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你消失了七年,我一頭霧水,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早已來了不止一次,你的老家我也去過,隻可惜差不到你半點蹤跡。”


    他所道之言帶著幾分艱澀,薑行衛也深知其中緣由,兩人一時陷入沉默。


    “兩位,請坐下再說。”唐玄伊開口在兩人中間調和。


    沈衝雖然有氣,但是看唐玄伊的時候還是會多幾分客氣,一是他是沈念七的心上人,二是自己如今沉冤得雪,與唐玄伊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於是他便應了,掀開下擺入席,薑行衛也坐入對麵。


    許久後,沈衝才說道:“其實,我本打算這是最後一次來長安打探。若是尋不到任何消息,就打算從此隱居山林,再不現身。但是未料,竟在途中遇到了王少卿,還得知了自己有個女兒……”沈衝露出很複雜的表情,“當時,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麽心情,但是……我真的很高興,所以迴來想看她一眼,結果竟在長安得知了我的案子被翻的消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突然……我這一輩子查過的事情無數,卻獨獨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女兒還活著……僅僅是因為怕穰縣有人認出我所以從未踏足那片土地。若早知有念七,何所懼也?”


    “可是如今明明知道沈博士在此,,沈公還是想離開長安?”唐玄伊問道。


    “因為……”沈衝有些語塞,而後沉聲說道,“因為我不想給她帶來危險。雖然當年的案子被翻了,可是隻要我現身,必還是會引起一陣不小的風波。更何況……”沈衝的眼神有些虛無,“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不想再卷入任何的朝廷紛爭之中了。”


    聽到沈衝的話,薑行衛也垂下了眸,隻有在這一點上,他們想到了一起。他們就這樣消失人間,興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就在這時,唐玄伊再度開口:“沈公,雖然無意讓您再入紛爭,但是……恕唐某直言,唐某現在有一件十分緊迫之事,需要了解當年沈將軍所調查的結果。不知可否……”


    沈衝微怔,看向薑行衛,緩緩點頭:“這……也是我將珠子交給王少卿的理由。若是你找到了我,我便完成最後的使命,若是你沒找到我,我便會離開。”


    唐玄伊心裏還是有些沉重的,想起自己差點與沈將軍擦肩而過,仍然還是有幾分不安,於是開門見山地問道:“沈將軍,關於太平公主事件……”


    沈衝直接伸出手,道:“唐大理,直接給我看七年前太平亂黨誅殺的名單吧。你想知道,是否有漏網之魚,沒錯吧?”


    唐玄伊立刻迴身找到那份名單,雙手遞交給沈衝。


    沈衝豪邁接過,用力一抻,一一念著上麵的每一個名字。忽一皺眉,又重頭到尾重新念了一遍。


    待念完第二遍,沈衝出了一會兒神,他垂著眸,似乎在腦海裏確認什麽。


    最後,抬起頭很肯定地對唐玄伊道:“這裏至少少了三個人。”


    唐玄伊眸子晃過一道幽光:“可是這裏是與太平公主有關聯的所有人的名單。”


    “在太平身邊,還有三個,三個在關係上,與太平沒有半點聯係的的人。”


    唐玄伊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一種有什麽困惑,馬上就要解開的興奮感。


    然而,當沈衝口中的三個名字被道出時,唐玄伊卻愣怔了。


    他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於是又問了一遍:“沈公,您說,那三個人……是誰?”


    沈衝將名單放下,一字一句道:“甘平、方廣,以及……”頓頓,“趙如風。”


    “轟”的一聲,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在唐玄伊的血液裏炸開。


    趙如風,為什麽又是趙如風?


    自己這是第幾次聽到這個名字?!


    第一次是在向子晉口中,第二次是在國子監案件中,第三次……則是現在。


    這個曾經與任何事情都毫不相關的人,為何又一次的冒了出來,讓他措手不及。


    不,在所有的事情裏,又有幾人是真正的毫不相關,從趙榮開始,從鳳宛開始……所有涉獵過近幾次案件的人,都有著一些讓他無法想象的聯係。


    到底是什麽將他這些被所有人忽視的人串聯到了一起?


    唐玄伊立刻旋步走到案幾旁,翻找出當時在機關人案件裏存下的趙如風的畫像,跨著流星大步來到沈衝麵前,說道:“沈公,您說的趙如風,是這個人嗎?”


    沈衝隻瞥了一眼,沒細看,直接說道:“我是不可能認出來的。”他道,“我見到這三個人的時候,趙如風還是個孩童。”


    唐玄伊微攏眉:“孩童?”他將畫像收起,“為何會是孩童……?”


