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這個角度,其實陳徹先一步看見徐嘉。


    他對派出所的感覺一直很微妙。曾經來過幾迴,多數是因為在校犯事兒,或且是受身邊的唐應生牽累。這次便是後者。


    唐應生為了把錢要迴來,也算是無所不用其極,昨日獲知輝哥今天會迴趟平城,連夜找了些專擅討債的打手青皮,天一亮就棍棒上手去堵人。


    人堵著了,也差點把人打殘,說是還咬掉了一隻耳朵,但錢是實在要不迴來。


    猶豫該不該收手的當口,一夥人就這麽被聞風而至的警察帶走。


    叫天天不應的問訊室裏,唐應生想來想去也隻能去電乞陳徹來撈他。


    如是,兜兜轉轉,老天安排了這場不期而會。


    陳徹一時驚愕,定在原地看了許久,而視線中的徐嘉率先背過臉去。


    這也算二度看見她穿白大褂。


    他想她瘦得已經很過分了,後領拽出兩隻衛衣帽子,即便這樣大褂也還是很鬆弛。


    廊燈霧騰騰的,好似冬晨憋在天幕下的日光。而她坐在底下,瘦弱清冷的一隻,如同晨光下沒開燈的獨木屋。


    唐應生走到門口頓步,迴頭問他:“那難道是徐嘉?”


    陳徹點頭,“是她。”


    “她怎麽會在這裏?”


    陳徹消聲,他也想知道答案。


    “走嗎?”唐應生掏出鑰匙轉了轉。


    陳徹抽迴神思看他滿麵燦笑,都有些無言以對。


    “你好像不明白咬掉別人一隻耳朵有多嚴重?”


    “……他坑老子錢啊大哥!”


    “那也是你活該。”


    陳徹沉聲迴了幾句作罷。


    唐應生是這個性子,自由浪蕩慣了,消極情緒來得容易又走得快,反正已經躲過拘留一劫,該笑就笑,不在話下。


    早幾年,他們倆算一類人。因而陳徹對他剖析精準。


    唐應生不愛聽,惡狠狠迴嗆道:“你錢還我了我他媽犯得著討債嗎?”


    陳徹直視他,說:“會還你的,不會過月底。”


    “算話?”


    陳徹掀唇明諷,“你一個電話我二十分鍾就趕來了,我對你有不算話的時候嗎?”


    也算自覺理虧,唐應生搓著鼻子悻悻避開目光。


    陳徹說:“你先走吧,我去看看她。”語罷即朝廊內走去。


    但時間點卡得不巧,他剛走到邊兒上,出來一個警察把徐嘉和三兩個女生喚了進去,末了還咕噥一句:“今兒事兒咋這麽多……”


    錯眼間,陳徹瞥見徐嘉額際的破口,皺了皺眉,支著腿靠牆向餘留的學生探聽情況。


    他雖麵目年輕,穿著是社會人物做派,學生在他麵前言行分外拘泥。隨口問了幾句,就輕而易舉了解了全貌。


    七言八語,混亂中有學生忽而作豁然開朗狀,指著他道:“我對你有印象。”


    陳徹挑眉,看向他問什麽印象。


    那學生想了想,說:“想起來了,在陳院長的抗高血壓藥公開課上看過你。”


    陳徹“哦”了一聲,答:“我確實去過。”


    隻是不明白為何會給人留下這麽長久的印象。


    那學生接下來的話解了他心裏的惑。


    “有人說你是陳院長的兒子,我還聽說……”他訥然幾秒,左顧右盼後壓低聲音道,“說剛剛進去那女生跟你們有關係。”


    身旁有學生看不下去,肘角捅了捅他。


    此話明目張膽卻又有所遮攔,隻是任何心竅機靈的人都能聽懂,陳徹登時心一沉,追問:“是誰說這種話的?”


    他表情不善,那學生蜷縮肩膀,唯唯諾諾地輕語:“許多人都這麽說……”


    “你們大學生就這種素質,成天到晚造謠誹謗?”陳徹麵色陰沉,胸口湧起慍怒。


    “什麽呀……平醫最近怪事可多了,又是桃色醜聞又是學生跳樓的,這話也不是我一人起的頭。”


    一聲嗤笑,陳徹問:“刀殺人不盡興,言語殺人就盡情?”


