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具?”唐玄伊右眉微挑,“傳我的命,讓金吾衛迅速包圍現場,盡可能地將現場遮上,莫要讓這場雨把證據都衝沒了!另外叫上王少卿,我馬上出發。”


    “是,大理!”衛士接命離開。


    唐玄伊看向仍在咆哮的雷雨。


    看來這場雨,並不打算罷手了。


    ……


    半個時辰後,唐玄伊、王君平與一種大理寺衛士集中在了安邑坊的一間民居中。


    此時的雨雖然沒有方才下的那般劇烈,但仍舊淅淅瀝瀝,像是斬不斷的棉絲。


    沈念七打了個哈氣,用力揉揉眼睛,剛才睡得好好的,聽說發現了一具屍骨,結果就這樣從被窩裏被人喊了起來。抖擻下精神,緊忙踏著小步跟著進了房。


    一股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沈念七蹙眉,這個味道不像是放了很久的屍骨,而是全新的命案。


    果不其然,才走了三步,就差點踩在了血泊裏,因著這潮濕的天氣,血液凝固卻未幹。


    屋子十分淩亂,東西東倒西歪,像是有掙紮過的痕跡。而在血泊的正中央,則是一具到處都是血痕的機關人。由榫卯拚插的縫隙中還在源源不斷地向下滲著血,最早滲下的已經幾乎幹涸,新血又覆蓋上一層繼續朝下蔓延。


    這次王君平不嘔了,可是眉心蹙得很緊,“大理,看起來……這具殼子裏的不一定是一具純粹的骨頭了。”


    唐玄伊也有這種預感,先觀察了一圈機關殼的外層,發現上麵有幾個酷似手的指印。之所以說是酷似,因其並沒有人類手指指腹下壓時的緩衝,而是一種冰冷器械樣的整整齊齊的痕跡。木殼周圍的血泊裏有奇怪腳印若隱若現,與殼子上的手印一樣。


    等待畫師以最快速度將機關人及現場記錄,唐玄伊戴上手套,親自拿工具對準機關人殼子的縫隙,用力撬開。


    先前從縫隙中擠出的血液終於有了更大的空隙,一下就從旁邊流出。


    待殼子完全打開,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正如所有人預見的那樣,殼子裏確實躺了一具屍首而非屍骨,但是為了能將他塞進機關人中,渾身上下多餘的人都被削下了一圈。唯獨留下了一張因恐懼而猙獰起來的臉,那是一張讓人隻要看一眼就忘不掉的表情,仿佛是身處地獄時才會看到的表情。


    王君平下意識撇開頭,不願繼續直視。


    “看來,這次不用驗骨了。”沈念七也跟著說道。


    不過唐玄伊的重點卻並未放在屍首本身,而是看向了木殼蓋子的裏麵。


    正當這時,外麵傳來一陣騷亂。


    “讓我進去!!”


    聲音雖沒打斷唐玄伊的專注,但王君平卻蹙起了眉,在大理開口前快步來到門口。


    “怎麽迴事!”話音剛落,王君平就愣了一下,“咦,您、您不是……”


    是昨天剛剛因為曾全而暫時洗脫嫌疑,從大理寺放迴的兼愛閣閣主向子晉。


    “裏麵的人是兼愛閣的學徒!”向子晉一字一定地說道。


    屋內唐玄伊聞聲,視線向外瞥了一眼,揚起指尖示意放行。


    得令後,向子晉帶著另外兩名學徒匆匆步入屋內。


    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個場麵無疑是可怖的。


    向子晉臨到門口腳步頓停,半晌,才緩慢而小心地走入。但在看到殼子裏那具屍首的麵容時,向子晉的謹慎都被瞬間打破,雙眼瞪大,“羅軒……”


    唐玄伊將視線從殼子上挪迴,問道:“向閣主確認他是兼愛閣的學徒嗎?”


    “怎麽可能不確定!”向子晉情緒有些不穩,撲上前來到機關殼,整張臉都漲紅,“是誰,究竟是誰竟然下這麽狠的手!!”他攥住雙拳,無言錘了一下機關殼邊緣,可一抬頭恰好對上什麽,向子晉的神情忽的一變,像是有那麽一瞬出了神,但下一瞬他又將視線挪開,方才無比悲傷的情緒開始變得漫不經心。


    唐玄伊一麵摘著自己的手套,一麵悄無聲息地將向子晉的這個表情納入心底。


    第109章 反咬


    半晌,向子晉起身,肅穆而沉重地說:“大理,請您一定要抓住兇手,還我兼愛閣一個公道!”


