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廄裏麵並沒有馬,但旅店的那三隻大犬卻被拴在裏麵。


    王君平恰好在馬廄守著,見了唐玄伊,先揖了禮,而後側身說道:“大理,這就是將人吃了的三頭惡犬,現在已經拴起來了,隻要別靠近便好。”


    三犬此刻正趴在地上老老實實地睡著,唿嚕聲陣陣作響。


    “惡犬?”唐玄伊先看了一會兒,忽而抬步走了進去。


    沈念七亦是毫無懼意,反而一臉期待地跟了上去。


    王君平一驚,疾步追去,道:“大理,大理……小心惡犬,小——”


    “住嘴!”唐玄沉聲力喝,王君平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


    唐玄伊已經蹲在了三犬前方,先端詳片刻,此犬是普通的中原犬,並非性格暴躁的胡犬和一些舶來犬。


    “這食人的惡犬,還真是溫順,不知此番是否還吃人。”沈念七探出指尖,直接撫上了其中一隻犬的頭。


    王君平驚得下巴差點落地。


    “原來不是什麽時候都吃人。”沈念七意味深長地說,轉眸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深思,而後將手撫過另一隻犬還帶著一點血痕的長嘴,那犬聞了聞,睜開圓圓的眼,竟舔了唐玄伊的指尖一下,然後換了個姿勢,繼續睡了。


    “若非是食人犬,那必是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才會有那夜之舉。”唐玄伊偏過頭看向三頭犬可見肋骨的身形,心裏有了掂量。


    “走了。”說罷,唐玄伊再度起身離開,這趟又多了一條叫“王君平”的尾巴。


    接下來唐玄伊將旅店的每一處都做了仔細的觀察,大致上正常,要說異常的地方,便是每一間房裏都落了灰,就連個人的腳印子也沒有。


    不久,就隻剩下了應門小廝待的閽室。


    閽室門口站了兩名大理寺的衛士,他們見唐玄伊,先揖禮,後道:“大理,這間房是上了鎖的,之前京兆府的人想要找開鎖匠將它打開,但後來因為大理寺接手,便沒強行破壞,此時京兆府找的開鎖匠已經在候著了。”


    “上鎖……?”唐玄伊看了眼門上掛著的長型銅鎖,點了下頭,“打開吧。”


    衛士領命,沒一會兒,便帶了一個鎖匠將鎖頭拆下。


    唐玄伊親自將門推開,本以為會有什麽特別的情況,卻發現閽室裏十分正常,陳設規整,床鋪整潔,櫃子對床而放,然空氣卻彌漫著一股說不清的怪異味道。


    “真是有趣,老板的房間和客人的房間都沒上鎖,偏偏這看門小廝的閽室上了鎖,真是鎖多了沒地方放。難不成是這旅店的小廝平日喜好收藏什麽不幹不淨之物,然後怕旅店老板發現,便在出門時鎖門。”王君平下意識在鼻前揮了揮。


    “這世間的店家一向擔心自己的雇人有偷盜之舉,豈會容小廝鎖門?”沈念七反失笑。


    “那也有可能是老板藏了什麽在小廝房間,比如……”王君平故作神秘地說道,“春宮圖?”


    念七眼中透了一抹好奇的光。


    唐玄伊冷冷看了眼王君平,王君平即刻低頭閉嘴。


    沈念七失落地吐了口氣,“正正經經”地陪著一起勘察現場了。當然,這點並非她之所長,就算是湊熱鬧,也得看起來很專業嘛!


    真是帶了兩個讓人頭疼的幫手。


    唐玄伊習慣性地按壓了下額頭,轉身一一看過房間裏的陳設。


    床、桌子、席子、盆子……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所有東西都透著滿滿生活的氣息。輕聞了一下,東西上的味道都很相近,該是同一個主人習慣使用的,榻上床褥卻滲透著一點很淺的黴味。


    “好些日子沒用過了……”


    這時,念七來到了矮櫃前,“吱呀”一聲將櫃門打開,裏麵空空如也。


    她動作倏然一頓,眉心一擰,又拉動了下櫃門,再度響起了“吱呀”的聲音。


    “唐卿,你過來看看,對櫃子我不太了解,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念七迴身說道,主動起身給唐玄伊讓路。


    唐玄伊來到櫃子前,也開合了兩下,接著徹底將櫃門打開望向裏麵,“確實,這櫃子的門非常緊,有什麽東西不是非常嚴絲合縫。而且這櫃門,厚的有點不正常。”


    他輕輕敲擊,然後用指腹在門頁下麵摩挲,找到了一個稍稍鬆快的地方,驀地一扣。


    “哢”木片落地,裏麵的另一層木顯現出來!


