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抓什麽人?為什麽不慌張?而此刻,究竟是在計劃之內,還是已經滿盤皆輸?


    他緊咬下唇,用力地迴過頭看向西房,茫然,而又恐懼。


    隻是戴德生不知道的是,他最後的那一眼,完全落入了唐玄伊的眸底。


    唐玄伊手臂撐著下頜,從窗縫看到了那些匆匆向房間走來的人,也看到了不確定的戴德生。他稍鬆口氣。


    如此興衝衝趕來,說明王君平與沈念七已經離開了。


    戴鵬正,是來秋後算賬的。


    他將長眸移開,房門恰被“砰”的一聲撞開。


    戴鵬正帶著陳縣尉以及衙役站在門口。


    唐玄伊此刻正靠在窗畔,坐於席上,他撐著下頜沉靜地望著那些神情各異的人。


    戴鵬正的臉上也描畫著說不出的複雜表情。他並沒像陳縣尉那樣滿臉敵意,而是就這樣看著唐玄伊。


    “怎麽想起來西房了,戴縣令?”唐玄伊依舊掛著風輕雲淡,乃至有些疏離的笑。


    戴鵬正朝前挪了半步,他像是有些話想說,但是又吞在唇齒無法言表。


    最後,他彎下身,對唐玄伊行了一個漫長的揖禮。


    “下官有眼不識泰山,怠慢唐大理了。”


    “戴公——”陳縣尉滿臉不可思議,身後衙役也都困惑地看著戴鵬正。所有人似乎都不能理解,已經到此時此刻,為何眼前的戴縣令還是要向敵人行這樣的官朝禮節。


    唐玄伊長睫也微微扇動,似戴鵬正的舉動也超乎了他的預料,但……也正是這樣的反應,讓唐玄伊又落實了一件事。


    大理寺卿唐玄伊在嶺南的事,是被人確確實實地傳到了這裏。


    一個猜測,有了定論。


    唐玄伊並不意外,也沒有必要再假裝,隻是隨性地從席上站起來到了戴鵬正的麵前。


    “你應該不會告訴我,究竟是誰告訴你我的身份的。”


    戴鵬正站直了身體看向唐玄伊。心中忽有一沉,驚覺眼前這人的氣質似乎一瞬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感覺並非是他的錯覺,而是眼前之人已經不需要再收斂那站在山頂之上俯瞰下者的傲然。


    那雙眸,不僅有著看透人心的深邃,還有著他曾經也有過,也向往過,也堅持過,最後終於煙消雲散的正氣。


    這一刻,戴鵬正才真真正正地看清楚這個人,那連對視都會讓他膽怯的人。


    戴鵬正下意識垂下眼簾,用著幽幽之聲迴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來請唐大理的。”


    “那就不需要廢話了,可別讓杜大夫等久了。”唐玄伊先一步離開,步伐帶著凜冽。


    陳縣尉及衙役都下意識挪開步子讓路,似在心底某處,還是有著一種不知名的畏懼。


    明明,他們才是形勢的主導者。


    戴鵬正長籲一口氣,看看眼前窗口灑入的微光,眼神有些暗淡,半晌,也離開了這間房。


    ……


    當唐玄伊再度踏入醫館的時候,正午的陽已經毒辣地刺在地上。


    醫館裏的護衛明顯多了不少,在縣衙的人將唐玄伊帶來時,所有人不約而同都定住了,像是沒有魂魄的人偶一樣,目光直直地追隨著唐玄伊的身影。


    不過這一次,他們卻沒在那紗幔縹緲的正堂停留,而是朝著後院走去。


    頭戴八卦麵具的無生早已等在灌木叢前,見一行人浩浩蕩蕩隻為帶一人來的情形,麵具下淡出一聲輕蔑的悶哼。隨後緩慢揚起手,示意縣衙的人到此止步。


    戴鵬正的職責也完成了,帶著其他人後退,給唐玄伊留出了空間。


    無生半步走到唐玄伊麵前,眼洞下的眸依舊是帶著半分慵懶。


    “幸會。”低沉沙啞的聲音飄出。


    唐玄伊微頷首,不失禮貌。


    麵具下又輕笑一聲,“杜大夫在裏麵等候來客,請吧。”讓了半步,請唐玄伊先行。


    “有勞了。”唐玄伊也不忸怩,沒有半點猶豫的揚起步直接邁進灌木叢。


    氣氛,驟變。


    唐玄伊看了眼腳下宛如秋末的枯葉,抬起頭,幾乎不見半點綠色。仿佛有一瞬的錯覺,覺得這裏與方才所處之地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這一迴,無生走在了前麵給唐玄伊帶路,唐玄伊也主動隨他而走。若在別人看來,反倒像是來什麽地方做客而已。


    “你就這樣將我放在後麵,不怕我想辦法離開嗎?”


