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人沒有去。


    他沒有聽父親的話,告別父親、進入輝夜的院落後,就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地藏起來。


    大筒木羽村的族人擁有操控人心的精神力,隻要他們願意,沒有人類能注意到他們。


    「我想要朋友,但不想要這樣的朋友。」


    在觀察的結論出來之前,作為監視者不能現身和插手地球上的事物,所以找朋友也隻能夠找快要滅族的孩子的這種事情……


    讓大筒木舍人感到深深的悲哀與不甘心。


    他知道父親是好意,但依舊還是覺得心裏難過。


    他打算一直等到天黑,等父親來接他迴去,就當是完成父親的交代了。


    隻是,這個過程實在無聊,蜷縮在掛滿紫藤花的花架下避雨,他不知不覺犯起困來,慢慢睡了過去。


    在夢裏,他夢到了成片的楓林,將要將蔚藍的天空到染成火紅,晚來之風在參差披拂的叢林之上遊蕩而過,遠望去,朗朗晴空下如起伏著、波蕩著一片墨綠與金紅。


    充滿生機的碧翠與豔美燦爛的赤炎,就好像春波一般攪動著他的心房,炫目的色彩,自天頂降臨,好像要將站在其下的他消融在從未見過的、絕頂的美景之中,從身體到靈魂,都漸漸地寸寸融化掉了,叫舍人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再醒過來就是黃昏,幾聲啾啾的鳥鳴,喚迴了舍人的神智,他朦朦朧朧地想要從花架上爬起來,雖然袈裟給了石地藏大人,但是並不冷,查克拉在眉心凝聚,在心眼形成的一霎那,他渾身一怔,剛凝聚好的心眼又猛地散去。


    ——有人睡在他身邊。


    就窩在他的懷中,枕在他的臂間,一件長且繁麗的披風蓋在他們兩腰間,又被卷在來人身下。


    對方細軟的發散落地落滿了舍人的手腕,他首先被嚇了一跳,而後便想要逃走。


    絕不能……絕對不能叫人類發現他們的存在。


    這必定是會違背天命的事端。


    然而叫他更驚訝的,是自己的無知無覺。


    「怎麽,會這樣鬆懈……完全沒有覺察到?」


    睡在他旁邊的孩子,比大筒木的末裔還要更叫人容易忽略,不,不能這樣說,對方的存在是明顯的,然而這種存在,就仿佛山月花鳥一般叫人無法設防。


    他就好像一隻無害的小貓,搖搖長長的尾巴地慢慢踱進來,在發現睡在花架下的舍人後,就舔舔爪子地挪移步子,鑽到了他的懷裏,而自己隻是無意識地接納這隻小貓,將他抱得更緊……


    大筒木舍人保持著微微起身的姿態,在自己的想象裏慢慢地臊紅了臉。


    之所以不感覺冷,也是這個原因吧。


    紫藤花幽冷馥鬱的香氣在雨後浮動著,神樂鈴一樣團簇著垂下來,累累堆砌在花架上。


    他們相依在花搭的棚子下。


    夕陽的光落在了舍人的臉上,時間仿佛一下就變得很漫長,卻並不難熬。


    他忽然沒有了逃跑的念頭,因為傳遞過來的溫度與傀儡、鷲獸完全不一樣,唿吸也是輕輕的、可聞的。


    除了父親以外,舍人頭一次與人類挨的這樣近。


    他都忘記了心眼,僅僅是依靠溫度的反饋來體會這份寶貴的經曆,想要聽得更久,感受得更多。


    “你也喜歡在這裏偷懶嗎?”


    “……誒?”


    舍人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


    窩在他懷中的小孩不知何時醒過來地、慢慢坐了起來,腰上的鬥篷也隨之滑到了腿上。


    他仿佛在醒來的懵懂中緩了緩,才湊近過來打量舍人的麵容,而跟著他一起坐起來的大筒木末裔、卻仍舊沉浸在他的聲音裏。


    「……好可愛的聲音啊。」


    他感到心尖一片柔軟,又一片焦灼,也不知道在迫切地需要點什麽。


    他應該迴話的,但他不知道說點什麽才禮貌端莊,他跟父親、傀儡、鷲獸說話,但他不知道怎麽才能表現得正常地、去與其他人溝通。


    “你不是我的族人嗎?”


