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趕迴王宮,容恬等身上早已滿布土塵,個個臉上都蒙了一層黃泥,累得不成人形。


    瞳劍憫聞訊趕來,愕然道:“大王怎麽趕得這般急?瞳兒牽掛大王,說要把太後病情好轉的消息早日告訴大王,親自往大軍方向去了,難道大王在路上沒有碰上?”


    “碰上了,我命他到大營去。”容恬腳不停步,邊走邊匆匆地問:“太後病好點了?”


    瞳劍憫隻好快步跟在身後:“好多了,昨天已經不用再進湯藥,可以出花園走動。大王這是趕著去哪?”


    “太子殿。”


    進了太子殿,景色依舊。鳳鳴特意命人製作的,可兩人共坐的大秋千上沾了兩片落葉;他喜歡半躺著吃秋籃新做的電心的石床光滑可鑒。


    秋籃等大侍女沒有跟來,太子殿中都是負責打掃的下等侍女,見大王忽然出現,驚惶失措匆匆行禮,都乖乖離開溜的無聲無息。


    輕輕舉手,正殿廳門“吱”一聲徐徐打開,看著熟悉的景物擺設,仿佛處處都有鳳鳴的影子,容恬忍住心中激動,悄聲道:“鳳鳴,我接你來了。”


    四周寂靜,哪有半點迴應?


    他耐心喚了兩聲,身後傳來一把怯怯的女聲:“大王,招魂魂魄的事,恐要法師在旁邊指點。”


    原來是采青。她隨著容恬迴都城,雖然坐在馬車上,也吃盡了顛簸之苦,臉蛋瘦了一圈,憔悴許多。


    鳳鳴出事時身邊俱是親信,其中隻有采青是新人。單為這點,容恬已經對她起疑,因此不願她留在鳳鳴身邊,特意命她隨身侍侯。


    容恬深深看她一眼,才點頭道:“不錯。”揚聲喚來殿外侍衛,吩咐道:“請鹿丹國師過來,他要的各種藥物,本王已經吩咐給瞳劍憫,頃刻便可備好。”


    侍衛領命去了。


    采青垂手站在容恬身邊,渾身都不自在,蒼白著臉等了半天,不聽見容恬吩咐,自行到廚房取了熱水,泡了香茶端到廳前。


    “大王,請用茶。”


    容恬一路勞苦,正覺得口渴,剛要接過,方才派出去的侍衛忽然氣喘籲籲跑來,臉色怪異地跪倒稟道:“大王,鹿丹國師死了!”


    “什麽?”容恬勃然色變。


    “哐當”一聲,采青手中茶碗滑落,在光滑的石地板上摔個粉碎。


    容恬猛退兩步,好不容易站穩了,剛要詳細查問,瞳劍憫恰好推門而入,也是一頭冷汗,稟道:“劍憫聽說鹿丹國師的事,立即過去親自查看國師屍身。鹿丹雖然死了,但死的卻不是鹿丹。”


    容恬已經鎮定下來,輕輕瞅了渾身劇震,花容變色的采青一眼,坐了下來,沉聲道:“到底怎麽迴事?詳細說清楚。”


    “大王,那人身形與鹿丹酷似,穿著鹿丹的服飾,戴著不知什麽古怪材料製作的麵具。因為是服毒自殺,黑血從嘴裏流下來,沾到麵具,讓麵具有一處地方發了皺,劍憫才一眼看出來那不是鹿丹。”瞳劍憫雙手遞上一樣肉色的臉皮似的東西:“這是從那人臉上剝下來的麵具,請大王過目。”


    容恬接過隻瞧了一眼,雙手用勁將麵具狠狠撕成碎片,犀利視線轉向腳下的侍衛:“馬車裏麵的是不是鹿丹,你們難道沒有仔細看嗎?是上路前就換了人,還是中途被鹿丹逃走了?”


    這侍衛也是一路跟隨容恬風塵仆仆趕迴來的眾心腹之一,出了鹿丹的事,剛好碰上自己倒黴傳令報訊,滿肚子委屈,又驚又怕,連忙低頭道:“大王曾有嚴令,鹿丹國師迴到王宮後需要耗費心智做一件大事,極需靜養修煉,任何人不得打攪國師。一路上,連送飯送水都隻能放到馬車邊上,請國師自行取用,下屬又哪敢摸國師的臉皮,看看是不是假的。”


    容恬一陣作聲不得。


    鹿丹開始做的戲入情入理,而且又是自動要求隨容恬迴都城,甚至連容恬自己都沒有想過他會中途逃脫。有詭計的話,也該在迴到都城後發動吧。這種想法讓容恬吃了一個大虧。


    容恬眯起眼睛,仔細把事情前後想了一遍。


    鹿丹花了這麽多心思,就是為了逃跑?假如不僅僅為了逃跑,他還有什麽目的?


