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蘭一句揣測,似乎十二萬分地觸了陳徹的逆鱗。


    那次短暫夏夜褪成白晝後,他不動聲色走,過後半月都不怎麽來過。


    基本是三頭兩日因為跑銷售,順帶著給徐嘉送些水果吃食。兩人不約而同地生了心頭刺,也不約而同地寡言相對。


    情形倒與當初高中分手後沒兩樣。


    陳徹偶爾會同她搭腔,問舍曲林有否按時吃,下次來希望他帶哪種水果,以及,她父親病況如何。


    而徐嘉除開據實應答這些問題,好像著實想不出有什麽要問他的。換言之,她對他呈現於自己眼皮底下以外的生活,真的知之甚少。


    隻一迴,徐嘉記得尤為清楚。


    那次笪嵐先一步來探望,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半晌。笪是個趕時髦的人,通常閑了就住在微博,過目不忘熱搜榜,於她而言不在話下。


    她想起徐嘉網易雲的愛聽歌單裏有好些搖滾樂,便好心提一嘴,說那檔樂隊選秀節目已經圓滿收梢,季軍就是咱平城土著的那支樂隊。


    徐嘉片刻愣怔,本能衝口而出,“主唱叫付星的那個?”


    “對,高高瘦瘦嗓音很有辨識度的那個。好好笑的,她身上不是有好多文身嘛,上電視一並不能露出來,就各種花式遮擋。大概節目組想炒熱度,還特為給這件事買了話題熱搜。我先頭跑去關注她微博,今朝又取關了。”


    “為什麽?”徐嘉雙手握杯,心不在焉地捧起來小啜一口。


    笪嵐手托腮,一臉故弄玄虛貌,“豆瓣有猛料,扒她在國外組樂隊的時候吸過毒。”


    後三個字,是無聲的嘴型。


    “哦,這在滾圈不新鮮的。”徐嘉其實不讀也知她消音了什麽詞,埋首將杯耳自右手轉至左手,無由補言道,“她跟我都是平城一中的。”


    “真的假的?”笪嵐八卦魂再度高燃,雙目立時雀躍泛亮,“那八組還說她整過容呢,鼻子眼睛都動過,以前還有齙牙,是不是真的?”


    真真是三人成虎,開局全靠編。


    徐嘉無奈之餘自嘲道:“不是啊,人高中就長這樣,如果她十二三歲就動刀那另說。再講,齙牙這個真心誇張了,牙難看的人是我。”


    笪嵐仍是站隊自己在網上的那些見聞。


    兩人雞同鴨講半天,萬幸科裏差她去理病曆,徐嘉的耳朵方才清淨了。


    但聽覺如獲大赦,不等於心思也釋然放落。


    她默默架空一會兒,手就不自主由手機引過去,戳開微博,翻覽有關付星的八卦。


    一時掌中屏幕似戲台般,你方唱罷我登場,人雲亦雲吠形吠聲,什麽所謂的“爆炸式猛料”都有。


    吸|毒、約炮、整容,做過滾圈果兒1,排擠同公司藝人致其雪藏……更甚,連靠色相打入決賽的“黑幕說”都出爐了。


    這種底朝天似的扒皮法,拋開是否為付星公司或賽事方的炒作不說,到底對本尊的羽毛是有影響的。大片《知音》《文春周刊》類的小作文裏,也零星摻雜幾張她ins上po過的照片。


    其實單看上去沒什麽,不外乎涼快的穿戴,超前的妝容,和主角們略顯狎昵的舉動。


    隻是被斷章取義到這裏,就頗叫人浮想聯翩。


    徐嘉正對著付星一張左攬右抱的照片恍神,思及當初陳徹被外傳的那張風月黑照,一仰首,腦內的主人公就置身眼前了。


    她下意識乃至有些作怪地開場白,“付星拿了第三名,你曉得嘛?”


    “你提她幹什麽?”陳徹手上的水果袋將將要落,聞言頃刻間掛了相。


    潛意識他一貫以為,但凡徐嘉提及這個名字,便是要與他翻舊賬,哪怕不翻也是尤其敗興的行為。


    仿佛“付星”二字成了他受過留下的黥麵,檔案上的汙點,一旦觸及,舊時那些荒唐事也統統跟著唿之欲出。


    是,誠然來講,犯錯就是犯錯,他既咎由自取便合該有本事承受。可他會煩,會看不到幾時才是盡頭。


    前些日子陳徹去找郭一鳴攤牌了。


    原則理論上,他不告而別前把公司轉讓給郭,在資產款項兩清的情況下,是無任何立場去討要迴來的。


    因而他隻是試問郭一鳴,後者能接受何種方式,叫他在不等式有一份可得酬勞的工作?


