提在了手上。


    張小碗彎腰,就著明亮的燈光看著那幾棵黃色,粉紅色的小花樹,聞著它們散發出來的香味,她不由笑了起來,抬頭朝他笑道,“是夜來香。”


    “嗯。”


    “夫君,你讓下人去拿兩個盆子來,我們栽好了再進屋。”


    “好。”汪永昭見她一直拉著他的手,笑意吟吟地看著他,也不想動,便抬高了些聲音朝遠處道,“拿盆過來。”


    暗中有人答了“是”,這時張小碗拉著汪永昭蹲下了身,與他一道細看著這半夜采來的夜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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