    “大理,是夾層!”王君平興奮地喊道。


    唐玄伊指尖摩挲著透出的木料,手感溫潤,顏色紫中滲了微紅,“這是……陳年的紫檀木。”


    “可一個紫檀木的櫃子放在這裏,又有什麽玄機呢?”王君平皺緊眉頭。


    唐玄伊說道:“一寸紫檀一寸金,這向來是皇家所用之物,民間人士要想得到,需花大價錢,為何小廝睡覺的閽室會有這樣東西?他自己放的?但按小廝的工錢是買不起這等材料的東西。如果是旅店店主,那試問一個會將紫檀木櫃子如此藏起來的人,如何敢將它放在閽室?想必守在身邊才是正常。”唐玄伊視線落在地上,覆著厚厚土的地麵確有一道極淺的痕跡,“而且,這紫檀木的櫃子,是後入的,而且在入了這間房後,這間房就沒怎麽被進入了。”


    “從別的房間挪來的?小廝嗎?還是……”王君平聲音漸漸消失,心中已然有了猜測,“難道是有人想要掩飾什麽,所以刻意從其他房間挪來了這個櫃子,但不曾想到這個破舊櫃子裏竟然是店主大價買來的紫檀木櫃!兇手應該是匆忙作案,所以才不小心欲蓋彌彰,留下了線索!”王君平逐漸興奮起來。


    唐玄伊指尖拂過櫃子,“先挪開櫃子看看吧。”


    王君平應聲,迴頭便喚來了護衛將櫃子挪開。


    一塊約莫一步長寬的非青石磚的格子赫然顯露!


    “果然……竟然在這裏藏了地窖,難怪要找這麽大個東西來遮掩!”王君平訝異道,彎下身親自扣開地窖的門。


    一陣難聞的氣味撲麵襲來!


    第5章 視線


    味道衝撞在王君平臉上,熏得他“嗷”了一聲整張臉都扭曲了!


    “唿……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沈念七眼睛泛出了微光。


    “在這裏等著。”唐玄伊眸子一眯,徑自走了下去。


    “在這裏守著。”沈念七興奮地從懷裏掏出個火折子,吹了吹,也好奇地跟下去。


    王君平的內心實際上是拒絕的,但見唐大理和沈博士都下去了,也隻得帶著哭腔道:“你們……在這裏守著。”他扭著一張臉,最後扇了幾下空氣,還是硬著頭皮跟著一同下去了。


    而當王君平下到最底層的時候,唐玄伊與沈念七已經站在了原地。


    他捂著鼻子走近,“大理,發現什……”


    話沒說完,王君平突然定住!


    火折子的昏暗火光下,滿地白骨!


    “這——”王君平愣了一下,也向前走了兩步,仔細一看,地上白骨是被根根拆開,而且骨上幹幹淨淨,半點肉都不見!


    “啊!”王君平下了一跳,後退半步,結果腳下卻一滑,像是踩在了什麽上,於是他迅速轉頭看去,竟是一灘十分厚實,已經發了黑的血跡!


    王君平頭上又一陣發麻!


    “有人在這裏剔過骨頭。”沈念七彎下身用火折子照了照,“剔得相當幹淨,難怪隻有味道,不見蠅蟲。”


    “去拿幾個燭台。”唐玄伊直接拿過沈念七手上的火折子開始往裏走,沈念七“誒”了一聲,一邊喊著“我的火折子”,一邊跟上唐玄伊。


    王君平確實眼前一亮,大喊一聲“卑職去拿燭台”,而後一溜煙兒就跑迴去了!


    唐玄伊帶著沈念七一一走過眼前的路,白骨堆積十分有序,像是拚成了長長短短的數條,如農耕的地一樣分了幾攏。


    直到走完最後一攏,唐玄伊才問道:“是人骨還是牛羊骨?”


    他迴過身望向念七,火光照亮了她深思的小臉兒。


    她蹲下身,撚起其中一塊白骨,對著火折子仔細看了看,道:“這塊骨明顯是四肢骨,關節麵略大,平滑無凹凸,再加上骨長範圍,是人骨沒錯。可若是人骨,我卻並未見到頭骨、盆骨之類,地上的這些,大多是些長型骨。另外……”沈念七又拿起另外一塊看起來稍長的骨,兩塊骨對照了一下,“這兩塊骨按結構來說,皆是腿骨,可長度卻明顯不同。我推斷……”沈念七頓頓,“這裏不止一人之骨,按數量粗略估計,至少要四五個人。”


    唐玄伊眸子驀地一眯。


    “地窖外沒有沾一星半點的血跡,證明屍骨的殘骸從來沒有帶出去過。”唐玄伊緩緩起身,環視周圍,卻因光線昏暗沒法看清。


    腳下突然好像有什麽東西略微咯腳,唐玄伊抬腳看了眼,像是有什麽零零碎碎的渣滓混雜在地上。他捏起一塊小碎渣放在火前望望,眉心微攏。


    這時地窖突然通亮了!


