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熹微之時。


    忽然陰雲密布,細雨纏綿。


    池中蓮花被淅淅瀝瀝的雨點拍打,小巧的圓葉淹沒水中,直至根莖枯朽腐爛。


    那曲折的水榭迴廊邊立了一道孤直身影,被雨幕衝刷的模糊。


    “太傅,紹公子來了。”


    “讓他進來吧。”


    迴廊頂上盡數封閉,兩側垂著竹簾,用玉墜懸著,而在玉墜旁立著的,便是如今的太傅袁隗。


    袁太傅蓄著長髯,體態豐腴,眉眼間卻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寬和。


    “侄兒拜見叔父。”


    袁紹由侍人領著,進了這精美的水榭中,一見袁隗立馬拱手行禮。


    袁隗抱著白玉瓷碗,撈起一小把魚食灑下,拿池中迅速聚攏的文魚逗趣。待袁紹直愣愣地看他喂了好一會兒,才不疾不徐道。


    “本初啊,這次做的太過。”


    袁紹握著腰間的佩劍,滿臉不解。


    他欲誅殺宦官已久,叔父也是知曉的,何來出格之說啊。


    “請叔父賜教。”


    “誅殺事小,你可知何事為大?”


    他將魚食遞給一旁的侍人,責令退去,隻餘他二人在水榭中。


    “國庫空缺,少府素來人寡俸薄,汝等今縱火青瑣門,蔓延諸宮,致使廢墟成片,重建必費盡錢財,小皇帝不得與我們袁家拚命。”


    “帝王家一向心狠利己,自奢無甚,若是旁人動其物約等於要其命,非得扒你一層皮下來不可。”


    他單手負於身後,捋了捋胡須,目光深邃。


    “紹愚鈍,當今陛下思智尚幼,療傷還需銜著我的袖袂,豈會想得如此深遠。”


    袁紹看著自家叔父悠然思忖的身姿,疑惑問道。


    “本初啊,你還是太年輕。”


    “汝謂先帝愚乎?非也,其明‖慧之時可狠矣,能將世家都剝下層脂膏來。隻可惜......”


    袁太傅將視線轉迴池中,看著在這一方水域裏遨遊的文魚,嗤著歎息道。


    “隻可惜,駐足宮苑,閉目塞聽。他們目光所及唯有朝堂,唯有近身的朝臣、後妃、閹宦。當天下大亂之時,他能知道民生多艱、將士勞苦嗎?”


    “不能。”


    “所以,外有黃巾起義,內有軍閥割據,而他們隻能在一尺宮苑裏做夢。”


    “叔父還是多慮了。”


    袁紹聞言倒是有些驚奇,不過漢室衰微至此,加上閹宦外戚已除,小皇帝還能掀起什麽水花來。


    何況目前,還有更值得他在意的地方。


    “叔父可知,董仲穎命他的西涼軍在洛陽城進進出出,巴不得讓全洛陽都知道。”


    他咬牙切齒,逐字逐句說得鏗鏘有力。


    袁隗卻隻寬慰了他一句,便讓他自行領會。


    “叔父自然知道,不過本初啊,仲穎曾任過我袁家掾吏,還是自家人。”


    “他今日還大排筵席、遍請公卿,惹得百官怨憤連連,但眾人皆懼怕他,誰敢不去?”


    “如今這洛陽城軍備稀缺,隻有他的西涼軍橫行霸道,誰敢同他作對。”


    袁太傅唉聲歎了口氣,隻拍了拍他的肩膀。


    須臾,侍人見水榭安靜下來,忙小跑著過來上報道。


    “太傅,宮門開了。”


    -


    劉辯前世就不愛上袁太傅的課,今世也賴床賴了半天,才被太醫以換藥為由喚了起來。


    太醫仔細察看了傷口,見恢複良好,便用清水擦拭重新上藥縛起來。


    小黃門見他仍塌著臉,睡眼朦朧,急忙倒了杯熱茶,不過遞給他之前似有猶疑。


    “怎麽了?”


