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徹走馬到任,乍來便麵臨非斯的秋季例會。


    會上由秘書柯津生報備新任務。


    龍騰地產想在平城創個住宅地產項目,受政策調控影響,銀行不給低息貸款,遂將目光投至非斯,奈何資金不夠,接不接尚在斟酌中。


    尤奕欽聽罷,直將話語權拋給陳徹,談談你的見解。


    那廂某少爺瞌睡蟲又醒,且這柯津生說話時滿口東北碴子,莫名戳中他南方人的笑點。


    一聲輕笑,一下嗬欠。


    於針落有聲的會議室裏尤為充耳,眾員工皆顧盼向他,心思無不例外:


    看,他尤董舉賢不避親,到底還是個扶不上牆的阿鬥。


    尤奕欽亦感到麵子有損。


    拳麵往桌案上叩三下,篤篤作響,方才叫陳徹迴過神來,轉著筆道:“這個……接不接的,先投石問路探探軍情吧,什麽實力和項目前景的,知根知底才能合作啊。”


    盲打莽撞,竟也擊中七分理。


    尤奕欽長舒口氣。


    這孩子倒有兩把刷子,機靈勁兒用對地方了就是好鋼用在刀刃上。大辯若訥、大智若愚,或許這樣講有些浮誇,但也是不該低估他。


    於是他道:“交給你負責,ok嗎?”


    原原本本,分析運作該由產品經理充當欽差大臣,其餘人等靠邊站,單子敲定了才各司其職。他這一遭算冒險,仿佛巴不得單子黃掉。


    遂有人怯怯發聲,“尤董……這樣不太好吧?”


    尤奕欽不容置喙的神情,“就這麽定了,實在不成,叫小柯跟著提點幾番,我也會跟著敦促的。”


    老爺子可囑咐過了,多給試煉的機會,真搞砸了,虧損上我這裏償補,虧多少我給補多少。


    言至於此了,他還能有甚意見?


    老爺子橫豎還是寵陳徹的,不稀罕動嘴皮功夫罷了。


    出了議室,陳徹仍有些懵。


    懵在新官上任,三把火就這麽被迫地燃起來了,他自個兒還狀況外。


    後趕來的尤奕欽捺捺他肩膀,頗為語重心長地,“好好幹,莫讓我失望。有什麽問題就找小柯,他跟我後麵四五年了,尋常瑣事不在話下。”


    陳徹遂聲迴眸,說的曹操就到。


    這柯津生細細打量起來,大約也就與他一般大,再多不過兩三歲,藍西裝著身分外青年才俊樣,隻一點,看多了容易想到保險小哥。


    因著打岔的思想失笑兩聲,他問人家,今年多大。


    “三十八了。”


    陳徹好險下頜掉地上。


    “您叫我小柯就行。”他笑歸笑,柯津生麵癱得很,畢恭畢敬地知會,將全程保駕護航項目,任何疑慮二十四小時聽候差遣。


    陳徹悠揚地“哦”一聲,站在走廊裏就要點煙。


    火機剛擦亮,那頭柯津生把手一揚,“小陳總,此處不給吸煙。”


    小陳總悻悻地,把煙拿下來夾到耳廓上。


    “辦公室最好也不要,最近消防查得緊,我們要重點防禦。”


    “……”


    青天老爺,大舅這是派了個鐵包公來治他。


    *


    徐嘉是周六下午返的家,帶了些輕簡夏裝,去換冬裝搬迴寢室。


    包裹重,索性打的出租。修地鐵挖得大路滿目瘡痍,車隻好繞道而行,途經福綏大院,她本能朝窗外瞥了一眼。


    好巧不巧,那棵年邁的柿樹跳進了餘光,投射出遙遠的記憶。她心上就像落塊石龕,又沉又致痛。


    關於陳徹與付星在一起的事,徐嘉其實有所風聞。


    圈子左右那麽大,門戶大開的年代似的,一點風吹草動天下皆知。剛畢業那會兒,她甚至極度排斥瀏覽朋友圈,不願身臨其境他人過得多自在,日夜兼程向前走,同時相形出自己的墮落,成天到晚耽在過往中。


    心理醫生同她講過“半杯水心態”。


    一類人看到了會說:“真好,這杯子還有水。”


    一類人看到則歎,“真弊,這杯子就半杯水。”


    誠然,徐嘉屬於後者。


    醫生鼓舞她,“願你有一天,可以轉變成前者。那將會是莫大的進步。”


    眼下想想,這真是個僭望。


    好不吃勁將箱子拖至樓上,來應門的是姚蘭,劈頭蓋臉怪她打的一手好突擊,家裏什麽好菜都沒準備。


    徐嘉冤極,“我跟爸爸講過了呀。”說著俯下.身搬箱子。


    “你跟他講頂屁用,”姚蘭背貼在門板上,“昏頭的人,從來不跟我通氣的呀。”


    講真,也是無怪了。


    搭夥過日子這麽多年,姚家還是嫌隙徐大為家境推扳,逢時遇節都要把他看工資緊巴的事擱到餐桌上說道。徐大為這邊呢,又總暗地裏較真姚蘭的性格,盡雞蛋裏揀骨頭。姻親總歸是姻親,平時能相敬如“冰”已然不易。


    齟齬經年不散。


    徐嘉對此陰影難祛,一度有恐婚心理。


    “爸爸幾點迴家?”她闔上門換過鞋,嚐試性轉移姚蘭注意力。


    儼然失敗了,那廂憤憤口吻,“管他的。不迴最好,從此眼不見心不煩!”


