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懷善生辰的那天,張小碗等了一天,也沒有等來他的信。


    深秋的大鳳朝,也漸漸變得涼了起來,這個王朝的子民家中還有點餘糧,也種起了初冬能收的菜,縣衙也陸續征人挖渠修道,年輕力壯的,就組織前往那深山,尋找可用之物。


    這個王朝,儼然一派勃勃生機之態,對於生存,人們熱火朝天。


    在九月,懷慕也有了自己的先生,張小碗本想讓孟先生來教,可孟先生隻住善王府,不來尚書府了。


    他跟張小碗說,他這一生,有懷善這麽個弟子已是幸事,現已老邁,雙目看物已模糊,已不能再教人了。


    張小碗想接他來供老,但孟先生自知他住尚書府,隻是讓皇帝更對尚書府多份注意力罷了,便沒依了張小碗的意思。


    而這些話,誰都沒有說出口,張小碗感恩他對懷善的恩德,又別無他法,隻得令善王府的管家好好歸看他,她則每隔三四天就去看望他一兩個時辰,跟他下下棋,喝兩盞清茶。


    這月,劉薑氏又來了兩次,有一次張小碗當著她的麵昏了過去,沒得多時,外麵不少人都知道尚書府的汪夫人被她的舅母在家中被逼昏了過去。


    此話一出,劉薑氏就再也不來了,許是怕了張小碗再有什麽後招。


    現在劉二郎站在口舌的風口浪尖上動彈不得,隻願事態趕緊歇平,這時也不敢再有什麽舉措了。


    汪永昭這次未先動手,困境就被張小碗在台麵上幫他化解了一大半,這段時日,他就隻看著張小碗的一舉一動,並不插手她的事情,隻看著她這天穿得光鮮,前往他府與女眷交往;那日麵容憔悴,接著劉薑氏入了府,沒得片刻,便捂胸倒下。


    她不再上箭拉弦,這些時日她笑容溫婉,舉止淑靜,可汪永昭還是在其中看到了濃濃的殺機,似是她隻單單一人,也便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這事過後,她便又沉靜了下來,不再頻繁出外。


    這夜,汪永昭問她,“為何不接了那賞茶會的貼子?那是太師家的請貼。”


    懷中的婦人對他歎道,“樹大招風,我不能再給您添麻煩了。”


    汪永昭聽得笑了起來,忍不住吻上她的嘴。


    半晌,他啞著噪子笑語,“你倒是甚是清楚。”


    **


    張小碗在外與官員的女眷打了交道多日,也清楚這些婦人對她釋放的那點若有若無的善意,怕是也是托汪永昭的福。


    她不以為自己哭幾場,這些女人就真能同情她,這些事,還是台麵上的男人在掌控著,隻是有了後宅這通風耳的借口,這些男人在朝堂上便好說話多了。


    就是皇上,也不能殺了武百官的家中的女人,堵住她們的嘴吧?


    女人嘴中的話,說來說去,不僅會傳到朝堂上,也會傳到鄉野間,所以就如皇帝的聖名遠播一些,他重用功臣異姓王汪懷善的事也傳遍了朝堂上下。


    善王先是隨皇帝征戰大夏,後宰貪官汙吏,現下更是馬不停蹄遠赴大夏剿殺判軍,此等盡忠報國的臣子,也隻有如此聖明的皇帝,才有此等鞠躬盡瘁的臣子。


    在外該說的話說完了,張小碗暫緩了外出,但也沒有閑下來。


    這些日子以來,她打點內外不知多少人的禮物,錢到用時方恨少,用得多了,也有捉襟見肘的窘迫。


    過了這麽多年,沒想成,她吃啥穿啥都無礙了,卻還是覺得自己窮得叮當響。


    這日她在房中算到深夜的帳,汪永昭迴來,她還在把算盤拔得趴趴作響。


    汪永昭在她身側坐了許久,也沒得到她的一個專注眼神,便也薄怒,道,“這都幾日了?還是沒算清?”


    “沒,”聽得他口裏的怒意,張小碗停下了手中的算盤,抬頭對他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我不僅在算懷善手裏的銀錢,還有您的……”


    “我的?”汪永昭皺眉。


    張小碗把尚書府庫房和暗庫的帳薄全拿了出來,指點著給汪永昭看,“您看,打賞您下來的,上麵孝敬上來的,您這兩月拿出去的就是一小半了,我聽得聞管家說,待到年末外官上京述職,到時您又得出外弄銀子了罷?”