    “難道是為了鳳鳴?”容恬眼裏閃過一絲野獸被襲擊時發出的光芒,神光迥現,又消逝收斂,按捺著自己不要輕易動怒,以免不能冷靜處事。


    殿中人人都感覺到異常的壓力,空氣仿佛被壓成硬塊,無法進入肺部。沒有人敢作聲。


    “就算鹿丹在,也不能怎麽樣。”容恬強迫自己穩住心神,緩緩地思考著:“東陵和瞳兒已經知道內有奸細,嚴加戒備。數萬大軍在保護鳳鳴,還有秋籃幾個忠心耿耿的侍女,還有即將迴去的容虎和烈兒……”


    停了自語,若有實質的視線轉向一旁的采青,形成讓人窒息的、強大的壓迫力。


    “采青,鹿丹和你,有什麽關係?”


    采青臉色比死人還蒼白,聽見鹿丹死去的消息,她摔了茶碗,象被雷劈中一般。此刻聽容恬充滿君王威力的審問,纖柔身軀微微抖了抖,睫毛直顫個不停,抬眼看了看容恬威嚴得讓人心悸的臉,慌張搖頭:“沒……沒有……”


    “沒有?”容恬危險地眯起眼睛:“瞳劍憫。”


    “在。”


    “立即派出傳令者,大軍中有個叫采鏘的小兒,把他的頭帶迴來見我。”


    “大王不要!”采青大驚失色,撲上來跪倒,抱住容恬的腿哀聲道:“大王千萬不要啊!奴婢什麽都說,隻求大王放過采鏘。”


    容恬低吼道:“說!”


    “上次秋籃姐姐偷偷學東凡廚子的方子,不知怎麽讓鹿丹國師知道了。秋籃姐姐做菜時叫我幫她去要一碗新鮮鹿血,鹿丹國師就把我叫了過去,拿了一碗血給我,讓我當成新鮮鹿血給秋籃姐姐放進菜裏。”


    上方傳來容恬細白牙齒上下磨的聲音。


    “你身為鳴王身邊的大侍女,竟然把他國政要給的東西放進鳴王的菜裏?萬一鹿丹下毒,鳳鳴還有命嗎?光憑這個,就足以將你一家全部問斬!”


    采青拚命搖頭道:“那碗東西奴婢親自用銀針驗過毒的。秋籃姐姐,也是全部銀針驗過毒才放進去給鳴王做菜。”


    “蠢材!不是毒藥,隻要來曆不明就不可以給鳳鳴食用。鹿丹不下毒,難道不會下咒嗎?”容恬快速思考著:“鬆騰莫名其妙暴死,說不定就和那碗奇怪的血有關。”


    努力平複喘息,又問:“鹿丹給了你什麽好處?”


    采青猶豫了一會,纖細的腰肢俯得更低,輕聲道:“國師說他可以招迴死去者的魂魄,所以……”


    “荒謬!”容恬重重喝了一聲,悶了片刻,眉頭越擰越高。


    如今看來,鳳鳴並不是毫無來由地魂魄離身,而是吃了鹿丹的東西陷入昏迷。可恨鹿丹事事設計周詳,所用藥物先令鳳鳴亢奮,後令鳳鳴昏迷,借著鬆騰莫名其妙死亡的事情推波助瀾,營造出詭異的不祥氣氛,又有鳳鳴移魂的事情在前,導致連容恬本人都情不自禁相信了鹿丹的魂魄離身的妖言。


    想到這裏,容恬又不禁鬆了口氣,不管怎麽說,如果鳳鳴隻是昏迷,當然比魂魄離身的情況要好多了。說不定他離開大營的第二天,鳳鳴就醒來了。


    隻是,鹿丹為什麽要耗費心力讓他離開鳳鳴身邊?


    就算鹿丹另在永殷埋伏了兵馬,也絕不可能闖入大營將鳳鳴劫走。


    采青猶在腳下嚶嚶哭泣,容恬見她就怒氣直冒,冷冷道:“你勾結他國謀害鳴王,罪不容赦,理該全家問斬,不過你兒子太小,為鳳鳴積福,本王饒他一條性命。來人啊,把她拖出去。另外派人到大營中宣王令,讓采鏘淨身入宮,終身侍奉。”


    采青早自忖必死,癡癡讓侍衛一左一右反溝著她的胳膊出去,聽見容恬後麵的話,尖叫一聲,不知哪裏生出的勁,竟一把將兩個侍衛揮開,重新撲到容恬腳下,高聲哭道:“大王,采鏘還小,你饒了他吧!”


