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野穹, 簌簌飛花落滿地, 長樂殿中, 周扶寧倚在廊下,出神地看著成雙的蝶兒在明豔的花兒上飛舞盤旋。


    皇兄登基已經八年有餘, 身為沈皇後的養女, 大燕唯一的嫡出公主, 周扶寧的身份水漲船高。


    雲妃所出的三皇子周懷祐, 也被封為安王,封地在崖州, 離燕京萬裏之遙,周扶寧知道,大皇兄是在替她出氣,讓周懷祐償還當年對她的欺淩侮辱,因此將周懷祐打發去了崖州,無詔不得迴京。


    她在這宮裏, 再沒什麽好怕的, 偶爾和三姐姐四姐姐一起在宮裏賞賞花,看看月亮,日子雖然單調乏味,可也算是安穩。


    一旁的宮女綠挽見她望著遠處出神, 不由說道:“公主, 今日太後娘娘請了燕京的名角兒,在壽康宮做戲,要不咱們去瞧瞧?”


    綠挽知道, 五公主天生不能言語,不像宮裏頭三公主四公主,心裏頭憋著事,還能同旁人說一說,綠挽怕讓她一個人待久了,心中難免低落。


    太後娘娘原不是個愛熱鬧的人,不過是這大半年來,大內沒有一件喜事,天子日益消沉,忙於政事,恰逢太後娘娘壽誕將至,便先請了外邊梨園裏的名角兒阮鶯鶯登台唱一唱,瞧瞧效果如何。


    周扶寧其實並沒有什麽興致,但她還是點了頭,她想母後一個人住在壽康宮,肯定很是寂寞,若她去陪著母後,母後定然會高興。


    綠挽見她點了頭,麵上總算露出了喜色,她忙指揮著一群小宮女準備出行的儀駕。


    外頭天正熱著,烈日炎炎,蟬鳴陣陣。


    周扶寧在宮人的簇擁下進了壽康宮。


    沈太後畏熱,朝雲姑姑便吩咐宮人將戲台搭在了殿內,沈太後正與齊太妃說笑著,三公主周禮寧和四公主周安寧坐在一旁,一臉興味盎然地看著台上的優伶唱戲。


    周禮寧與周安寧是雙生子,禮寧是姐姐,卻更活潑一些,她見周扶寧到了,忙笑著上去挽住了她的手,“扶寧妹妹,我剛想派宮人去長樂殿找你呢,可巧你就來了。”


    沈太後被姐妹三個引去了注意力,齊太妃見她走神,不禁笑了笑:“扶寧今年都十五了,娘娘還是這樣緊張她,同從前一模一樣。”


    沈太後微微一愣,眼底不知為何有些酸澀。


    她這一雙兒女,是最讓她操心的,兒子如今雖貴為天子,承襲國祚八年有餘,可卻仍舊孤身一人。


    攻城當日,汝陽中毒身亡,禛兒的心也隨著一起走了。


    長寧殿中,他守著汝陽的冰棺,整整三個月,直到開了春,冰雪消融,冰棺實在受不住了,她才親自去求。


    她到長寧殿時,燈火通明,她的禛兒守著那冰棺裏的人,像是地久天長,枯坐著,他的眼中沒有黑沉沉的,沒有一絲亮光,見了她,也隻是木愣愣的,半晌才啞著嗓子,喚了她一聲母後。


    這一聲母後,讓沈太後的心如同被鋒利的刀子戳穿了一樣,血淋淋的疼。


    她眼中晶瑩,就在他身旁跪下來,同他的姿勢一模一樣,她望著冰棺中的女孩兒,落了淚,“禛兒,姑娘家家都愛美,她定然……定然不願你看見她如今的模樣,讓她好好地走吧,算母後求你了……”


    她說到這兒,眼中的淚水也掉了下來。


    她看見兒子的眼中逐漸有了焦距,他聲音晦澀,低聲道:“母後,兒臣昨晚見到她了。”