    “這是自然。”唐玄伊迴答,視線卻留在了機關殼之上,“隻要您把之前沒說的,都說出來。”


    向子晉微愣,眼底劃過一絲波瀾。


    ……


    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兼愛閣待客的正堂裏卻死寂一片。


    向子晉望著案上放置的那杯茶久久沒有開口,唐玄伊獨飲,也沒急著開口。


    他看得出,向子晉還在做著某種掙紮,原本罩在向子晉身上的一層外殼已經開始碎裂,究竟是從外麵打破,還是向子晉自己從裏麵拱出來,不過是一個抉擇,結果沒什麽區別。


    他尚還有些耐心,所以靜靜等待。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向子晉先長長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雙目多了一絲凜光,寒得人害怕。


    “有一件事……向某確實隱瞞了唐大理,如果當初說出來,也許今日就不會再害了人命。”說到這裏時,向子晉的表情是黯然而悲痛的,“羅軒是個實力出眾的孩子,做什麽事都耐心仔細,隻是父母早逝,一個人住在兼愛閣附近的房子裏。他自小獨立,是我看著長大的,原本向某還打算將他引薦給陛下,但後來……因為一件事,軒兒便與我產生了芥蒂。”向子晉抿抿發幹的唇,“是因為那個人。”


    “那個人?”唐玄伊重複。


    向子晉點頭,“是那個人……機關匠人,曾全。”他頓頓,“早前向某已經看到大理寺貼出的抓捕令,某早該知道,在大理寺麵前隱瞞這些事根本都是無用。但我也隻是出於對老匠人的信任和尊敬……現在我都說,全部都會說出來。”


    “那在向閣主看來,曾全是個怎麽樣的人?為何向閣主會猜測兇案與他有關。”


    “首先當然是因為軒兒與曾全曾有過過節,當初我引薦曾全進兼愛閣製作當時一批機關人時,軒兒就帶著幾名學徒勸過我,說曾全性格乖張,很有可能會惹出麻煩。但我不信,仍舊讓曾全去做這件事。過後就有了讓兼愛閣上下人心惶惶的那具自己消失的機關人。這件事相信大理已經知曉了。”向子晉無聲歎口氣,“曾全……他手藝確實高超,而且有其他匠人不曾有的精細,無疑是個奇才。但說句良心話,曾全這個人,真的很難相處,縱使是我也與他說不上幾句話。跟他在一起……確實感覺不舒服。當初來兼愛閣時,他無視規矩,想要的東西隨便拿,不喜歡的人直接就會上手打。而且嗜酒如命,嘴巴也很不幹淨。如兼愛閣學徒們所說,這裏沒有人喜歡他。我不相信機關人會自己殺人,曾全一定就是背後操縱機關人的兇手,而他,也有這個本事。”


    “您有幾分把握認為曾全是兇手?”唐玄伊最後問道。


    這一次,向子晉沒有半點猶豫,冷漠而直接地迴答道:“十分。”


    唐玄伊剛要去拿茶杯的手懸停。


    忽然覺得哪裏有些動靜,唐玄伊視線無聲無息地瞟過正堂屏風下麵的縫隙處,看到了一雙腳足。


    他唇角微動,慢慢將手收迴原處


    ……


    不久,下了一夜的驟雨終於伴隨著長安城的晨鍾消散了。空氣中的潮濕轉為一抹雨後芬芳,清新得仿佛隻用一夜便將世間一切汙穢都衝刷幹淨。


    大理寺往生閣正彌漫著沈念七最不喜歡的味道。


    是來自屍首的氣味,而非屍骨。


    關於這具新屍首的檢驗,沈念七是不情不願的,所以也就由潘久來主刀,沈念七替他記錄過程。。


    驗屍結果,沒什麽意外,人正是羅軒,並沒什麽奇怪的手法換臉什麽的,身上的傷痕也很簡單,頭上有撞擊痕跡,目測是打鬥留下的,致命傷是一斧子重重砍到後脖頸。這一斧子皮開肉綻,這力道,不用驗骨也知道在骨頭上留下了什麽痕跡。


