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碎霜綻在腳尖,隨即凝了塵埃在下,謝玉書在夜明珠的光耀下走進陣法之中。


    足下薄冰不碎,仿佛隻是一片輕鴻落下,他小心走來,手持靈劍。


    再是一步,又是凝霜先至,瘴氣環繞裏,謝玉書在走了三步後放慢腳步。


    他立在剛由夜露凝作的薄冰之上。身後三步冰雪。


    他看了看身側四周,身處瘴氣之中。


    他瞧完了閉上雙眼,以神識充作五感,掌控細節,腦中擬作劍陣紛紛,然後伸手——


    身前十三步處有幾簇野草靜靜立著,稍顯萎靡;


    草邊似乎開了幾朵很高的小花兒,白色花瓣;


    花瓣落了幾片在右前方的地麵上,被瘴氣暈染成髒兮兮;


    不遠處小徑邊的花瓣近乎也化作土色,又挨著一截枯枝兒……


    旋即劍尖一晃。


    死寂的瘴氣中一道枯枝便隨著銀光被攔腰斬斷,落在地上,聲音沉悶。


    謝玉書神色認真,閉眼沉靜,緊握靈劍。


    隨後幾步了,靈劍輕轉,又是四聲朽木折斷聲音瞬間齊齊傳來。


    他在木枝落下後步步冰雪,繼續腳步。


    挽個劍花兒。


    閉眼之中沒有看著這裏。


    但是見不到小徑曲折,依舊步步踏在其上。


    行走在沾衣露水之間,一步步踏向前方。


    瘴氣之中聽不見多少生機。


    隻是身處其間,察覺著這暗湧的淺紅是如何流向。


    輕輕屏息,又虛虛擬著順了方向,而後停止動作。


    有層層冰霜帶著寒意凝在了那些枯枝之上,轉瞬裹挾著枯枝過來,凝在了謝玉書周圍。


    像是練劍陣時凝作十支冰劍,來到身邊,卻不再是為了攻擊和訓練,而是配合。


    謝玉書停止動作了,想著這個扇扇睫毛,然後逆著瘴氣流向做個起手式。


    身側數支同行,整齊的十一劍自下而上,而後劃開一片清明。


    有瘴氣隨即充盈過來,便齊齊一掃,又直接推開。


    而後十支“冰劍”懸空。


    整齊劃一的動作轉換為相互配合,旋渦一樣地在原地旋繞。


    劍陣不斷在流轉之間向外擴大,隨即斬斷樹枝,又將其裹挾進來成為新的“木劍”。


    謝玉書感受著新的載體,睫毛扇動裏,在感應之後輕勾唇,笑一下,捏緊靈劍——


    臨行之前,他曾經在靈月城古城主的擔心下簡單說了一些劍陣相關消息。


    當時,古城主是說靈月城現在沒有那麽多劍修,也沒有一千多柄靈劍,不能直接滿足謝玉書獨自結劍陣的需要;又說山野之間,瘴氣所在地恰好沒有如同瀟湘苑一般源源不絕的水流,也和瀟湘苑環境不同;且瘴氣之內本就不是特別安全,若是分心降雨可能不會穩定……


    於是謝玉書認真想了一會兒。


    這會兒到了瘴氣之內,他就按照當時的想法提劍:


    靈劍、“冰劍”、“木劍”三種劍不斷循著之前的軌跡運行。


    陌生的感覺從後兩者之間傳來,又在不過是載體的不同後,被熟悉了便很快略過。


    一道道劍氣在就地取材之下很快縱橫交錯,在身側清空一塊清新。


    然後謝玉書一劍斬下,做出和之前練習時候不同的動作,又在截獲二十木劍後,再一次壯大劍陣的規模。


    山中多樹,樹又多枝,一枝便是一劍。


    一劍一刺可破一寸瘴氣,一枝一轉即是無甚差別。


    謝玉書在以冰霜覆蓋木枝來熟悉後,在這會兒,在已經熟悉了之後,終於不再強行凝作冰劍。


    不再需要用更多的心思來維護細節,而是如同之前冰劍化為冰淩一般地,讓木枝就這樣以最省力的狀態存在。


    他小心掌控著神識與靈力,一邊熟悉木劍,一邊避免損毀。


    他將手中靈劍交付出去,以待在絞殺瘴氣之時一起獲取新劍,手掐劍訣。


    他用神識辨認著哪些位置有著生靈,將那邊略過了再選取新的枝條。


    然後劍陣不斷在絞殺之中擴大並逐漸穩定下來,穩定著堅定擴大陣容,不斷加快絞殺瘴氣的速度。


    謝玉書在某一瞬忽然動作一頓。


    ——瘴氣不再以裂縫為核心地不斷外擴,而是開始,慢慢避開這一塊兒了……迴到裂縫那邊?