    他見到他的呦呦了,呦呦帶著小團子,小團子叫他父皇。


    沈太後的心緊緊一縮,她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接下來的話,她再也說不出口。


    母子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太後看見兒子的僵直的身體動了動,她聽見他說:


    “母後,兒臣都明白。”


    他這樣說著,垂眸,眼淚卻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那之後,皇陵之中便多了一位孝儀皇後,位於帝王預備的陵寢之側,無人知曉,年紀輕輕的天子,已經為自己準備了梓宮墓穴。


    沈太後想到這,心口仿佛被堵住,悶悶地喘不過氣來,周扶寧對母後的情緒格外敏感,她走上前去,握住母後的手,眼中是無聲的關懷。


    沈太後瞧見女兒清水芙蓉似的麵龐,心底的愁意卻更上一層樓。


    今年扶寧已經十五,隻比她大了兩歲的三公主四公主都已經定下了親事,唯獨扶寧的親事還沒有著落。


    朝堂上的年輕才俊不少,可沈太後挑來挑去,看誰都不放心,她的扶寧和別的女孩不一樣,扶寧不能開口說話,倘若嫁的人不好,欺負了她,她連唿救的能力都沒有。


    台上的戲繼續唱著,沈太後卻沒了聽戲的心思。


    周扶寧握緊了母後的手,含笑盈盈,她心底知道母後在擔心什麽,可是滿燕京,有哪個門第相配的人家願意娶她這個啞巴公主呢?


    就這樣一輩子不嫁,對周扶寧來說,也沒什麽不好,她守著母後,守著皇兄,在宮廷裏悠閑度日,比起嫁出宮,麵對陌生的一切,她更願意選擇前者。


    周扶寧聽了一會兒戲,便覺得殿內有些悶,她悄悄在沈太後手上寫了更衣二字。


    沈太後笑了笑,低聲道:“去吧。”


    周扶寧便起身,朝著殿外走去。


    她沒有撐傘,毒辣的日頭就落在麵上,不一會兒就香汗淋漓,曬在大太陽底下唯一的好處是,這會兒她的身上開始暖洋洋的,不像之前那樣冷冰冰。


    前麵有個涼亭,周扶寧一眼就認出來,涼亭裏身穿龍袍的那位是她的大皇兄。


    他麵色一如既往的冰冷,沒有半分表情。


    站在大皇兄對麵的,是一個陌生的少年,那少年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袍子,站得筆直,遠遠瞧去,像極了冬日裏的鬆柏。


    周扶寧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等皇兄和那少年說完話,她再上前請安。


    隻是這一等,就是許久。


    到底是周懷禛先看見了自家妹妹,他沒有說話,隻一個眼神,元封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元封撐了傘,快步走到樹下,喘著氣說道:“五公主,殿下讓您過去。”


    周扶寧聞言,便跟了上去。


    她像往常一樣,給周懷禛行了禮,便站在他身側,不動了。


    那個鬆柏一樣的少年抬頭看了她一眼。


    但隻是這一眼,就讓周扶寧心底有種驚豔的感覺。


    這個少年的眼睛好看極了,像是夜空中璀璨的星子,但他瞧見她的一瞬間,眼底劃過一絲喜悅的情緒。


    周懷禛咳了一聲,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也許是他憋著咳嗽,麵上很快就有了一絲紅潤,遮住了原本的蒼白。


    這樣的技巧,是他輕車熟路的,他知道怎麽瞞過太醫的眼睛,怎麽瞞過母後的眼睛。


    周懷禛看了扶寧一眼,他站起身,難得開口說了一句:“朕去看看母後。”


    周扶寧有些受寵若驚,自謝家姐姐離世後,大皇兄開口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


    即便對著大臣處理軍國大事,他更多的時候,也隻是說“好”或者“不好”,具體事宜都寫在朱批上,惹得底下的臣子戰戰兢兢,不住地揣摩天子的意思。


    周扶寧迴過神來,點點頭,卻又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她心底有些慌亂,剛想跟上自家皇兄的步伐,卻想起來對麵還站著一個人,就這樣走了,未免有些失禮。