    這時薑行衛想起來了,問道:“難道你說的那三個人,是當年太平公主曾救下的那三個……”


    第307章 甘平


    “對,就是那三個。”沈衝說道,“那三個孩子,曾經是我親自救上來的,所以記憶猶新。再加上七年前,你讓我調查太平亂黨事件,我刻意尋了尋那三個孩子,但是未果,所以我懷疑他們並沒有死。果然……”沈衝看向唐玄伊手上的名單,“裏麵確實沒有那三個人。”


    “兩位說的……”唐玄伊有些困惑了。


    薑行衛便解釋道:“二十多年前,沈衝還是千牛衛大將軍的時候,曾接過敕令護送過一次太平公主出城,後來在路上遇到了三名差點餓死的孩子。”


    “接下來我來說吧。”沈衝將話接過,繼續道,“那一年,朝堂動蕩,武氏年邁,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朝中人都在絞盡腦汁依附勢力,還有一些人因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不能久坐官位,變趁著最後機會斂財。但偏在這時,嶺南附近發生了洪災,但因災銀被那些下級官宦所貪,所以餓死了不少人,幸存者沒有戶籍,大多數淪為奴隸遷徙他城,但也是因糧食不夠,又餓死一片。那時正逢太平路過,無意間救下了三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其中年紀最大的男孩兒,叫甘平,其次是方廣,最後是不過幾歲的趙如風。無法認出畫像,是因為趙如風那時候實在太小,成年後相貌必然會變化很多。再加上時間久遠,我已無半點印象。但隻記得,如風那孩子不愛說話,喜歡搗鼓一些小木頭,而且對兵器也十分好奇。”


    唐玄伊心下發緊,匠人通常在很小的時候就會表現出天賦,當時聽向子晉說,趙如風一直是個天才。這麽看來,被太平救起的那個趙如風,很有可能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個趙如風。


    “可是,他們也不過是被太平救起的孩子,為何沈公會將他們與太平亂黨聯係起來?”唐玄伊不解。


    沈衝迴憶半晌,說道:“原因是那個叫甘平的孩子。”


    “甘平?”


    “這個孩子不可小覷。”沈衝站起身,邊迴想著邊走了幾步,布滿滄桑的臉上浮出了一抹凝重,“我並非太平的護衛,所以並沒與這孩子接觸太多,短短數日相處,我所發現的是……這個叫甘平的孩子心思很重,很會利用自己弱小的一麵換取利益,而且他很會偽裝,也沉得住氣,雖然當年還是顯得青澀,但是當時我就覺得,若是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變成一個不得了的人……太平本不是善男信女,卻決定將他們帶在身邊,其中最是寵愛甘平,教他讀書寫字,甚至是文韜武略。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這孩子的非凡之處。”


    “當時這個甘平多大?”唐玄伊問道。


    “十五歲,算是少年了。”


    唐玄伊心算。當年十五歲,到現在,應該是四十多些,比他要大。


    沈衝像是已經陷入迴憶中那般,用著有甚發沉又沙啞的聲音說道:“讓人最難忘記的,是這個孩子的眼睛。第一眼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用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所有人,但不是那種會發泄的暴怒,而是很深沉的憤怒,像是深海一樣,冰冰冷冷。但唯獨,他會用另外的眼神去看太平。”


    唐玄伊攏眉,不知為何,開始有一些微微的不舒服:“那是……什麽樣的眼神?”


    沈衝迴頭看向唐玄伊,眼中也有困惑,但也有著篤定:“是一種異常的情感。”


    “異常?”


    沈衝點頭:“原先,我以為那隻是少年對救命恩人的感激,但後來我發現遠不是我想的這麽簡單。他總是遠遠的望著太平,隻有那時候,那雙眼睛裏才會透出光亮。後來……果然驗證了我的想法,在路過金州的時候,這孩子因為有人辱罵了一句太平,便將那個人殺了。而且還在其活著的時候割下了他的舌頭,拔出了他的眼睛。可以說,這個孩子的性子十分暴戾。”


    隻因為一句辱罵?


    唐玄伊眉心緊鎖,二十多年前,依稀記得金州是簡天銘的父親在做金州刺史。


    “後來那個孩子沒受到懲罰嗎?”


    “沒有。”沈衝迴答,“是太平親自將他從牢裏帶出來的,而且還提走了大部分的卷宗。”


    唐玄伊愈發覺得這個人值得注意,因為正像是沈衝方才所言,太平絕不是善男信女,而且為人處世手段很辣,可另一麵,卻又有著極為獨到的眼光,因此才能做到滿朝文武皆為她用。


    比起趙如風,他明顯感覺到這個叫甘平的少年……不,如今已經不是少年,而是一個危險的男人,要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值得注意。


    “所以。”沈衝說道,“當接到要調查當年太平亂黨事件的時候,我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甘平,迴來也隻是想要找到薑行衛,確認這三個人,尤其是這個叫甘平的人,在不在當年被處死的名單裏。如果沒有,便要小心了。”


    唐玄伊漸漸覺得棘手了,又看向被布蒙住的線索板,裏麵有著千絲萬縷的線索,但是這麽久,這麽久了,竟然都沒有露出“甘平”這兩個字。若是他沒有參與還好,若是參與了,也就證明這個人在對付大唐三司上遊刃有餘。