    小男孩繼續說道,黑暗中,舍人忽而感到自己的發絲被碰了一碰,對方細嫩的手指自來熟地幫他捋順睡亂的卷發,那些銀白的發絲在他指間穿梭,他的手指就好像遊魚,有時沒入銀色的發絲其間消失不見,有時又短暫地離開,又叫人失落。


    那種癢…又很舒服的感覺叫舍人不由微微仰了仰下頜,隻是幅度很小地去順應對方的動作,如果他有眼睛,此刻一定已經濕漉漉的了。


    這樣的過程是緩慢且奇妙的……


    聲音已經不重要了,仿佛全身的感官都聚集在那裏,舍人的眼睫劇烈地顫抖起來,腦中亦一片空白。


    當他溫暖的指腹挨到他的發根,又蹭過耳尖,舍人的唿吸就徹底亂掉了,他知道自己在迫切什麽,他想到更多的觸碰,把他弄得亂七八糟也沒有關係的觸摸。


    他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喘氣聲,袍底的手也死死按在草地上,青草不安分的葉片在手心留下微微的刺疼感,他想象下一刻握住對方的手,他們會緊緊抱在一起,更多的溫度通過接觸傳遞過來。


    不再是冰冷的傀儡,不再是堅硬的金屬骨架,而是真正的溫暖柔軟的身體——


    他還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麽,隻是著急地每一根神經都緊繃得發疼,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靠近的渴望。


    小男孩卻收迴了手。


    他好像等得累了,嘟囔道:“你怎麽不迴答我呢?”


    舍人耳邊的雜音一下子退遠開去了,他緩過神,喉嚨幹澀得厲害,“我不是你的族人……”


    他的聲音都啞了,壓在草地上的手把草葉攥得稀碎。


    “是哦…我都沒見過你。”


    “嗯。”


    “嗯……那你為什麽閉著眼睛呢?”


    “……”


    寂靜裏,舍人默默地凝聚心眼,他慢慢冷靜下來,心裏亂得十分厲害,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知道麵前的孩子一定就是父親所指的那個玩伴。


    舍人沒想跟他接觸,可是現在,一切都亂了套了,他不是擅長說謊的人,更不想說謊的,而對麵的小孩,卻已經看見了他的臉。


    ·


    能「看」清地那一瞬,他才陡然發覺兩人靠得很近。


    實在是……太近了。


    以至於在睜開「心眼」的一霎那,都要被那樣的靠近所驚訝到死機。


    靠著凝聚查克拉的心眼來感知周圍的一切,雖然沒有用雙目看來得直觀與具體,但卻能有一個朦朧的輪廓與印象。


    幾縷發絲就飄到他的臉頰,連垂下的眼睫與抿起的唇都是秀麗到完美的……


    在雨後的紫藤花架下,輝夜的小少主與大筒木的末裔並肩坐在一起,他們的腦袋都要靠在一起,同樣顏色的銀發像夜空中靜靜流淌的星河散發著光輝。


    夕陽像是薄紗,籠罩在他們的肩頭。


    突然湊過來的他,感覺到了舍人的僵硬。


    “……我不能仔細地看看你麽?”


    他理所當然地、很無辜地說著貌似正確的話,吐息像是稚氣的泡泡,吹落在舍人的心尖,就發出微弱的破裂聲地碎了,翻湧起澎湃的、洶湧又不可平息的浪潮。


    根本無法反駁,更生氣不了——


    在那一刻,舍人的心髒無可奈何地塌陷了一塊,麵前的孩子甚至都沒有告訴過自己姓名,他就好像殘忍的劊子手,理直氣壯又輕而易舉地就把舍人的心防屠戮得片甲不留。


    他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也升不起拒絕的心思。


    「好想要真正地……看一次他的臉。」


    「光隻是聽他說話,就可愛得不行了……」


    他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在此之前,舍人迴答了剛才的問題。


    “我沒有眼睛,出生就沒有了。”


    這到現在,已經不再是什麽叫他難過的事情了,為了大筒木一族的宿命,生下來的同時眼球就被摘除了的這件事情,在他弄清天命是必須擔負的那一瞬,就徹底地釋懷了。


    銀發小孩頓了頓,而後便沉默了,他“哦”了一聲,得到了答案,舍人卻敏銳地感覺到他並不開心。


    他的心已經為自己的心動而拉扯不下,用自身的悲慘來換取別人的同情與愛,是他不屑於做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地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你的眼睛…是什麽顏色的?”