    汪永昭淡然道,“我自有弄銀子的法子,你無須擔心。”


    “我不擔心,”張小碗把懷善封地的地冊拿了出來,對汪永昭淡淡地說,“懷善不在,托這些歸我管,您幫我看看,哪些地方是能弄出些銀子來的。”


    汪永昭訝異地看著她,翻過名冊,才對張小碗說,“你看出什麽來了?”


    “我……”張小碗真真是笑得極為苦澀,她不小心在暗庫房裏看了幾本帳冊,才知汪永昭有得銀子的法子,“我什麽也沒看出,隻知您確有弄銀子的法子。”


    皇帝賞的,下麵的人孝敬的,能有多少?而這幾年的帳冊裏那源源不斷而來的銀子,不管是明搶還是暗盜,都得不了她所知的那麽齊整的數目,想來,這外麵,汪永昭不是有銀庫就是有金庫。


    可這事,怕是極為隱秘吧?皇帝要是知道了,汪家老少可能一個都逃不了。


    “我確有,”汪永昭眼睛緊緊地看著她,嘴裏淡淡地道,“我有一座銀礦,那地方的駐軍全是我的兵,那裏的縣官,也全是我的人。”


    “那位可知情?”


    “不知。”汪永昭眯了眯眼,“這時但凡他知道一點蛛絲馬跡都是滅門之禍。”


    張小碗聽得笑笑,不再言語,拿過帳薄按她的方式在紙上謄抄。


    見她不語,汪永昭問:“不問了?”


    “問什麽?”


    “不問我為何如此膽大包天?”


    張小碗沉默了一會,沒有繼續沉默下去,仔細地看著帳薄上的數字抄寫著,嘴裏輕輕地說,“您還能如何,這麽多的兵要養,誰家的嚼用都要花費銀子,這府裏外大大小小替您辦事的人,哪個人不需要打點,沒銀子,您再大的本事也成不了事。”


    汪永昭聽著不聲不響,手指在桌上輕輕敲彈著,不知其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他問,“你在做甚?”


    “把帳本抄了,把這些燒了,這幾天,我想把暗庫的東西再清理一遍,確保除了你我,誰也不知其中門道。”張小碗把手中的帳薄給了汪永昭,“您看看。”


    汪永昭看罷她做的帳冊,先是看得極快,後頭看得極細,隨後才把帳薄給了她,“你看著辦。”


    張小碗笑看了他一眼,輕揉了揉手,又抄寫了起來。


    “你從哪知會的這麽多?”汪永昭又在旁說起了這話。


    張小碗沒有迴答,低頭不語。


    汪永昭見她不說,也不追問,自行脫了鞋躺臥到榻上,就著燈光,看著這婦人低垂的臉。


    她此時的嘴角是柔和的,在昏黃的油燈下,她的臉是那般溫柔沉靜。


    隻是,當他以為他弄明白一點她了,轉眼間,她又變成了另外的模樣,讓他不得不又追過去看,想弄明白,在她的心裏,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


    這日午間,汪永昭叫了她去前院,給她看他拔去雲蒼兩州那邊的銀兩數目。


    張小碗看罷後,鬆了一口氣。


    “你還缺多少?”遂後,汪永昭抬眼看著她問。


    “不必了,庫房的夠我用,待您用時再說罷。”張小碗後半句裏,還是提及了汪永昭。


    她與他,涇渭已經無法分明了。


    “你還要什麽?”汪永昭又問了她一句。


    張小碗無法閃躲他咄咄逼人的眼神,隻得雙目迎了上去,隨後,她輕歎了口氣,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前,坐上了他的腿。


    她偎在他的胸前,與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您就別問我缺什麽了,這當口,您萬般難,我就不給您添什麽麻煩了,另外我有什麽想不透做不明白的,您提點我幾句罷。”


    “你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汪永昭還在固執己見。


    張小碗聽得有些好笑,抬眼看他道,“那您別去那後院罷。”


    “哦?”汪永昭揚眉。


    張小碗輕笑出聲,抬手撫了撫他抿得嚴苛的嘴角,“您別去。”


