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左朗親自打開禦史台的單間牢房大門。


    唐玄伊徑自走出,不染半點塵埃。


    “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麽一日,左某親自來迎接唐玄伊。”


    唐玄伊攏了攏袖口,而後對左朗頷首:“世事難料。”另又道了一句,“感謝左大夫。”


    “我隻是做了一個早該做的決定。”左朗聲音微沉,“但,我能做的,也隻能到這裏了。”他與唐玄伊並排走出,“別讓他們等急了,我可不想禦史台的門被大理寺人踏破。”


    唐玄伊似乎許久都沒有唿吸過新鮮空氣,閉著眼某深深吸了一口,再睜眼時,大理寺上上下下都站在他的麵前,他們就像是當時送走唐玄伊的時刻一樣,各個都用著複雜而悲痛的神情望著唐玄伊,七尺男兒王君平甚至在那裏偷偷抹著眼淚。


    再然後,唐玄伊看到了她。


    今日陽光,刺目,仍是下了雪。


    她披著一件雪色絨披風站在這片寧靜的雪中,用著一世深情望著他。


    那曾經圓潤的小臉兒,在一個月之中瘦了不少,身子也更加單薄。


    “唐卿……”念七輕輕念出這個似乎太久沒有道出的名字,眼眶濕潤。


    僅僅這樣一聲輕喚,勾起了唐玄伊太多的迴憶與愛戀,心口騰升著無法抑製的疼惜。


    千言萬語,轉化為一個簡單抬手的動作。


    他望著她,等著她,然後給予一抹溫暖的淺笑。


    血液中沸騰的情感終於衝破了最後的理智,念七向著他跑去,


    用盡全身的力氣撲入他的懷中,使得他忍不住也後退半步,再然後,他穩穩將她接入。


    堅強了這麽久的心一下子融化,她什麽也沒說,靜靜將臉埋在他的懷裏。放在他身後的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衫,似乎害怕他再次從她眼前消失。


    他也迴擁著她,感受著那熟悉的氣息,滿溢的情感填滿了他的心扉。然後在她耳畔,輕柔說道:“念七,謝謝你,救了我。”


    念七不傻,知道最後左朗倒戈必與他有關係,遂隻抿抿唇,沒有迴應。


    在這一刻,其實什麽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迴來了,僅此而已。


    “再也不要離開了。”她輕聲說道,小手在微微發顫。


    “嗯。”他輕應,將唇貼在了她的額間。


    許久,唐玄伊將念七從懷裏拉開,看著她那張已經徹底荒廢的小臉兒,不由笑了,用袖口幫她拭去所有淚水,然後說道:“救命恩人,我們迴家?”


    沈念七輕輕點頭,憋了半晌,終於綻出了那久違的笑容。


    秦衛羽與王君平也有些感慨,沈博士,終於又迴道了過去的樣子。


    一切終於結束了。


    就在這時,一個腳步聲漸漸靠近,唐玄伊抬眸,看到了正緩緩走來的唐天明,還有一並來迎他的簡天銘。


    沈念七感受到了,從唐玄伊懷中脫離迴頭看向唐天明。


    隻一個月的時間,他雖然仍舊彰顯著將軍的威嚴,可是卻遮不住那突然的蒼老。


    然,他卻沒對唐玄伊說更多的話,隻是點了下頭。


    唐玄伊也迴以頷首。


    彼時,唐玄伊又注意到禦史台不遠處的夏元治的身影,他也在偷偷抹眼淚,似乎等待這一刻等待的甚久。


    唐玄伊竟不知道,原來自己這般受歡迎。


    看了一眾傷春悲秋的簡天銘終於忍不住了,衝出來說道:“好不容易出來了,今日不辦個宴會慶祝一下?”


    然唐玄伊的眼神卻微微沉凝,說道:“仗還沒打完,打完一並慶祝吧。”


    秦衛羽與王君平麵麵相覷。


    “總之,先迴去吧。”唐玄伊說罷,帶頭先走。


    其餘人見狀,皆笑開,然後浩浩蕩蕩跟隨在唐玄伊身後,朝著大理寺走去。


    左朗望著那浩浩蕩蕩的人群,心情有些複雜。


    不知為何,每每看到大理寺的人,都會有種動容,仿佛時光一下迴到了自己剛入禦史台的時候,沒有那麽多的運籌帷幄,有得隻是誓言要替天下蒼生謀福的誌向。


    左朗對著天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這長安的天,往日也這般令人舒暢嗎?”


    一旁晁非不知如何迴答,他知道,變得不是長安的天,而是左大夫自己。又貪戀地吸了一口氣,左朗這才道:“迴去吧。”


    他轉過身,卻見晁非視線往外多看了一眼。


    “石中丞……?”


    一聲熟悉的“左大夫”傳入耳中。


    左朗停步,神色暗下,他什麽也沒說,也沒轉過頭,就是這樣背對著石溫正。


    剛要抬步,卻聽到石溫正跪在地上的聲音。


    左朗下意識停下步子,但他仍舊沒有看他。


    石溫正壓下身,重重給左朗磕了一個頭,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額頭很快泛出血色,但他什麽也沒說,就是這樣做著,直到左朗開口。


    “聽唐玄伊說……是你用性命,求唐玄伊保我?”