    他倏而睜眼,清楚見到眼前劍陣已是一百多枝細長樹枝裏混雜著最初的“冰劍”與靈劍。


    伸手之後,靈劍迴到掌心,又一樹枝彌補這個空缺。


    謝玉書抿唇,神色緊張一些,在那模模糊糊的感覺裏看一眼劍陣。


    劍陣中樹枝多整齊幹淨,少有多餘枝丫。


    但是因為選取時候要注意避開有生靈的地方,所以就近選取的樹枝上,偶爾就還保有了一些樹葉與細枝條兒。


    這會睜眼看來,謝玉書見到劍陣中不斷有樹葉受劍陣本身所傷而落下。


    謝玉書再次閉眼。


    瘴氣流轉的變化在神識裏更加清晰。已經不斷由劍陣斬開的清新空間,被重新充盈的速度也慢了許多。


    他對著那一塊兒輕蹙眉一瞬。


    剛從樹枝上被斬落的落葉旋身而來,並著沿途小枝丫一起。


    而後“木劍”之間相互攻擊,剩餘的枝丫以極快的速度備通通化作了細長木條。


    飛葉與細枝、冰淩一同急速擴張,謝玉書凝神操縱飛葉熟悉了,才終於繼續下來。


    捏捏手,手心居然有點細汗。


    謝玉書便在熟悉飛葉之後直接將劍陣規模擴展到最大。


    因為已經囑咐過其餘人不要進陣法,所以雖然剛才冒險了一點,但現在已經熟悉完畢,就不再像是先前那樣擔心逸出寒意一般,隻是以最快的速度直接一次次進行絞殺。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四……


    數到十六的時候,腦海中忍不住一抽抽的疼,又有些頭暈,像是之前的神識損傷尚未痊愈。


    謝玉書感知著瘴氣的寡淡,忍不住皺了皺眉,感覺還需要繼續醫治,也覺得……自己療傷的能力好像不太能令人滿意。


    不然,這會兒大概不會這麽快就又感到不適了。


    ——到底不是專門學作這個的麽?


    然後想了想域界裂縫開了有多麻煩,就在已經是第十六次最大範圍絞殺後抬手。


    ——不是專門學做醫修,也不是專門學了劍法,隻是以前需要,於是都知道一些,都學了一些。但其實都不算精通。


    謝玉書閉著眼。


    身側已經旋渦狀擴展的無邊劍陣,在第十六次絞殺後隨即立刻凝結起來。


    劍陣集結著謝玉書基本沒怎麽動用的靈力,所有劍意都歸為一類,然後直直追向瘴氣——


    “萬劍歸一。”


    已經幾百年沒試過這個劍招,謝玉書用出來的時候,都覺得有種恍然隔世的陌生,而後神識受損後靈力盡出,整個人也在這一瞬後脫力起來,感覺眼前有些發黑……


    好像,飛葉等物從身邊不斷掠過。


    謝玉書提醒自己一聲:不可以倒。


    然後劍式落。


    殘餘的稀薄瘴氣,剛接觸到靈力便開始蠶食,隨即卻直接被連著一起絞殺到近乎不存在。


    陣法之內飛花落葉直接襲去,落在裂縫之間,間或偏移到邊沿的那些擊碎了幾道裂縫分支。


    陣法內從混亂到平息不過十幾瞬。


    等到混亂淡去,陣法之內終於不再瘴氣彌漫,入眼便是一片明晰。


    皎皎月色間,一人身披淺灰色法衣,直直立在一片混亂之中,背對著眾人,身形挺拔。


    原本輕握在手的靈劍不在手中。此刻雙手都放置在身前,叫人看不清樣子。


    他很久沒有什麽動靜,立在步步冰雪之上,仿佛人也如同冰雪安靜。


    趙長老正猶豫是否進入陣法,便聽到人又有了聲音。


    他說:“進來。”


    語氣極其平淡,又沒有什麽情感。


    趙長老帶著萬劍歸一宗挑出來的幾十弟子立刻進入陣法。


    門下弟子按照吩咐去處理最後的一點瘴氣,趙長老想著剛才,有些想問什麽,急急走過去了,卻不知該如何問。


    到隻剩幾步了,被逼剛要說話,心裏把問題打腹稿幾次了,卻發現謝玉書已經直接朝著這邊倒下來了。


    他拿劍鞘一下將人接住,接完才覺得這下意識動作似乎有些失禮,尤其是在這位……剛破了瘴氣之後。


    趙長老暫時對著稱唿猶豫起來,然後喊來弟子照顧人,自己前去和其他人一起處理瘴氣之後的裂縫問題,也是這次的本質問題來。


    他想著剛才最後的混亂是不是萬劍歸一宗的劍式萬劍歸一,又感覺不對。


    謝玉書被接出陣法之外。


    第二日,醫修門派與舟穀的第一艘雲中船到達靈月城。


    *


    使出萬劍歸一後,暈眩裏,謝玉書多次提醒自己:


    不可以倒。


    神識受損了,不可以倒。


    靈力耗盡了,不可以倒。


    就算這會兒腦子疼到受不了,也不可以倒。


    不論什麽時候都不可以倒。


    如果倒下了……


    他想起李忘情剛知道萬劍歸一這招的時候。


    李忘情眨眼,有點害怕的樣子:


    “萬劍歸一是用所有的靈力合作一擊,不論用之前怎樣,用完了都會靈力耗盡。那如果用完了,敵人依舊還在,那個時候我又應該怎麽辦?師……前輩。”


    謝玉書當時的迴答是:“把自己收拾幹淨一點。注意,能站直就最好還是站直,能笑也還是最好笑一下,如果有餘力,則最好什麽都保持最好的狀態,不要讓人看輕你自己……”


    李忘情慢慢滿臉疑問。


    謝玉書才道:“這樣,你死的時候就會顯得體麵一些了。”


    李忘情當場表示他不要學。


    謝玉書在想起這件事後,堅持好一會兒了,才終於能出聲:“進來。”


    倒下去的時候,想了想自己這樣應該看起來還行,想笑一時沒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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