    “本王已經饒了他死罪。”


    侍衛們連忙上來拖她出去,采青死死抱住容恬的小腿,眼看要被硬生生扯開,不由一咬牙,尖著嗓子顫顫道:“你不能這樣對采鏘,他是鳴王的兒子!他是原太子安荷的親生孩子!”


    她這一叫,眾人動作都停了下來。


    容恬緩緩低頭,凝視著采青的臉,眸子深處的光仿佛翻了無數個圈,幽幽深深的瞳子盯著她,輕聲道:“采鏘是安荷的骨肉?”


    “是。”


    “那麽……安荷知道嗎?”


    “他……”采青抿著唇,傷心欲絕中帶著一絲令人心碎的甜蜜,話裏竟多了一分柔情:“他知道。他對我都很好,見我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不敢讓人察覺,怕人知道後我會遇到不測。我有了身孕,他高興極了,想法幫我調了一個清閑安靜的雜活,盼著采鏘生下來。”或是憶起往日珍貴得一觸即逝的戀情,柔和的臉頰逸出一絲美麗到極點的微笑。


    “安荷,恐怕就是采鏘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不知想到什麽,容恬忽然臉色微變,看向采青的視線再度淩厲:“在宮內傳播太子被人移魂的人,是你?”


    “不錯,是我。”采青抹了抹臉頰上的淚珠,一切都撕開,反而不再在乎,透出點不顧一切的味道來,在容恬可以殺死人的犀利目光下,答道:“我生下采鏘,又被分迴太子殿,滿心盼望著可以見他。可他……他全變了,我在他麵前走過,他根本不認識我,更不用提別的。我知道,那不是他,雖然是他的模樣,他的身子,但那不是他,是另一個魂。”說到後麵,采青越發激動,露出怨色,力竭聲嘶地朝容恬喊起來:“大王,你被騙了!他不是安荷太子,是另一個害死太子的邪魂,他占了別人的身子,他害死了安荷太子!”


    容恬粗魯地一把扯起采青,眼睛瞪得比牛鈴還大,磨著牙道:“原來就是你放出消息說鳳鳴移魂,讓鹿丹有機可趁。這樣說起來,你和鹿丹勾結肯定不止區區一碗放進菜裏的血,你是打算借助鹿丹的力量,讓鳳鳴魂魄離身,然後重新把安荷的魂魄召喚迴來。怪不得你聽說鹿丹死去,連茶碗都摔了呢。哼,鹿丹也不過是在利用你,他壓根就不曾打算召迴安荷的魂魄!”狠狠把采青摔迴地上。


    被說中心事的采青臉上一片絕望的茫然,喃喃道:“他利用我,他說隻要按他說的做,采鏘的父親就會迴來……”


    容恬卻更感到不對勁。


    假如鹿丹早就知道移魂的事,那麽身攜符咒的刺客極有可能也是鹿丹派出的,目的是引起容恬和鳳鳴對咒術的不安。


    鹿丹發出借糧文書時,早就定下今日的毒計,借糧是假,用天地環引誘被軟禁得可憐兮兮的鳳鳴是真。


    這般欲擒故縱的手法,當真匪夷所思,陰險到了極點。


    來迴在廳中踱了兩圈,霍霍亂跳的心不曾安穩下來。一定還有機關,鹿丹花了這麽多功夫,不會空手而迴,他還有什麽計謀,可以將鳳鳴從數萬大軍,眾多心腹侍女的保護中奪走?


    一個可怕的想法忽然竄進容恬腦內,他停下腳,轉身,眉毛深深皺起,凝重地問:“安荷既然有心愛的女子,又快將為人父,為何當年還要尋思跳河?安荷溺水被救起時,除了禦醫侍女外,身邊還有什麽人?”


    空氣再度凝結,寒氣從石地板一絲一絲滲進人的血管。


    瞳劍憫顯然知道容恬想到什麽,臉色劇變,驚惶地看著容恬射向他的目光:“好像……好像還有瞳兒。”


    “瞳兒?”容恬喃喃道:“瞳兒向來看不起安荷,為何安荷落水,他這般關心?”腦中靈光一閃,關鍵處忽然想開,容恬臉色驀然黑沉,咬牙道:“瞳兒該死,是他推安荷下水的!當日安荷是西雷太子身份,安荷一死,瞳兒就是接下來的王位繼承人。”


    如果這事被鹿丹知道,以這個要挾瞳兒的話,兩人的勾結就並非不可能了。現在迴想起來,瞳兒去大營和發現奸細的時機也太巧了。想到此處,容恬一腳踢開大門,高聲喝道:“來人啊!立即備馬整軍,隨我迴營!”


    鹿丹脫離掌握,對鳳鳴虎視眈眈。而西雷看護鳳鳴的大營,此刻正在瞳兒掌握之中。


    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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