    石溫正停下,但沒有抬頭,也沒迴答。


    左朗帶著幾分落寞地說道:“唐玄伊,是個值得追隨的人。今日結束,他應該會向陛下將你調到大理寺,以後在那裏,照顧好自己……別被大理寺的那群小子欺負了。”


    說完,他便走了。


    石溫正伏在地上,忍不住哽咽,盡管努力睜著眼,可眼淚還是忍不住的落下。


    他撐起身看向禦史台的大門裏。


    左朗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單,今日又恰逢落雪,禦史台冷冷清清。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厚厚的冊子,裏麵寫滿了對左大夫的叮囑,這都是他平日會做的,叮囑左大夫吃藥,叮囑左大夫注意左千金的生辰……還有所有重要日子的記錄。


    他將其雙手交給晁非:“以後,左大夫就拜托給你了,晁中丞。”


    晁非接過,翻看幾眼,眼神略微發深,而後什麽也沒說,也迴身走了。


    禦史台的大門終是關上,石溫正是雙膝浸在雪中,涼意滲入血液。


    秦衛羽慢慢走到石溫正身邊,說道:“走吧,迴大理寺。”


    石溫正點頭,又抬頭看了眼“禦史台”那三個字。


    他起身騎上馬,終朝著相反的方向去了。


    雪越下越大,覆滿整個長安。


    第293章 理由


    返迴大理寺,唐玄伊卻連衣服都沒換,立刻朝著議事堂走去。


    一眾人都很困惑,事情明明都解決了,為何大理還如此神色凝重。


    這氣氛一點喜慶的邊兒也沾不上,所以其他人也不敢提晚宴的事,不得已都迴到了原先的位置繼續履行職責,王君平則跟進了議事堂。


    邊走著,唐玄伊便對王君平說道:“王少卿,去將這麽久以來整理的關於七年前案子的所有卷宗取來,稍後禦史台還會送來一些卷宗,準備接收。”


    王君平愣了下:“取……?卷宗不就在大理寺嗎?”


    唐玄伊頓步,要如何說是他讓陸雲平藏起來的呢?遂也就不解釋了,直接說了一個地址讓他帶人去取,王君平本就繞不過彎兒,所以幹脆也就不想了,既然大理這麽說了,他去做就是。


    於是王君平接了命,立刻帶人離開大理寺取卷宗。


    唐玄伊依舊步履快速,念七不由跟著小跑,問道:“那……唐卿,我做些什麽呢?”


    唐玄伊頓步轉頭,原來這個小尾巴一直還跟著,他是想讓她迴往生閣休息,但……一是知道這個小女子必是不會同意,二是不知為何,自己也有些不想放她離開。默想片刻,說道:“跟在我身邊吧。”


    沈念七當即就樂了,背著小手,嘴角掛起彎彎笑意。


    唐玄伊勾了淺唇,不由,慢慢用食指撫過念七的臉頰,輕柔的,溫柔的。


    這讓念七失了神,呆呆凝望唐玄伊的黑眸,似看入那深不見底的海。


    這時,有腳步聲靠近,唐玄伊迴頭,看到了正在議事堂門口等著他的薑行衛。


    唐玄伊一下定住了,先是因看到了與過去有著翻天覆地變化的他而感到詫異,再來,還有一抹見到故人後的淡淡懷念。


    明明是同一個地方,卻已滄海桑田。


    薑行衛,已不再是當年站在大理寺議事堂前,意氣風發的大理寺卿。


    他的臉上多了許多歲月留下的痕跡,笑容也多了些晦暗。


    那雙眼底,再是找不出過去的光輝。


    “玄伊。”他喃喃念道,露出一絲笑。


    唐玄伊迴身,正對著薑行衛,以最恭敬之禮行之。


    “薑公,玄伊迴來了。”


    薑公?


    沈念七微愣,她也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花發老人。印象裏,在最後這幾日,她無意間瞥見過這個人,但是因為她當時太沉痛,並沒心情去打聽陌生人姓甚名誰,所以也就不了了之。現在想來,這個人好像一直呆在大理寺。於是小聲問道:“唐卿,他是……”


    唐玄伊遲疑片刻,道:“薑行衛。”


    沈念七的心髒猛地跳動一下,怔怔望著眼前這個可以說是過盡滄桑的老人。


    他就是薑行衛……就是過去的大理寺卿?


    就是當年……買通證人,一手促成父親成為昭帝刺殺案內應的薑行衛?!


    那一刻,念七的腦子是空的,但她沒有過分的表現,隻是呆呆站在那裏,低下頭。


    “嗯。”她應了一聲,便再也沒說什麽了。


    ……


    關上議事堂的門,唐玄伊與薑行衛隻單獨二人坐在裏麵的案前。


    在薑行衛麵前,唐玄伊並沒擺出大理寺卿的架勢,反而依舊是如過去那般,謙卑地坐在一旁。


    門外沈念七準備迴房,但是走了幾步,又有些在意,遂返迴,輕輕靠在議事堂大門的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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