    突然轉移話題果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等待間,大筒木舍人又感受到了一陣燒灼自我的煎熬,他暗暗凝注在對麵人的顏容上,夢裏那種被炫目色彩消融的感覺又降臨到在他的身上了。


    因為專注,連周圍的一切都褪了形,聲音也都消失了。


    “綠色呢。”坐在他身旁的小孩迴複。


    舍人重重鬆了一口氣,他在「果然如此」的同時,心又緊緊懸了起來,聲音是囁嚅的。


    “除了綠色呢……”


    “嗯?”


    “還有什麽其他的顏色嗎,在眼睛上,嗯……或者臉上?”


    他語速加快地緊跟著描述道。


    ·


    輝夜的小少主陷入了沉思,如果此時麵前有一麵鏡子,他一定要過去照一照,滿足看不見的新朋友可憐的好奇心是他一定要完成的事情。


    他低著頭看了看自己左右,連手也抬起來看了看。


    “……我的頭發可以嗎?是和你的一樣的顏色。”


    “不…不是,這個我當然知道,”舍人擺擺手,這迴是他主動靠過去了,他多麽想要獲得想要的答案,但在這時,父親的查克拉出現在了外麵,父親來接他了。


    迴去月亮上的時間是有規定的,要在人工月亮熄滅之前迴去啊。


    舍人站起來,他忽然感到很失落,又很悲傷。


    「除了綠色之外,就沒有了嗎?」


    他想象夢裏墨綠與金紅參差彼伏、叫人屏息的美,不覺一瞬出神,身體又冷又熱,眼淚都要掉下來。


    他心中寂寂地鑽出花架,好像是放棄了,輝夜小少主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他看了看舍人的背影,轉身將鬥篷撿起來疊好。


    偷懶的時間結束了,他也差不多要迴去了。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他不好奇舍人從哪裏來,為什麽突然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急匆匆地離開。


    「他也許不會迴來了。」


    站在紫藤花的傘下,銀發小孩抱著鬥篷想到,這個時候,雖然脫離了「鬼之子」的稱號,但他也並不感到有任何的變化。


    他並不需要任何的朋友,也不在乎任何的增加與減少。


    「現在去月夜見宮還來得及麽……」


    想著事情,卻見本來離開的人去而複返,一路小跑著迴來了,他氣喘籲籲地闖進來花架,一簇鈴鐺搭在他的頭上,他也渾然不覺,鼻尖泛著紅地沁出細密的汗珠。


    “對了,忘了問你,我是大筒木舍人,你是什麽名字呢?”


    他是個秀氣的小孩,明明很羞怯了,卻又急切地在說話時,會很討人喜歡,背對著橙紅的日光,微卷的銀藍色發絲在瓷白的臉上落下稀碎的影。


    他的睫羽,仿佛撲簌不定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著,淡色的唇在說完最後一個字過後就緊緊咬住了。


    他在他的忐忑中頓了一頓——


    “……是君麻呂,輝夜君麻呂。”


    君麻呂想起來了自己的名字,因為才剛起下不久,所以他迴答得還很笨拙。


    “きみまろ……”


    舍人更加笨拙地跟著他重複了一遍,這四個音節在他唇齒間被咬得非常清晰與深刻,又很慢的,仿佛要將其永遠銘記於心似的。


    而後,臉上還殘留著薄紅,銀發的大筒木末裔滿足地笑了起來,他微微濡·濕的發絲落在眉間,一麵倒退出這裏,一麵同君麻呂揮手。


    在這時,他忽而恢複了從容自若,好像小大人一樣地優雅道。


    “我…我還會來找你的…君麻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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