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帝的眼神微涼,並不是試探的口吻。


    西北多戰事,今歲開春,夷人冬糧用盡,青黃不接,多番於邊疆劫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要征戰,武安王即是大燕的活招牌,隻需往那一站,就可令夷人膽寒退卻。


    可太子在朝中廣結善緣,沈家老宰輔又是他的外家,若再添上一個武安王府,他這個皇帝簡直如同虛設。


    太子與汝陽郡主這門婚事,即便礙著老宰輔的麵子無法解除,也要往後拖。


    拖到本屆殿選落帷,他手裏能有可用的人為止。


    周懷禛麵色陰沉,他不去看帝王的眼睛,隻是將杯盞中烈酒一飲而盡,再迴望帝王時,眼中已然藏了暗火,他聲音冷沉,如鋒利寒劍刺入人心,“兒臣,非她不娶!”


    崇元帝頭一次被人這樣忤逆,他麵上青筋驟起,卻又極力忍下,道:“五州淑女,你盡可取之,朕絕不攔著,為何偏是她?你就非要忤逆朕嗎?!”


    周懷禛目光沉沉,明明與帝王平坐,可眼中卻有了睥睨之勢,他嘲諷說道:“兒臣不願同父皇一般,取五州淑女於後宮,卻無一人同心。”


    這話觸動了帝王的逆鱗,他一言不發,卻忽得將案幾掀翻,杯碟落地,發出琳琅破碎之聲,將在外守著的元喜嚇得眼皮直跳。


    元喜慌忙走進宮室,瞧見父子對峙的場景,也不敢貿然出言,隻得立在一旁,鼻眼觀心。


    崇元帝黑著臉,咬牙切齒道:“無朕聖旨,朕倒要看看你如何成婚!”


    元喜頭一次見堂堂帝王被氣得說出這樣孩子氣的話,他心中戰戰,將頭埋地更低了。


    卻見太子殿下撫了撫袖,立起身來,聲如碎玉,語調再平穩不過,“父皇,您若不下旨,兒臣便等著,一年,十年,皆可。”


    元喜嚇得麵若菜色。


    這是兒子要同老子比命長?


    崇元帝胸腔起伏,他指著大殿的正門,吼道:“給朕滾!滾!”


    周懷禛卻做足了禮數,他行禮道:“兒臣告退。”


    周懷禛出了謹身殿,便聽殿裏傳出一聲聲“孽子”,他微微頓了頓腳步,嘴角微勾,麵露嘲諷。


    這聲孽子,從小聽到大,倒不覺得難受了。


    他權且將這當作父皇的褒獎。


    他斂去眉間鬱色,踏著一路夜色迴到東宮,韓偓竟還未離去。


    周懷禛劍眉微蹙,問道:“今日還不歸府?不怕侯夫人嘮叨?”


    韓偓麵露難色,偷偷瞥了一眼太子殿下,又覺得直接將話說出口顯得瀆職,麵上正經問道:“殿下,充州良田不多,水路卻發達,那批軍需到了充州便沒了蹤跡,我等可要再繼續追查?”


    周懷禛睨了他一眼,冷聲道:“你追查的人手都已調遣妥當,倒還來問孤?有事便說,不必裝正經。”


    韓偓嘿嘿一笑,又偷瞧了好幾眼周懷禛,說道:“殿下,明日是三月三上巳節,可否明日請一次公假?”


    上巳節行修禊事,是郊外踏青,男女相會的好時候。


    周懷禛瞧了眼前人一眼,道:“準了。”


    他已然想到去歲上巳節,呦呦上皇覺寺求姻緣的場景。


    他那時逼著看管姻緣樹的小沙彌將呦呦的解簽給了他,上頭是大兇的兆頭。


    思及此,他心中又微微一沉。


    韓偓見目的達成,心想也不能自己去會心上人,卻讓殿下在東宮冷冷清清地處理政事,他扭了扭眉頭,意有所指地說道:“殿下,每逢上巳節,皇覺寺就成了祈姻緣的文好去處,郡主也曾去過。”


    周懷禛心中微動,卻冷冷瞧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記得清楚。”


    韓偓:……


    他能記得,還不是因著去歲上巳節,殿下分明都進了皇覺寺,與郡主僅僅咫尺之遙,卻連話也沒說上一句。


    要他說,怨不得汝陽郡主早先那樣害怕殿下,每次兩人相遇,殿下不是在殺人,就是在去往殺人的路上。


    雖說死的都是貪官汙吏,罪有應得之人,可那場麵於閨閣女子而言,著實血腥可怕了些。


    *


    謝老夫人知曉孫女打馬球將腿傷了,心疼地不得了,將房裏山海般的補品流水似的送到了桃源居,偏生玉團最聽老太太的話,按著老太太的吩咐,日日交給小廚房精烹細調。


    謝娉婷瞧著那小盅裏的燕窩,一股酸澀自肺腑而來,她拿帕子捂住了嘴,苦悶道:“看來我若不去祖母麵前晃悠晃悠,她是不會信我的傷好透了!”