    乃至按工時計薪或無編製外聘的pv師,陳徹都讓步地表態,這些他皆能接受。


    陳徹這邊打開天窗,郭一鳴也不好不說亮話。


    他撓頭揉眼沉吟許久,像是豁盡老實骨血中的全部精刮和算計,才答複陳徹,“公司這段時間是真心不缺人,甚至已經高飽和了。你想來我自然時刻大門敞開,要不暫等一段時間罷,反反複複求職又請辭的新人還是蠻多的,等一有空缺我就聯係你。”


    陳徹哪能吃不透話外音,臨來早將一切可能的情形都預設好了,遂聚攏精神,以過來人兼局外人的特殊身份,向郭一鳴深入淺出地分析了不等式更可觀的前景。


    一五年至今,氣象最瞬息萬變的非互聯網莫屬了。


    講道理,在如此浪潮下,同互聯網緊密沾邊的不等式大有新文章可做。不能光守一潭死水裹足不前,該想想映像傳媒還可以有哪些可能性,ai、直播、影視綜藝……遠不止遊戲一門而已。


    “人挪活,樹挪死。”陳徹誠篤的眼神盯牢他。


    郭一鳴心想有膽異想天開,沒膽身體力行不還是白搭。


    他拐著彎迴駁,“要錢的啊哥,就你說的這一籮筐,字字落實到行動,都是真金白銀地往裏砸。我不行……”


    說著他擺手,“我就一平民草莽,不談鴻鵠誌,隻想老老實實一分一毛地掙,不想平地起高樓。”


    陳徹有種夏蟲不可語冰的無力感,惱火地燃一根煙,抽吸數口後還是想,不成得沉住氣,不能動輒就因一言不合而撂挑子走人。


    舊言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他有求於人,豈能氣頭上衝撞對方?那不明擺著把路走死。


    摘下煙夾入指間,他說好,“倘若先不論錢呢?隻談將公司做大這一點,盡可能規避風險的話,你不心動嗎?”


    郭一鳴不響,嘬著奶茶吸管可勁咬。


    “舟山群島好玩嗎老郭?肯定好玩,我都三四年沒正兒八經旅過遊了。那天聽你說,甭提多羨慕,恨不能蒙.汗.藥迷暈你我自個上陣的。”


    懵裏懵懂地,郭一鳴抬眸去瞧陳徹,瞧他說時一股真摯卻帶幾分輕鬆玩趣的形容,不知就裏道:“好玩啊,你問這作甚?”


    “因為我認為你要能帶領不等式往更高處去,日後團建豈止去舟山群島,斐濟群島、巴利阿裏群島,不是沒希望的吧。”陳徹言至激動處,稍有些熱,不覺鬆鬆領帶,“還有啊,你恁喜歡《血源詛咒》和《刺客信條》,不想給它們做pv嗎?”


    郭一鳴倒真有幾分蠢動,再不說喪氣話了,而是改口,“你容我想想,這事情不好那麽輕易的。”


    陳徹迴一句ok,起身時把分寸都歡喜幹淨了,兜了一腿的煙灰,還險些碰跌郭的奶茶。


    當日臨走,他不忘去給米線喂糧。


    小東西真真富態不少,身形起碼是從前兩倍大。


    且貌似全然不認陳徹了。


    在他伸指撓它下巴頦時,滴溜溜一雙圓眼,分明寫著“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生疏感。


    這也無妨,陳徹咬著煙跟它耍貧,老父親的口吻,“老爸過幾天就來接你。”


    能一板一眼跟隻貓玩趣,代表他那日的確心情甚好。


    好就好在,不管是被迫或主動,左右也為上進邁出一步了。


    眼下,聽見徐嘉這樣有計較之嫌的問題,陳徹難免慪氣。


    連日來剛冒尖的憧憬,也像不期然被她話裏的雷炸得粉碎。


    徐嘉自覺有些出言不遜,麵上一畏縮道:“對不起,我就是……突然有感而發。”


    “你能不要自尋苦惱嗎?”陳徹定定望著她。


    有時候她的心緒真就像當下這樣,叫人霧裏看花難以捉摸。


    他很難平常心地對待,也很難捫心自問著說假話,他能完全不介懷她的敏感。


    徐嘉曲曲眉,“我哪有自尋苦惱?說到底還不是你確鑿無疑做過的事,喜歡過的人,還不給提了嘛?”


    “……”陳徹片刻噎語,單手撐腰,一臉投降告饒狀,“給提給提,全都該我的。但你不覺得,我們要始終這樣下去的話,就沒有走到底的可能了嗎?”


    一番話,平靜無波卻一針見血。


    徐嘉無由鼻頭一酸,“走到底什麽意思啊?”


    “你能想到什麽意思,就是什麽意思。”


    她幾秒沉默後偏頭,“結婚的意思?”