    “想離開的話,早就離開了。”無生笑,“這裏,不正是目的所在?”


    唐玄伊動了一絲唇角,“說的也是。”


    “你不該進來的。”無生忽而冷下了聲音,“對這個地方好奇的人很多,來的人也很多。但,從未有人離開。”


    “那就,賭賭我是否受上天眷顧了。”


    “上天……”無生輕聲嗤笑,“從來都喜歡戲謔人間。”


    說完這句,無生便不再說話了。


    唐玄伊側眸看向烈陽下的蒼茫大地,發現這是一條通往某個山穀的路。隨著前行,周圍開始零星的有蜜蜂出現,原本那一片荒蕪之地,也漸漸開始添置了顏色。


    紅,一大片紅。


    唐玄伊望向那片紅,是一片種植了許多花的地方……許多紅色的花。


    花叢中偶爾可以看到幾個人,那些人身形枯瘦,動作遲緩,看到唐玄伊過來時,也會停下手裏的活兒木訥地站在那裏,像是幽魂一樣用著晦暗死寂的眼神看向他。


    行走的途中,也會有那麽一兩個人想要衝向唐玄伊,用著虛軟的聲音喊著“救我,救我出去”,最後不是自己無力地摔倒在地,就是被什麽其他的人一頓亂打,然後像草芥一樣扔在旁邊,任他困苦呻吟。


    而其他那些站在那裏的人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況,僅是悶下頭繼續去打理那些美豔的花,似乎這就是他們死去前最後的使命。


    走著走著,一股彌漫著奇異香味的白霧繚繞在了眼前,像是進入了一個夢境一樣,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無比虛幻。


    笑聲,一些迷醉的笑聲伴著迷霧泛起。


    六座被雪色紗簾遮住的四方亭刺入眼底,它們分居兩側,縹緲的紗的那頭晃動著鬼魅一樣的身影,他們東倒西歪,笑著,親吻著,甚至哭著。


    有那麽一瞬,唐玄伊以為自己走入了阿鼻地獄,腳下的土壤都變得虛幻起來。


    第75章 談話


    站在四方亭外麵駐守的幾個人用著冷漠的眼神望著唐玄伊,他們對裏麵的聲音充耳不聞。隻是偶爾撩開紗簾瞅上一眼,或是走進裏麵,抬著與死無異的人出來,又或者,根本抬的就是一些死人。


    可無論誰出來了,誰又進去了,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乎,那些漂浮在空氣中的笑聲,刺耳又可怖。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又是一群怎樣的人……唐玄伊無法確定,也沒有任何一起案件可以讓他預判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隻是覺得,這整個地方,都滲透著一種瘋狂。


    迷霧之後,隱約浮現出一個單獨設立的房子,大概是正堂一類。


    這座正堂與外麵的正堂完全是兩個樣子,它沒有漂亮的花草裝飾,沒有飛舞的紗幔,就是用一些醜陋的石頭生生堆砌出來的。上麵爬滿了藤蔓,像一根根繩索一樣,緊緊勒住了這座正堂的每一個縫隙。給人帶來的感覺,壓抑、寒冷、異常的不適。