    王君平帶著幾個人拿著燭台趕來,“大理,光來了!”


    唐玄伊吹滅火折子,將其丟給念七,而後起身重新環視這件地窖。


    地窖不小,足有大理寺政事堂那般大,周圍有幾張落塵的舊木桌,一個個堆疊起來,像是從客房裏扔來的客房廢桌。


    其中一個廢桌上擺放著幾個燭台,唐玄伊拿起稍看,像是不久前還有人用過。


    羅列著的廢棄桌旁放著一個木墩子及一捆劈好的柴,一把斧子嵌在一個木塊上,像是劈了一半。斧子幹淨,並沒有任何血跡。可縱覽整個地窖,會發現其陳設極其雜亂,毫無章法。


    地窖地上有很多已經幹了的厚厚血跡,但牆上卻沒有沾染一星半點。


    唐玄伊又迴了身看向側麵,同樣散亂地擺放大大小小幾十個紅棕色大缸,本朝人都有將肉食醃製後慢慢食用的習慣,想來那些缸子便是醃製生肉的缸子。


    唐玄伊思忖半晌,緩緩朝那大缸走去。


    “地窖裏隻有變質的血腥味,卻沒有極端腐朽之氣。兇手是如何處置屍身上的血肉皮囊的?”唐玄伊喃喃自語,一隻手捏住了缸子上的木蓋。


    王君平與念七也趕來。


    “唐卿,你的意思是說,肉也許被……”念七恍然。


    王君平也跟著緊張起來,“不會吧……如果……”


    話沒說完,唐玄伊一把將蓋子掀開!


    王君平一把遮住了眼睛,念七則充滿好奇地踮著腳往裏看!


    然而……


    “這裏看起來很正常啊,不就是一般醃肉嗎?”念七拿起旁邊的長筷在裏麵撥弄了一下,“本朝不允牛肉,又少見豬肉,這裏應該是羊肉吧。還是帶骨一起醃製的。”她提起一塊,還見了骨頭,“內外骨板很發達,骨數又少……沒錯的話,就是羊肉。”她一鬆手,醃羊肉便沉了下去。


    唐玄伊蹙眉仍有疑惑,王君平則大鬆口氣。


    “卑職查查其他的。”王君平為了掩飾下方才的驚慌,故作沉穩地掀開了第二個蓋子,裏麵也是帶骨羊肉,再然後又掀開第三個第四個,仍舊是羊肉沒錯。


    “卑職就說嘛,這裏怎麽會有……”王君平麵向唐玄伊一邊笑說著,一邊打開第五個蓋子,可一迴頭,突然臉色一變!


    第五個缸子裏的肉竟然是橙黃色的!


    “這、這怎麽是這個顏色……”他唇角抽動一下,“大、大概是沒蓋嚴實,肉壞了吧,現在的商家,真不靠譜……”他幹笑著,用長筷小心挑肉,但是這次卻沒挑出骨,而是純純粹粹的肉。


    更重要的是……在那肉上,纏著一撮烏黑的頭發!


    “啊!!!”王君平一把扔了長筷,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大理,人……人!這裏是……”


    唐玄伊與沈念七速速來到了第五個缸子前,唐玄伊親自撿起長筷,重新打撈了一下缸中的肉,果然沒有半點骨頭的痕跡,而那頭發的源頭,竟然是一塊類似人臉的皮囊,此刻早已被鹽水醃的收縮變形,十分蹩腳。


    身旁傳來了王君平一陣作嘔聲,畫麵之淒厲,讓這七尺男兒連看都不敢看了。


    唐玄伊收起長筷,將木蓋子又蓋了迴去,再望向後麵,整整三十個缸子。


    “王少卿,先讓畫師將現場畫下,一個細節也不許漏掉,再讓人把所有缸子和人骨帶迴大理寺,馬上就辦!”


    “是,是,卑職馬上去辦……”王君平又嘔了幾番,忍不住說道,“可……如果作案人真的是旅商失蹤案的兇手,那麽,想必旅商們……兇多吉少,多半在……”他看了眼那三十個缸子,一臉愁苦,“這下可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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