    “……”學生許是十分後悔提這茬,含糊細語,“真不是我起的頭……”


    來不及迴話,身側門開,方才進去的學生一個跟一個走了出來。


    陳徹直起身扭頭,徐嘉彳亍在最後,神色疲倦木然。


    有些事情就這麽無奈。


    越是想要清白一身的人,越容易被裹進汙穢裏。


    陳徹眼疾手快,趕在徐嘉要走前鉗住她的胳膊。


    她抬頭,他不容抵拒地說:“你跟我走。”


    *


    再次說出“和我在一起”這幾個字,心境好像滄海桑田。


    派出所外有片麵積不大的廣場,日光毫無生氣地在上麵延展。陳徹偎在車門邊點煙,徐嘉抿嘴不作答。他的求和晚了一步,她聽來已經心如止水。


    陳徹往前走,拇指貼上她額角撫弄。


    默了幾秒他問:“打算以後都躲著我?”


    徐嘉一偏頭躲開他的手。


    “不接電話是我不好,”他咽咽喉嚨和聲說,“怪我被你的信息氣到了,後來也強著一口氣不找你。”


    徐嘉軀體緊繃地站著,波瀾不興,眼神暗得好像不見天日的堂屋,是門簾子合得緊緊的那種。


    她清楚地知道,和她這種人相處會有多累,可是消極的情緒管也管不住。


    陳徹俯臉,語氣尤為真誠,“我和你道歉。”


    徐嘉抬眼皮,對上他。


    “你想聽什麽樣的道歉?”陳徹柔柔帶笑著哄,“我錯了對不起,徐嘉以後說什麽就是什麽,這樣行不行?”


    徐嘉眯著眼躲避直曬道:“你一定要我待你身邊嗎?我這人無趣無聊,外頭哪個姑娘不比我可愛?”


    話語犀利,陳徹不由一愣。


    鎮定後他笑笑,“我這麽說還不夠真誠嗎?”


    “真誠,”徐嘉淡漠頷首,“你夠真誠了。隻是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怎麽說?”


    “還要怎麽說?我有這病,情緒無常,沒資格談戀愛,就活該一個人呆著。”


    離了濾嘴的雙唇翕動兩下,陳徹又朝她壓低幾寸,笑吟吟說:“你把那三個字再講一遍。”


    “哪三個字?”徐嘉疑惑地蹙眉。


    “所以你下意識還是當我們在談戀愛……”


    “……”


    陳徹抽煙不節儉,幾口作罷就扔掉,空下來的手攬上她的腰。


    他收斂笑嚴肅下來,說:“我知道你最近在受什麽苦,那天打電話給我是不是也想向我求助?”


    一說起這事徐嘉便有窒息感,輕喘幾口後眼睛開始發酸。


    陳徹低緩地說:“你放心,這件事我幫你解決。”


    頓了頓,又補道:“遲了點,但是肯定來得及。”


    徐嘉揉揉臉,視線移開環顧四周。昨晚不堪心緒折磨,一夜難眠隻顧著在校網裏搜索自己和丁瑜的名字,看別人如何潑她們髒水,心思既蠢又壞地踐踏她的尊嚴。


    “我就那麽一下,真的受不了了才想找你的。”她扭迴頭對陳徹說。


    空曠四野,冷光仿佛明雪覆蓋,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好似雪地裏無有迴音的唿救。


    陳徹聽得揪心。


    “丁瑜走了以後,我基本上不再對人說心裏話,因為真的沒人理解……每個人都當我沒救,當我自作自受,我就擰著一股子勁,我想證明靠自己能好。”徐嘉說著說著,忽而禁不住流淚,“陳徹,就那麽一下,就那一下我是真的想求你救救我。”


    陳徹輕聲迴應,慢動作將她往懷裏牽。


    直到風直接磨上臉頰兩行淚刀,徐嘉才發現自己失了態,旋即並唇靜默。然而悲痛情緒也還是不受控製地走向極端。


    陳徹在她肩頭拍了兩下,說:“你繼續……哭出來,把話都講出來。”


    徐嘉搖頭,“不說了。”


    “說啊。”陳徹後仰著抬手刮刮她鼻梁,“我喜歡這麽坦蕩直白的徐嘉。”


    “不太喜歡那個總是憋著的徐嘉。”


    聞言,徐嘉都差點氣笑,冷聲說:“我要你喜歡嗎?”