    良久後陳徹“嗯”一聲,“如果你爸媽看得上我,而不是一門心思隻中意姓容的。”


    那之後他們沒再說太多贅言,倒是鬧得有些僵,某種程度算不歡而散了。


    但後勁挺足。


    徐嘉之後許長一段時間,都在糾葛陳徹那句格外劍走偏鋒的……“求婚”,假如她沒會錯意的話。


    她真真沒料著他能這麽說。


    年少一時癡迷,根根骨寸寸皮地熔進熱忱的時候,也幻想,或者說憨人說夢更得當,能和他結婚什麽的。


    徐嘉不時睡前還會腦內小劇場,排一場和陳徹媒妁相好的泡沫大戲,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末了她再一棍喝醒自己,親筆落一句“此故事純屬虛構”的跋語。


    白目至極。


    那會子她如何奚落自己,現在也一樣消極。


    *


    傷口日漸愈合,生活反倒平坡爬行,全無新意。


    傷醫案因不可抗力始終沒個完滿結果。


    期間劉程讓有心來找過徐嘉,問她如果精神受損太嚴重,是否考慮休學一年,康複了再迴歸。


    四下裏無人,徐嘉便也直說:“老師我不需要休學的,我曾經因為心理問題本科休學過一年,再休就真真過三張才能熬出頭了。”


    “本科也休學過一年啊?”劉程讓愕然,他從前沒聽說過的。


    “嗯,就很倒黴。”她以樂寫哀地笑答。


    “什麽心理毛病啊,現在好了沒?”


    “差不多,已經無需再看心理醫生了。靠吃藥,而且藥量我也在慢慢減,視情況擇日斷掉。”


    劉程讓輕歎,“當今這大學生的心理健康,亟待重視啊。那行,你心裏有任何磨不開的結,就直接找我說。要覺著找我難為情,同小笪他們講講也行,總之覅一個人悶著。有句話你得記牢,


    身體上的毛病是查出來的,心理上的問題是憋出來的。”


    徐嘉頷首表示心領神會。


    由於不願給家裏持續增負,加以恢複良好,徐嘉決心提早出院。


    這日適逢七夕,落飛灰似的細雨,悶沉天際給遠近青瓦蒙了層黛色。但照舊不礙紅男綠女出街拍拖,舉杯邀月你儂我儂。


    姚蘭同領導申請過早退,和徐大為精致捯飭完,在金鷹國際的海底撈候著了。


    這是她一早和容騫然敲定的,借給徐嘉出院去晦的契機,一道吃頓飯。


    七夕客流擠,他們打頭去排號。


    而這廂,待容騫然結束觀摩手術,就帶徐嘉一同赴約。


    霧雨中明滅起重彩的霓虹,黃昏已至。


    徐嘉坐在走廊,手邊是一手提包的行李,甫一把想聽的歌撥出來,就接到陳徹的來信。


    問她人在哪,為何不在病房。


    有意無意地,徐嘉實話相告,“出院了,等下和容騫然去吃飯。”


    她所在離病房不遠,同層樓,五十米拐角即到。


    因而陳徹剛迴一個“?”過去,三兩步折過轉角,便見到她孑然枯坐在綠椅上,癡癡離神的樣子。


    徐嘉垂首,方想以彼還彼地反問一個“?”,有人就拎起她胳膊,毫不留情地拽她起身。


    “輕點啊你!”


    陳徹淋了些雨,肩背微潮,步伐急得毫無章法。


    他說“輕個屁”,隨即重重扽開安全通道大門,拉她進去。一手穩住掙紮的她,一手把在門柄上,人工牢牢鎖住它不放。


    徐嘉眼見這人神經質的撲克臉,蹙眉道:“安全通道不能鎖!”


    陳徹低頭凝視她,發尾還在瀝水,眸中厚厚一層戾色,連帶緊繃了整張臉的輪廓。


    “你真要去?”


    徐嘉心上擂鼓,不多時逞能楊揚下頜,“不能去嘛?”


    “給個非去不可的理由。”


    “那你給我個不可去的理由。”


    陳徹片刻不作聲,正中發尖一滴水陡然墜落,砸中徐嘉上唇。他深看一眼,忽地埋首抿住它,密實緊湊地吮吻,並抬手扣住她後腦。


    頃刻間,徐嘉顱內訇然一聲,心似玻璃被敲碎。她死命拿手抵他胸口,促使他唇舌負反饋地更用力。


    氣息勾纏,孟浪間她冷不丁咬了他一下。


    陳徹反射性撤離,徐嘉簌簌然罵他,“瘋子!”


    “我還有更瘋的……”


    陳徹氣喘著瞧她,眼中拂過一層笑意,突將兜裏的戶口本掏出來摁進她手中。


    徐嘉懵了,仰首訥然疑問,“什麽意思?”


    樓道闃靜無聲,嘩嘩雨聲被吞吸進來,成番放大。


    陳徹盯她半分鍾餘,倏爾後背抵死門,眼神朝戶口本一掃道:“不可去的理由,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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