    玉錦在一旁暗笑,她見郡主實在是沒胃口,便說道:“郡主若沒胃口,便放放吧。”


    謝娉婷下了榻,纖纖玉足踏上了繡鞋,到了銅鏡麵前照了照,凝脂般的麵頰上紅光閃閃,黛眉悠遠,可瞧著同從前到底是不一樣了,她感慨道:“可不能再吃了,仿佛都圓潤了一圈。”


    她眉頭一緊,認真道:“早就說定了今日要陪祖母賞花的,咱們收拾收拾,趕快去。”


    賞花是次要,得趕緊讓祖母停了她的補品,若不然,這一日一日地補下去,以後她便不能叫謝娉婷了,得叫圓娉婷。


    覺滿堂裏,此時氣氛正微妙著。


    老夫人聽著女使的迴話,心中隱隱有些古怪。


    錦枝瞧著老太太嚴肅的模樣,不禁說道:“也許是二夫人久不見娘家人,隻是敘敘舊呢?”


    今晨她外出采買,瞧見側門處偷偷摸摸進來一名男子,起先那男子不願透露姓名,後來見她盤查得厲害,才交代了自己的來曆。


    原來這男子是二夫人張氏的外甥,說是家中急用銀兩,想問二夫人討些救濟。


    老夫人眼皮動了動,眼底不虞,她笑道:“張氏家道尚且過得去,雖說張家年輕一輩沒幾個中用的,可到底有老輩撐著,不至於連幾兩銀子都拿不出,這事必有古怪。”


    錦枝猶疑道:“那可還繼續盯著?”


    老夫人微微一笑,麵上露出一抹謀算來,“自然要盯著,我向前便懷疑,張氏一內宅婦人,當日如何買通按察司的人算準了時辰,眼下看來,倒是我小瞧她了。”


    老夫人呷了一口茶水,目光裏露出一抹惆悵來,“王府大家,幾代都沒有太平的時候,想要家和萬事興,怎得就這麽難?”


    錦枝心微微一疼,她憶起當年老太太嫁入王府,不知受了其他幾房多少暗氣,多少委屈,好在太爺是個有手段的,將幾個兄弟治的服服帖帖,更是一心看重老夫人,從沒想過納妾。


    她安慰道:“老夫人的福氣大著呢,大爺脾氣性子都好著,又上進,郡主和世子都孝順,奴婢瞧著,好日子都在後頭。”


    謝老夫人歎了口氣,為難道:“我倒是不擔心老大,他拎得清前庭後院,又同他父王一樣,是個癡心人,後院清淨,隻有王妃一人,可是老二不同,他……唉。”


    “無論張氏做了什麽,她一哄,老二的脾氣就煙消雲散,這樣寬鬆,難保不種下禍根,我怕他有朝一日,將自己折進去。”


    錦枝替老夫人按著穴位,輕笑道:“老祖宗可別想那麽多了,待會兒郡主來請安,瞧見您愁眉苦臉的,定然心疼。”


    老夫人聞言笑了笑,卻又問道:“這幾日倒不見葳蕤了,也不知這丫頭的病如何。”


    錦枝道:“聽聞郎中去了幾迴,說是好些了。”


    老夫人點點頭,神思倦怠,倒有些昏昏欲睡。


    謝娉婷進了正堂,便瞧見她祖母躺在搖椅上,瞧著模樣倒像是睡了,錦枝姑姑正替祖母按著額間穴位。


    謝娉婷索性悄聲將繡墩移到祖母身旁,她杏眼微微彎起,低聲朝著錦枝說道:“姑姑,我替祖母按著,您去歇歇吧。”


    錦枝笑著應下,心道郡主還真是孝順。


    老太太年紀大了,不能見一丁點兒風,一見風就頭痛,小郡主瞧見祖母頭痛的厲害,巴巴地直掉眼淚,也不知從哪得知按穴可緩解疼痛,拿著人到處練手。


    郡主小時候貪玩,女工詩書樣樣學得腦殼痛,唯有這一樣按穴學得極好。


    錦枝安心出了屋,卻瞧見一個穿著月白長裙,身段瘦削的女子立在外頭,待瞧清了人,她上前行禮道:“二小姐怎得不進去?老太太才念叨著你呢。”


    謝葳蕤透過山水屏風,瞧見那親密如斯的祖孫倆,麵上恰到好處的微笑頓了頓,說道:“既然有大姐姐作陪,我便不進去了。”


    錦枝想著老太太夜裏翻來覆去,間睡間醒,總是睡不香,難得白日裏養養神,於是便說道:“那二小姐慢走,待老太太醒了,再來也不遲。”


    謝葳蕤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了。


    主仆二人往迴走著,女使玉瀾明顯察覺到主子淡淡的不悅,她不由道:“小姐方才為何不進去呢?您已經好久沒見過老夫人,就這樣走了,難免讓人覺得您孝心不足。”


    剩下半句她卻沒說,汝陽郡主整日往覺滿堂瘋跑,闔府都覺得她頂頂孝順,反倒顯得小姐落了下籌。


    謝葳蕤麵上暗淡幾分,她望著園裏開得燦爛的花朵,幽幽道:“花開並蒂,其實並不美,你說,人們是該先賞哪一朵呢?”


    玉瀾聽出她話中深意,說道:“小姐說的有理,是不該進去的。”


    她頓了頓,又說道:“隻是小姐,郡主生病了,老太太流水一般的補品往桃源居送,您病了這麽久,老太太卻隻送了一次,真是偏心。”


    謝葳蕤聞言,冷冷瞥了玉瀾一眼,嚇得玉瀾登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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