    陳徹失笑,腳跟抵抵她的,“我希望你要吧。”


    他修長身量在寒風裏持續發溫,又道:“以後別再講‘到此為止’這種話了。”


    徐嘉斜眼,沉默地將他打量。


    “聽著難受啊……”


    抵手是熱燙胸膛,徐嘉不卑不亢道:“你別指望三兩句哄又能讓我迴去。”


    陳徹笑開,說:“我沒這麽指望,這是場持久戰,我慢慢打。”


    他是這麽說,徐嘉並不敢作數。


    世上輕言承諾的人太多,天花亂墜的誓言多了去,沒有幾個從開端圓滿到最後。


    陳徹倏然鬆開手,抬腕卸表。無聲息的動作就在眼皮底下,徐嘉茫然看著,又茫然被他解開白大褂的扣子,他手伸進大褂裏,隔著衛衣把她抱了個滿懷。


    “太瘦了,”陳徹下巴撚撚她肩膀,“不把表下了抱你,怕是要硌得你疼。”


    徐嘉麻木地在他懷中往遠方看。


    矮牆伸出一枝枯楊莖,風裏腦袋一擺,似在對她說——


    你看這個人多壞,一個細節就能讓你怦然心動,你再多血性再剛烈也沒用。


    *


    臨技大賽延遲到十二月,假如就此定在考試周,徐嘉都失去了參加的興致。


    她在傍晚抱著滿滿當當的書往教學樓趕,路上沒想會遇見丁瑜的母親。


    白首送黑發人,此為人間至痛。


    經這麽一遭煎熬,丁母老得極快,徐嘉甚而沒認出來,竟從她身上看出落拓之感。


    校園裏廣播聲迷蒙遼遠,丁母輕聲細語地說:“徐嘉,我來找你……是想請你為小瑜幫個忙。”


    徐嘉小心翼翼點頭,“您說。”


    丁母朝她舉起手裏的袋子,徐嘉看過去,是最平凡多見的裝酒布袋。


    丁母好似難堪地笑了笑,“這裏麵是小瑜原先借的書,我收東西時也不知道,一起給帶迴家了。可能得麻煩你幫我還迴圖書館。”


    徐嘉說好,伸手接過來。


    “怎麽說呢……”丁母輕歎,“她走得幹脆,我也不想讓她欠學校什麽。”


    何懼死亡,隻怕身後有相欠。


    徐嘉聽完莫名痛心。她其實還想問丁瑜的後事相關,然而看著那雙淒然的眼睛,哀矜地問不出口。


    丁母點點頭後迴身便走,傴僂身影路過新大樓,昏黃中像噪點斑駁的舊照片。


    徐嘉深吸口氣,酸澀感模糊了視野。


    下一秒把袋子裏的書拿出來,看到《米勒麻醉學》的標題更是忍不住要哭。


    她徑直往馬路牙邊一蹲,雙手覆麵抑製悲痛。


    本來也不知道要難受上多久,是一串陌生號碼的來電打斷這場消沉。


    徐嘉穩了穩語調接起,問那頭是誰。


    那頭吊著嗓子道:“徐小姐嗎?美團跑腿,有人給您送個禮物。我進平醫校門了,您在哪啊現在?”


    徐嘉茫茫一愣,魯鈍地望著麵前建築道:“一教正門口。”


    “行嘞,就來。”


    確實是就來的,徐嘉感覺電話掛完沒半分鍾,一輛電瓶車就躥到了對麵。


    她看看來人的工作服,幾步邁過去問:“是找我嗎?”


    “啊對,”那人掛著訓練有素的微笑,把車前的太空艙貓包提起來,“陳先生給您的。”


    “……”


    泡泡型玻璃罩內,米線黑白分明的眼眸徑直迴視她。


    徐嘉有些尷尬,畢竟臉頰還掛著濕痕。她機械性接過貓包,分外不解地問:“給我幹嘛?”


    那人說:“陳先生說是給您抱一下……”


    “晚上他自個兒來接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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