    姚蘭將嗓音吊得高高的,仿佛如此做,即能使數裏開外的徐大為聽見。


    “又吵架了?”徐嘉心口絞得慌。


    真真怕極了二老吵架,總給她一種,這個家式微難扶的既視感。


    “你自己問他,究竟幹了什麽好事!”姚蘭邊講邊低下來開她的箱子,苦水如河水決堤,“我說,都淘汰的人了,單位那麽近也無所謂有沒有車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了,非想買個車,哎,從前荷包捂得那樣緊,虎視眈眈的,我要買個包就跟老百姓上訪似的,那樣難那樣嚕蘇。換他為自個兒花錢倒闊綽起來了,你說多自私吧?還要我也掏錢,噢我的錢就不是錢啦,大水淌過來的啊?”


    徐嘉在身傍聽,腦子裏銼鐵般生疼。


    “哦喲你帶這麽多衣服迴來幹什麽,你真真懶得生蛆嘞,自己不洗拿來給我洗,我是長工嘛!”


    “不是……”徐嘉蹙眉駁詰,“換季了啊,衣服擱寢室不占地嗎?帶迴來也不意味要你洗,我洗行吧。”


    “還‘行吧行吧’,當然你洗,我可不給你洗。以往我就招唿過,不要買那麽多衣服,一兩件夠穿就可,你們這些八零九零的,從來不知柴米貴。往家裏攏一大堆,要洗的時候不還是找罪受。”


    瞧瞧,炮仗越燃越興,火光劈啪往徐嘉臉上打。


    她終究受不住,退避三舍向臥房裏去了。姚蘭反應奇快,鋒利的聲口似鍘刀攔停她腳步,“你跑什麽?我話還沒講完呢。”


    徐嘉隻好,“我困得很,想睡覺。”


    言畢猛可將門鎖上了,偷來浮生片刻寧。


    委頓地和衣往被窩中一滑,徐嘉才看見尤老爺子的短信。她恐社交過了頭,喪氣時最怕聽見短信來電鈴聲,有種黑白無常降臨感,遂一概設靜音貪個耳根清淨。


    不知所措地,徐嘉對老爺子的不情之請驚愕又彷徨。


    給初中生補數學,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難就難在對象特殊,不明擺著朝槍口撞嗎!


    小姑娘手指如上了發條,打個“抱歉”又刪掉,如此往複沒多久,竟催來了老爺子的電話。


    她霍地坐起,心有戚戚地撳下接通鍵。


    對麵語調好生慈藹。


    “嘉嘉呀,在的學校?”


    徐嘉正襟危坐,答不在,前腳剛入的家門。


    “哦迴家啦,迴家是好的……”老爺子估摸著同樣在遲疑,言語纏夾不清。


    不多時,終究脫口道:“是這樣的,爺爺的孫女你上迴在席上見過的,唉頭疼啊,這孩子還是能估量的,就是數學總不及格,恁小輕言放棄了也可惜。”


    措辭過分留神,話了一半留白。


    徐嘉腦筋快當旋轉,說您不妨為她找個輔導機構,現在搞教育的不勝枚舉,不愁沒得挑。


    壞事了,這一句倒將將順了老爺子的口風。


    小姑娘都能聽見話筒裏拍大腿的聲響。


    “嗐,可不就是亂花迷人眼嘛!一個個的廣告吹噓上天,誰能摸清楚有沒有成效呀。我看世齊他媽早前為他報那些班,也都竹籃打水一場空。”


    老爺子迭聲強調,沒用、沒用!


    徐嘉額筋抽搐,那是他爛泥不糊牆,倒冤假錯案怪機構無用。


    話趕話良久,老爺子把話亮明,就要她補,若不應下擇日上門來請,季布一諾,叫她完全無須擔心課費的事。


    “外頭行情幾多,我尤某乘三倍給你!”


    老實講,是個實打實的誘惑。


    徐嘉當真宕機幾秒,市儈心思作祟起來。


    成嗎?話筒裏漏一聲。


    她不過腦地,下意識應言“成”,待反應過來已成覆水難收,悔得狠擂兩下背麵。


    老爺子大喜難抑,兀自主張了,揀日不如撞日……


    “難得周六,就今晚試試吧!”


    *


    那廂陳徹迴了大院,尚未習慣的案牘文書中帶一身倦氣,往羅漢椅裏一個“貴妃癱”,老爺子把他打起來,大剌剌要求,“去!給嘉嘉丫頭接過來!”


    陳徹丟個迷茫眼神過去,接誰?為什麽接?


    尤戚戎喚醒他記憶,“你怎麽成天價地拎不清?接她來給婉婉上課呀!”


    “……您就這麽定了,都不過問我的意見?”


    “你的意見值幾錢?”老爺子兜臉徹腮漲得通紅,“我都給講好了,三倍價請她,好不容易的,你可得把人安然帶過來。”


    陳徹噎語,挖金礦了充大方客。


    遲遲未動彈,老爺子幹脆一個掃堂腿甩過去,將人一路趕出門外。


    嗬,寶刀未老,軍中三十載,能活九十九。


    陳徹簡直不情不願地上了車,先叼了根煙平平心火,才慢吞吞擰鑰匙。


    轉方向盤間撥通了電話,他張口便問人在哪。


    那頭話還未及出口,一陣叮裏咣啷砸家當的巨響,駭了他一跳。


    “喂?”他疑問兩聲,“沒事吧?”


    徐嘉未作答,電話也給掐了。


    陳徹帶一絲惶惑,推門跨出半條腿,喊老爺子,“她有沒有跟你說在哪?”


    “在的家!”


    大少爺當即熄火,出來啪地擲上門,解掉西裝單扣,大步朝永和小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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