    若是如此,這個人,將會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


    薑行衛與沈衝離開議事堂後,唐玄伊獨自又待了好一會兒。


    他麵對著線索板,坐於公案上。


    外麵有些微風,偶爾會將議事堂的門吹得有些響動,火光也在房中四處搖曳,照得唐玄伊的影子時長時短。


    唐玄伊望著那不知道被自己看了多少遍的線索板,又看向上麵每一個名字。


    這種感覺很不好,就像是他曾以為他已經踩在了彼岸之上,卻發現原來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那些案子背後帶來的異樣感,終於讓他找到了根源。


    他閉上眼睛,仿佛感受到了那隻不止一次感受到的黑暗中的手,正徐徐在他身後張開五指,而且馬上就要抓住他的肩膀。但是他卻連黑影的存在都不知道。


    忽然想到了之前賀子山給他的那枚棋子,他挑了出來放在光下端詳。晶瑩剔透,十分罕見。


    再迴想賀子山邀請自己時,篤定是在救他。


    當時他以為所謂的“救”,是從倪敬手裏,但看來是另有一番深意。


    繼而,唐玄伊又想起了賀子山說過的那句“留給大理寺和長安的時間不多了”。“山在霧中藏,撥霧見山……在山的那頭,等著我。霧……難道說的是倪敬,那山……”唐玄伊深望著線索板上,自己曾將所有人都指向子清。因為當時隱隱覺得子清後麵還有什麽,所以他提前在子清下麵畫了一條另外的線,並引向一個問號。


    唐玄伊拿起筆,拿了一塊新的木牌,寥寥幾筆寫了“甘平”的名字。


    懸停許久,慢慢將它覆在了那個問號的上麵。


    第308章 收線


    他鬆手,木牌左右搖晃,火光打在上麵,忽明忽暗。映入唐玄伊深邃的黑眸裏,卻像是一條蛇一樣,輾轉著它的影子,仿佛在嘲弄著它的敵人。


    “甘平……你究竟是誰?”唐玄伊凝視著那個陌生的名字,仿佛透過了時間看到了當年那個年輕的、卻冰冰冷冷的眼神。


    半晌,唐玄伊提起筆,將賀子山連到甘平上,中間也打了一個問號。又寫下了“趙如風”與“方廣”兩個名字,再然後將趙如風與向子晉聯係在一起。


    “賀子山、甘平、趙如風、方廣、子清……吳千……”唐玄伊將墨點在鳳宛上,也畫上一條線往下拉,但是在該連在誰身上時卻產生了疑惑,最終停在中途,“在宮裏的,是誰?”他左手指尖轉著那顆棋子,“這個東西,又是什麽意思?時間不多了,又是什麽意思?”


    他伸出右手,張開五指這在眼前,將板上所有名字都遮在其中,然後沉下眸,一點點地守住拳。


    大門被推開,冷風將火光吹得淩亂。


    秦衛羽步入,在堂中說道:“大理,禦史台已經要開始審倪敬了,左大夫來問,大理是否有想問詢之事?”


    唐玄伊順著甘平的牌子,看向上麵唯一有可能與之聯係的那個人。


    “務必讓他吐出與子清勾連之事實。”


    秦衛羽抬眸。


    唐玄伊側眸看向秦衛羽:“倪敬身為宗正寺卿,掌管教派事宜,與玄風觀道長必是有著數不清的利益相關。倪敬倒台,陛下下令絕不姑息任何人。大理寺放線已久……”他眸露冷光,“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秦衛羽立刻長揖:“卑職明白!”


    ……


    當唐玄伊來到後院的時候,念七獨自一人坐在席上發呆,偶爾會給自己斟上一杯酒。案上還有另一個杯子,裏麵還餘下半杯。


    唐玄伊左右看看,此處卻無沈衝的身影:“沈將軍呢?”


    “父親他……已經離開了。”沈念七收起酒杯,仰頭看向唐玄伊,苦澀笑笑,“父親說,他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所以還是決定離開長安。”


    唐玄伊微微沉了心,卻也理解沈將軍的心思。正像是之前所說的那樣,誰也無法猜透君王的心思。雖然沈將軍平反,可他與薑行衛知道的秘密太多,再者,就算陛下不會有殺心,也必會讓他們再繼續秘密替皇家辦事,但……兩人如今都已是花發老者,不願再蹚入大唐這攤渾水,唯有離開長安,才能保得自己和身邊人平安。


    但接下來,念七又笑笑,小手揪住唐玄伊的袖口,道:“別操心,唐卿,父親說,他還是會在城外待一陣子,若是想要找他,隨時出去便好。隻是長安城,他待不得。”


    “嗯。”唐玄伊垂眸望著微醺的念七,雖然知道念七是不想讓自己擔心,但是難掩眉宇間的失落,他不想做那些無謂的勸說,隻是這樣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就像她過去做得那樣。


    忽然,念七想起什麽,於是仰頭看向唐玄伊道:“對了,唐卿,剛剛從外麵迴來的時候,你與父親,還有薑公談了什麽?”


    唐玄伊指尖忽然一沉,眼神也跟著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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