    這小黃門是一直跟著他的,最懂他心,當即半跪下道。


    “清晨說了晦氣,等陛下從學宮迴來,奴婢必定如實相告。”


    “嗯。”


    一想到要去見袁太傅,他整個人都提不起來勁,也就囫圇準了。


    “母後起了嗎?”


    “太後著人來說,請陛下去學宮前先去永安宮一趟。”


    頷首以應,劉辯起身挺立,平伸開雙臂,由小黃門為他圍上下裳,因無要事,作的也是常服打扮,隻束了個小冠。


    【還是早點跟你母後商議好,不然,不知道董卓那又會生出什麽幺蛾子。】


    許是宿主魂體相係,他不需要解釋就能聽懂係統的意思,但也不得不嘖嘖稱奇,這係統的詞匯量可真偏僻豐富。


    [你說的對。]


    [不過你說的那個荀宮令倒是真有點意思。]


    【等你完成的任務越來越多,係統會給你更多的提點。】


    自從完成了第一個任務,係統覺得它得到了質的升華,雖然劉辯不解其意,不過見它整個魂兒都飄飄然,女聲也悅耳許多,還是挺有共鳴的。


    用完早膳,劉辯在小黃門的注視下平靜起身,饒是發呆同係統說話,也端的一副穩重樣子,讓從小看他不學無術的黃門倍感欣慰。


    永安宮離永樂宮不近也不遠。


    一路過去,劉辯還能看見十常侍之亂造成的斷垣殘壁,更有熏黑的宮牆發出難聞的味道。


    “陛下,這邊走,少府已經開始著人處理了。”


    淫雨霏霏,宮苑長廊卻時有時斷,小黃門為他撐傘引路,卻未注意劉辯的視線一直在那一片焦黑中盤旋,久久不能迴神。


    -


    永安宮脊梁低矮,像一隻蟄伏休憩的獅子,殿閣相依,樓闕並立,他們彎彎繞繞走了許久才到了正宮。


    “兒給母後請安。”


    劉辯斂眉收頜,在屏風外徑直跪拜下來。


    何太後側躺在榻上,兩側的侍女正小心翼翼為她扇拂輕風。三足燎爐裏燃著幽幽的香氣,被風一帶,熏得滿室生香。


    “起來吧,皇兒如今是皇帝,是該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的尾音拐了幾個彎,哀怨又憤懣。侍人皆把頭垂得更低了,劉辯卻鎮定如常。


    他自幼長在史道人家,與父母都不甚熟悉,更別提何皇後當年的手段有多嚇人,被宮人傳得玄乎又玄,簡直成了蛇蠍婦人的代名詞。劉辯一見她就嚇得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伴隨著成長,雖交流無礙,終是離了心。


    “兒不敢。”


    “這有一份獎賞擬帖,請母後定奪。”


    他將懷中的竹簡拿出,一旁的侍女當即呈了上去。


    片刻後,伴隨著巨大的碰撞聲,竹簡被摔到了屏風上,唿啦唿啦散了一地。


    侍人嚇得跪了一地,劉辯也顧不得髒,忙上去撿起,用廣袖擦了擦再度舉過頭頂。


    “請母後定奪!”


    何太後被他的舉動氣得差點厥過去,當即破口大罵。


    “你這是引狼入室!”


    “試問母後,就是庶子小兒,焉有不知此為虎狼?”


    “吾等孤兒寡母如若羊入虎口,危機四伏,唯有引狼才能與虎相搏。”


    劉辯正處於成長期,低沉的音色轉變讓何太後一驚,但聽著聽著還是紅了眼眶。


    -


    學宮位於南宮群殿中間,與蘭台相鄰,巍峨壯麗。


    劉辯抬首看了下牌匾,它被雨水衝刷得一塵不染,就那麽孑立在煙火氣十足的皇苑裏。


    袁太傅也穿著便服,與他相對而坐。


    一字一頓,句句剝絲抽繭。講了一刻,他眼神一瞥,就見當今陛下早已魂不守舍,抵著下顎晃頭晃腦,唿吸溫吞。


    搖了搖頭,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陛下,陛下。”


    窗楣上有雨珠斜打,水花四濺。不巧,一滴就落到了劉辯鼻尖,他聳了聳鼻頭,打出個噴嚏,傾身醒來,一眼便看見了麵前喜怒莫辨的太傅。


    “陛下憂心國事、勤力操勞,若是疲憊,大可告知一聲。”


    劉辯見他麵色不太好,當即委屈道。


    “太傅,朕是日思夜想,憂心來憂心去。”


    “不知拿宮苑裏的斷垣殘壁該如何是好?”