    她還不知道他是誰。


    少年的眼睛很靈,他似乎能看出她在想什麽,因此他開口了:“謝家容淮,見過五公主,公主金安。”


    他微微彎了下身子,朝她行禮。


    周扶寧愣住了,她低下頭,瞬間知道了麵前人是誰。


    他定然是謝家姐姐的那位堂弟,是了,也就隻有對著與謝家姐姐有關的人或物,她的大皇兄才會這樣有耐心。


    周扶寧看著他行禮的樣子,莫名又想起了長樂殿裏的竹子,刮起大風的時候,那些竹子也像是這樣,微微彎著身子,卻不失風骨。


    周扶寧動了動喉嚨,吐不出半個音,她這才想起來,自己是沒法開口說話的。


    她走上前去,扶他起來,示意他不必多禮。


    姑娘的纖纖玉指落在少年的手背上,好看得緊。


    謝容淮的身子僵了僵,卻沒有掙開,他抬眼,細看著這位公主。


    她的臉很小,大概隻有巴掌大,一雙眼睛澄澈幹淨,依稀能瞧出從前的影子。


    她大概不記得他了。


    這樣的認知,讓謝容淮心中莫名有些低落。


    周扶寧見麵前的少年盯著她看,才反應過來自己拉著一個外男的手,有多麽不妥當,她連忙放開手,便準備匆匆告退。


    身後之人卻忽然叫住了她。


    “公主,陛下方才問微臣,是否願意娶您,公主覺得微臣如何?”


    周扶寧隻覺得有天雷在耳畔炸開,她不可置信地轉過身,麵前的少年眉目清俊,神色少有的認真。


    他走到她麵前,少年的麵龐鍍著暖色的陽光,他一字一頓道:“公主見過微臣的,就在三皇子獲封出京那日。”


    電光火石間,周扶寧就全記起來了。


    她麵色蒼白,動了動唇,也不管能不能發出聲音,也不管對麵的人能不能看得懂,隻是努力地做出口型:


    “對不起,不可以。”


    說完這句話,她便頂著大太陽逃走了,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眼底莫名有些酸澀,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她卻顧不得去擦。


    三皇兄離京那日,她去奉天殿給大皇兄送糕點,意外撞上了他,他沒有放過這個讓她丟臉的機會,最後又羞辱了她一頓。


    他當著來來往往的人說:“周扶寧,大燕建國近兩百年,皇族隻出了你這樣一個啞巴,你就是個災星、怪物!”


    即便周扶寧從小到大承受了無數鄙夷的目光,無數人的竊竊私語,那一刻,她的心還是開始崩裂了。


    她憋著眼淚,顫抖著肩膀,想要說出一句反駁的話。


    可是三皇兄,他就是欺負她不能開口說話,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她恨不得將那盤子糕點全砸在他的臉上,可骨子裏的教養,她的身份,卻不容許她這樣做。


    她不能做,謝容淮卻替她做了。


    這個年紀輕輕,就連中三元的少年,成熟穩重,卻為了她,當著剛下朝的大臣們的麵,將周懷祐揍成了豬頭。


    周扶寧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她配不上他。


    他連中三元,前途光明,皇兄一直重用他。


    她這輩子注定不能開口說話,不能像別的夫人那樣,出門交際應酬,甚至不能像別的妻子那樣,對丈夫噓寒問暖。


    他值得更好的。


    周扶寧這樣想著,便將那份喜歡埋在了心底,當沈太後問她:“扶寧,你喜歡容淮嗎?”


    周扶寧堅定地搖了搖頭,她垂眸,眼底滿是淚水,在沈皇後手上寫道:


    “母後,我不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看完這章別打我!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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