    這時,無生停下腳步,他站在了一邊,默默地望著唐玄伊,一句話也沒說。


    唐玄伊大致已經想到了什麽人正在裏麵等他。


    他頓了片刻,推開被緊扣在框子裏的一道厚重木門。“吱呀”聲開了,沒有預想的灰塵落地,幹幹淨淨,可門上腐朽的木卻嵌著一種絕望與死寂。


    房中空無一物,隻有一張陳舊的案幾和兩方舊損的席子,案幾上擺放著一幅有些年份的古琴。午後的光透過頂上的一扇窗子灑在了房中,恰恰映在了杜一溪蒼白如紙的臉上。


    他就那樣慵懶地倚靠在案幾旁,一下又一下,沒有半點起伏地撥弄著琴弦。但他卻沒看著什麽,緊緊閉著那雙眼,刺目的光將他的發染上了金黃,也將他的長睫裝點得幾近透明。


    唐玄伊忽然感覺,杜一溪與這房間是如此的融合,就像是這裏才是杜一溪心中想要的,現在的杜一溪,也才是真正的杜一溪。


    身後的門被關上了,除了那束來自高窗上的光外,再無其他。


    房裏石縫裏蔓延著白露匯集水滴,慢慢拱起,滿溢,然後墜落。一滴一滴的聲響在空蕩的石屋裏敲打。


    杜一溪緩慢睜開了眼睛,然而他卻沒有第一時間看向唐玄伊。瞳孔像墨染一樣輕輕顫動著。神情迷離而飄忽。


    思索了好一會兒,杜一溪才將目光停在了唐玄伊的身上。方才的迷離轉為了一種包含著極度冰冷怒意的平靜。


    他有些費力地撐起身子,咳了兩聲,朝唐玄伊的走來。


    “唐大理……”杜一溪邊說邊走,似乎還有些虛弱,可一雙眼卻像是一把刀一樣,直直地凝視著唐玄伊的深眸,“你終於……還是進來了。”端起雙手,“進來我真正的客室了……”說著,他自己在房裏環視了一番,“如何?”又驀地朝唐玄伊走了兩步,與他近在咫尺,“這裏,是我杜一溪對您致以的最高之禮。唐大理。”


    唐玄伊從容不迫地迴道:“我以為,杜大夫正生我的氣呢。”他也環視了下四周,微皺眉,“這裏雖不及外麵幽靜,但也尚可,勞煩杜大夫接待了。”


    杜一溪的笑臉一點一點的冷下來了。


    “唐玄伊!!”他突然咬牙低吼了一聲,“都已經落在了我的手上,難道你一點都不害怕嗎?!在你看來,向我們這種身處流放之地的人,就如此不值一提嗎?!所以你才會三分四次戲弄於我!!三番四次踩在我的頭上!”杜一溪忽然歇斯底裏,白皙的脖頸隱隱現出了鼓起的青筋。


    “這與流放之地無關,而是我實在想不到,在你這裏,有什麽值得我更加在意的事……不過在我看來,就算我什麽也沒做,你還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唐玄伊冷漠地哼笑一聲,走近半步,“你,在怕我嗎?杜大夫。”


    杜一溪渾身一震,瞪圓了那細長的眼睛。唐玄伊的話就像一把錐刺一樣,一點點鑿著他心頭一塊本就腐壞流膿的血肉。他的臉開始顫動,逐漸堆起了包含著眾多情緒的誇張而扭曲的表情,但到最後他卻眉頭一展,笑了,大笑,狂笑,笑到揚起雙手在石房裏旋轉了半圈。


    猛地一甩袖,他惡狠狠地迴頭看向唐玄伊,“我怕你?我為什麽要怕!大理寺想要窺探這裏的人不止唐卿一人!不照樣都死在了我的手裏!”


    唐玄伊眸子驀地一跳。


    杜一溪見狀更亢奮了,他壓下了即將爆發的性子,一步步走近,“我突然想起來了,對,對啊……大理寺……就是你們大理寺的人,曾經在臨死前,還傻兮兮的相信自己可以離開……掙紮著,最後死得比誰都難看,叫什麽來著……”杜一溪擰眉思索,忽然獰笑一聲,“陸雲平!”


    唐玄伊後齒突然咬緊,氣息隻一瞬間便凝結了一層逼人的冷霜。


    這是長久以來,唐玄伊第一次露出這樣情緒上的破綻,杜一溪恰好捕捉到。


    “唐大理果然是識得他的。”杜一溪挑起右眉,笑得邪惡,“那麽剛好,你進來,便是與他做個伴,免得他孤單了。”


    話說著,又忍不住咳嗽兩聲,他迅速逃開黑布捂唇,再掀開時,唇下沾了一星半點的血跡。


    杜一溪迅速擦去,然後重新窺看唐玄伊的神情。


    但出乎杜一溪意料的是,唐玄伊沒有激烈反駁他,也沒有恨不能馬上掐住他的脖子,隻在他抬頭的一瞬,便已恢複成先前的無懈可擊,而後平靜地說道:“那麽,杜大夫接下來想怎麽做,直接給我個幹脆?這樣也好,反正,人總是有一死的。”


    杜一溪的唇角狠狠抽了一下。


    為什麽不害怕?為什麽不求饒?為什麽不哭喊?為什麽不被他踩在腳下?為什麽不像螻蟻一樣為求一線生機撕碎自己的尊嚴?為什麽……不像當年的他一樣?


    攥著黑布的手一點點攥起,一股重疊了某種悲憤的情緒逐漸籠罩在了杜一溪的身上。


    就這樣沉默了許久,杜一溪才重新說道:“我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人不怕死?”


    第76章 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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