    袁隗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劉辯時不時瞟他一下,直待到他目露不屑時,才繼續說道。


    “不過剛才見到太傅,朕靈機一動,想到個好辦法。”


    他握住太傅的手腕,滿臉欣喜樣。


    “袁本初、袁公路兄弟二人,焚我青瑣門,燒我朱雀闕,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袁隗虎軀一震,稍稍瞪大雙眼,暗道莫非他一語成讖?


    “太傅,你是他們的叔父,你說,修建宮苑這麽費財費力的事,袁家是不是該出一份力?”


    小皇帝麵有哀色,雙瞳深不見底,說的話卻直教他顫抖,袁隗突然有種先帝迴天的感覺,瘋狂地攀著世家,啖其肉飲其血。


    “太傅勿憂”,見袁隗泰山崩於麵前也毫無鬆動的臉終於有了裂痕,劉辯繼續添油加醋道,“雖然他兄弟二人毀了朕不少宮室,但也有誅宦官救駕之功,袁本初又是世家子弟,學識淵博、姿貌威容,朕與太後決議由他任大將軍之位,統朕先舅何進遺軍,袁太傅覺得可否?”


    他從懷中掏出細心保存的竹簡,袁隗伸出雙手握住竹簡,不可抑製地顫動起來,哆哆嗦嗦地打開了那張印著太後璽印的竹簡。


    “臣替小侄拜謝陛下,拜謝太後!”


    他雖上了一定年紀,躬身揖拜的動作卻很流暢,劉辯忙把他扶起來,麵上仍是那副喜色,教人看不清摸不透。


    -


    【袁隗老兒以為你是個傻的,居然為了錢將將軍之位給了袁紹。】


    [他最好真的這麽想。]


    [當然有我父皇在前,我覺得他下意識就是這麽覺得的,陛下昏庸無能,賣官鬻爵賣到了大將軍之位上。]


    【嗶——】


    耳膜刺痛麻癢,劉辯在腦海和係統互罵了百八十遍,腳步卻不停,昂首挺胸迴到了永樂宮。


    “說來,汝有何事相稟?”


    小黃門給他脫下有些濕漉的上衣,放到燎爐邊烘烤,劉辯突然就想起了早上的事。


    “迴稟陛下,昨日膳房出了點事。”


    “何事?”


    劉辯換了另一身衣裳,盤腿落座,聞言不禁蹙眉。


    “說來也是幸運,晚膳時奴婢來喚陛下用食,見您和陳留王難得酣睡,便令了推延。”


    “原本的晚膳就放在了膳房,哪知有鳥雀下來銜食,竟然當場暴斃。”


    小黃門聲音尖厲,劉辯當場被嚇了一跳。


    “然後呢?”


    “奴婢不敢聲張,將東西藏起、膳房諸人和靠近過的侍人盡數拿下,另換了人由奴婢看守著烹食。”


    劉辯心裏一怵,若不是耽擱了晚膳,死的不就是他。


    黃門見他麵色不好,當即跪下迴道,“請陛下放心,如今膳食皆有專人先試嚐,斷不會再有此事。”


    【皇宮好危險,還是去種田吧,我覺得隔壁的種田係統賊適合你。】


    [……閉嘴]


    【嗚,等會兒……】


    [???]


    【有……有什麽東西要出來了……】


    [你怎麽迴事?]


    【親,您預訂的第二個任務到啦,有沒有想我啊!】


    [……]


    【第二個任務:順利躲避刺殺。】


    小黃門看著自家陛下突然一腦袋磕在檀幾上,嚇了一跳,當即膝行過來,痛哭流涕。


    “此事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陛下你不要想不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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