    汪永昭還要說話,張小碗不待他多說,就抬頭用唇堵住了他的話。


    後院的那幾個女人不是風寒就是身體不適,也不知是誰在捅的馬蜂窩,一連七八個都如此。


    張小碗正在收拾她們,別在這當口作怪,自然,汪永昭是去不得的。


    他要是去了,隻會替她多增麻煩,到時候女人要是仗著偏愛,個個都要喊尚書大人來給她們做主,她哪來這麽多的耐性與她們耗。


    汪永昭確也不是多情的人,後院這些日子也沒去了,但也不是日日都歇在張小碗的主院,半月裏,他也隻在張小碗院裏歇得個七八天,其它的時日,偶有那麽二三天張小碗知他是歇在前院,其它時候,她也不知他去向。


    有時她也問聞管家,聞管家答不知,她多問得幾次都是這答案,便也不再問了。


    日日追問他去哪,想來汪永昭也是不信她會如此殷勤的,倒不如他來的日子,照顧他妥當些。


    張小碗也知,男人情愛經不得消耗,要是平日,她自然就隨得了汪永昭去那後院擁美人入懷,或者再多討得幾個姨娘,這都不關她的事,可事至今日,她還是要靠汪永昭對她的那點子情愛撐著。


    說得殘酷點,真相就是懷善現在也在靠汪永昭活著。


    兵馬,銀兩,糧草,這些她根本不可能辦到的,汪永昭手裏都有。


    而在汪永昭眼裏,或許對懷善有那麽一兩分父子情,可這一兩分又管得了什麽用?他哪日要是處在什麽決擇的位置,要犧牲懷善了,如果其中沒有因素阻攔,他跟那高高在上的靖皇又有何區別?都不過就是用過就丟。


    而她現在就汪永昭也如此,她要是給不了汪永昭他要的東西,哪天他掉頭而去,或者想法子殺了她,都也隻是片刻之間的事。


    說來,如果不是汪永昭還對她感興趣,當她發現他銀庫裏的事,換這男人的謹慎,怕也是會殺她滅口。


    而她說出來,不過是想把她與他身上的繩子牽得更緊,不讓他擺脫她,以及她身後的懷善。


    所以這世上的事,誰又真說得清是非好歹出來?張小碗也不覺得自己無辜,自然也不敢自抬身價,以為在汪永昭眼裏,她永遠都是他眼中的那彎明月光。


    現下,不過是她對他再好點,把她烙在他的心裏,得幾許恩愛,得幾許麵子,靠著這些,她能在他這裏再多得一點。


    **


    九月過去之後,十月的天氣就變得冷了下來,這日半夜,本是獨自一睡的張小碗突被身邊冰冷的體溫驚醒,她眼睛睜開的同時就摸上了身邊男人的手臂。


    “這是怎地了?”張小碗被手上冰冷的溫度驚住,從**爬了起來就要下地。


    “別去。”身後的人粗魯抓住了她的頭發。


    “我看看您。”張小碗反手就把她的頭發從人的手裏奪走,就去點了油燈。


    油燈一亮,她抬了起來,刹那間她眼睛都呆了,她看著胸前,手臂上都裹了滲著血的白布的汪永昭,“這是怎地了?”


    汪永昭臉上卻是不快,“把燈吹了,過來睡覺,婦道人家問這麽多幹什麽。”


    張小碗把油燈放到床頭,屈腿坐在他的身側,抬手翻了翻白布,看了看傷口,沉聲地說,“不行,您還得包紮一下傷口。”


    “過來,睡覺。”汪永昭卻是不耐煩得很,抓往她的手一揚,就把她大力拖到了內側,為此他手上的傷口崩裂,鮮血透過白布往下流他都沒看一眼。


    “大公子……”張小碗卻是被他嚇著了,見他這時還瞪她,她也惱了,被扔到裏側的她在**站了起來,狠狠地往他的腿上跺了一腳,又連踩了數腳後,一撩胸前披散下來的長發,冷冷地對他說,“您不想死就讓我去找藥過來給您上藥。”


    說著她就跳下地,極快地穿好鞋子就往門邊走,走到門邊,她又憂心地走了迴來,掀開被子,看腿上沒傷這才鬆了口氣,又往那門邊走。


    自她發狠喊了那聲“大公子”,汪永昭就沒再發聲,他看得美得厲害極了的她敏捷地跳下,穿鞋,急走到門邊又迴來過來看他的腿,待她再走到門邊,他這才把有些微翹高的嘴角扯下,冷淡地提點了一句,“外衫都不穿,你這出門難不成是要丟我的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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