    筆記落完款,第一次挑大梁的潘久已經累得雙眼泛紅。


    沈念七咬著筆根從頭到尾掃一眼自己的記錄,頗為滿意。


    後來聽說去兼愛閣進一步詢問的唐卿終於返迴了,念七便興衝衝地將這份結果拿到議事堂。


    進去的時候,唐玄伊正在坐在席上看鋪了一地的畫紙,上麵是畫師繪製的現場細節。


    沈念七將驗屍結果放在所有紙張的最角落裏,簡單說了幾句匯報的話。


    唐玄伊沒有迴應,似正想什麽想得出神。


    沈念七像往日一樣不願打攪,奈何剛一轉腳,反倒是唐玄伊現在沈念七身後開了口。


    “沈博士,依你看,向閣主是個怎麽樣的人?”


    “向閣主?”沈念七機械地將身子扭迴,腦子一轉,“今日這起命案與向閣主有關嗎?”接著又深感興趣地湊到唐玄伊身邊道,“是不是在兼愛閣有什麽收獲?不妨說來聽聽,讓我也跟著分析分析。”


    “嗯?”唐玄伊俊眉微挑,淺笑,冷峻的臉上寫著一副“沈博士分析案情?怎麽可能?”的表情。


    念七撇嘴,雙腿盤坐於席,悶哼了一聲。


    唐玄伊被她的神情逗出一抹晨光下俊雅的淺笑,美得讓沈念七出了個神兒,但緊接著又迴歸了最之前思索案情時的肅穆。


    “方才去兼愛閣,向閣主將之前沒說的事,大致都說了。”


    “向閣主不想再袒護曾全了?是因為愛徒之死,所以自責嗎?”沈念七覺得可以理解,甚至表示同情。


    可唐玄伊卻沒完全認定念七說的這件事,隻迴應道:“向閣主是這麽表現出來的。以此為契機,向閣主道出了有關曾全的事,這一次與先前態度截然不同,直指曾全是兇手。但正是因此,堅定得讓人懷疑。”


    “唐卿的意思是說,向閣主突然反口稱曾全是兇手,也許愛徒之死隻是個借口,實際上另有原因?”


    唐玄伊將麵前從現場繪製的圖,以指尖一張一張挪開到四麵八方。


    隻留一張,置於念七眼前。


    第110章 畏懼


    念七狐疑地看向唐玄伊,然後看向那張紙,紙上應該是方才在案發現場,畫師從機關殼上摘下來的線索,是血紅色的三個字。


    唐玄伊指尖拿起地上的紙,將其舉在眼前。


    “人第一反應的表情,往往比眼淚或語言,更加真實。”


    晨時微光從紙背上透過。


    “假冒者”三個紅字,疊出了刺目的顏色。


    念七緊縮眉心,但一瞬間,五官舒展。


    “也許,向閣主……在畏懼著什麽。”


    唐玄伊笑而不語,眼裏流過一絲冷光。


    “另外還有一件事。今日我在兼愛閣的時候,發現有人藏在屏風後麵。是一個穿了長靿靴的人。”


    “長靿靴?那不是隻有公卿才穿的嗎?”沈念七蹙眉,“這件事不會牽扯到公卿吧,那就麻煩了。”


    “公卿倒還好,關鍵有一個人,我不知道在這件案子裏扮演著怎麽樣的角色。或者說,是否與他有關。”


    沈念七偏頭,思索唐玄伊說的人選,眉心一展,“你說的是……子清道長?我記得他在賞花會時還替陛下擋了一箭。”


    “正是因為擋了一箭。”唐玄伊沉聲接道,“這個人,一向不容易被摸透。我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很奇怪。當然不僅是擋箭這件事,整件案子都讓我有種站在迷霧裏的感覺。明明兇手很可能就在眼前,但我的本能告訴我,有什麽地方不對,就像是我們看到了一棵樹苗,卻無法確定下麵是不是盤了一片扯不斷的根。”


    議事堂外傳來了阻攔的聲音,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不停在喊。


    “我要求見大理,讓我見大理!!”


    唐玄伊與沈念七交換下視線,放下紙起身走到議事堂門口。


    “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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